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虛度近60年了，從伢伢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到如今白發(fā)滿頭，期間經(jīng)歷了許多的事，也認(rèn)識了許多的人，但最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我小時候經(jīng)歷的那些事和認(rèn)識的那些人。
　　 我出生在60年代一個貧困的小山村，趙景貴便是這個村落中給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個人。
　　 趙景貴，按照村中的輩分，我喚他二哥，雖然他的年紀(jì)比我的父親小不了多少，但每次去他家，父親總會拖著我的手，讓我喊他二哥。
　　 這位二哥家住村子的西頭，是和一位陳姓人家住在一個院子的。三間低矮的正房，東邊一間半住的是老陳家的老兩口和三個光棍兒子，西邊的一間半是這位二哥家的。院子的東南是一個豬圈，靠北緊挨著豬圈的兩間小廂房住的是老陳家的二小子和他的媳婦。
　　 二哥也是光棍。我從沒有見到過他的老娘，也沒有見到過他的老爹，只記得他在同村中有一個已經(jīng)娶妻的大哥。
　　 我去這位二哥家，不為別事，只為理發(fā)。每次去二哥家，父親和我總是在他剛剛吃過晚飯之后。
　　 我每次去他家，總能看父親同其他幾個男人在昏黃的燈光中吞著老旱煙，聊著我不懂的一些什么。二哥家屋子很窄小，雖然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汗臭混合著嗆人的煙草味道，但這絕不影響二哥為我理發(fā)。他理發(fā)的姿勢很是優(yōu)雅，右手拿著推子，左手拿著一把化學(xué)梳子，咔嚓幾下，便梳一梳，咔嚓幾下，便梳一梳。有時他還會略略沉下腰，曲膝端詳一下。我坐在粗木凳子上，總能聞到一股用醬油悶炒熟了的黃豆的味道。因為二哥理發(fā)的同時，還不時地打著飽嗝。
　　 醬油悶炒黃豆，這在我家是從未吃過的，我媽從未弄過這道菜為我們下飯。那個時候我家很窮困，下飯菜除了腌蘿卜就是黃豆做的大醬，如果有醬油悶炒黃豆，估計我和兩個哥哥會把肚子撐的溜圓。雖然我沒有吃過醬油悶炒黃豆，但是我家的豬吃過炒黃豆。有一次一頭半大的豬病了，媽媽見它不愛吃食，便炒了黃豆碾碎了和在食里喂它。可是那豬幾天后還是死了，媽媽和姐姐心疼得坐在豬圈門邊哭了好久。因為那豬若是長大賣了，會換回許多的東西。
　　 每次二哥為我理完發(fā)，父親你總會拿著一個用高粱苗做的掃炕笤帚用力地掃著我的脖子，奮力將頭發(fā)茬子掃下來。父親每次都掃得我生疼，疼不堪耐。我想這可能是父親對我每次氣人或是與人打架的懲罰，在這里找準(zhǔn)了懲處出氣的位置。
　　 后來聽人說，這位二哥當(dāng)時的家境是很富有的。他從長峪山搬到我們村，光是堂屋地上儲備的用來蓋房的椽子就有好幾百根。要知道那個時候椽子很貴，一根要三五塊錢呢。這在當(dāng)時一個勞動工值才有兩三毛錢的年代里，該是一筆多么大的財富啊。難怪后來我看到這位二哥穿著別人都穿不起的海軍衫舉著鞭子趕著生產(chǎn)隊的牛車，那架勢帥極了。
　　 雖然二哥在我的眼里很帥，但他卻一輩子沒有討上媳婦。
　　 聽人說他也曾愛上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我見過的，模樣很俊，大眼睛，紅撲撲的臉蛋。我長大了才知道原來她是我遠(yuǎn)房嬸子的妹妹。姑娘的父親是村貧下中農(nóng)代表。這個代表很是個大老粗，據(jù)說是從青龍?zhí)踊陌岬轿覀兇遄拥摹Ｔ谀莻€年代，貧下中農(nóng)地位最高，而我家級別最低，父親是被下放的右派。就因了這個，兩個哥哥都沒有資格上高中，雖然村里有一地主家的子女都上了高中。我上小學(xué)時，這位代表常駐學(xué)校，經(jīng)常給學(xué)生們講話，為學(xué)生們憶苦思甜。有一次他解釋孔夫子的男尊女卑思想，他用濃重的帶有山根子味的青龍口音說：“什么叫男尊女卑呢？就是男的俊了女的得背著，你說這孔老二反動不反動？”話音一落，臺下的我們哄笑一片。
　　 不知為何原因，這位貧下中農(nóng)代表死活沒有將女兒許配于這位二哥。聽人說有一天下大雨，這位二哥跑到姑娘家的窗戶底下，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心上人，結(jié)果被姑娘的父親發(fā)現(xiàn)，用大鐵鍬給拍了出來。
　　 自那以后，這位二哥的神經(jīng)就有點(diǎn)不好使了，干活的時候常常自言自語。生產(chǎn)隊的牛車，隊長也不讓他趕了，原來白凈的襯衫和他的海軍衫也因了長時間不洗而變臟。再后來，他整個人也變得臟兮兮的，臉不洗，頭發(fā)也不理。最后，他的房子不知道咋塌了，而放在堂屋地下的那好幾百根椽子，也不知去了哪里。
　　 沒了房子，又得了神經(jīng)病，二哥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地步。村子里憐惜他，便從村里碾米房旁邊收拾出一間小屋子讓他住。可是冬天天氣冷，有一天他在烤火的時候，不小心將屋子引燃，于是他便徹底沒了住處。這里窩一宿，那里貓一夜，也不知他是怎樣度過那些冬天的。
　　 其實(shí)，住對于一個人來說，倒不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畢竟占不了多大的地方，而最大的問題則是吃飯。但我從沒見到落魄的他到別的人家吃過一頓飯，或是要過一頓飯。經(jīng)常在秋末的時候或是在春天挖野菜的時候，看見這位二哥在別人家收過秋的地里用腳翻踢著土疙瘩，尋找別人丟落下的白薯或是花生角。有一次我去同學(xué)家的蘋果園里找同學(xué)玩，正巧聽到這位二哥在道邊喊：“喂，看園子的，有沒有落蘋果??？給個吃?。俊蔽耶?dāng)時就想，已經(jīng)到了這步田地，這二哥怎么還這么禮行，直接進(jìn)果園里到樹下摘幾個吃豈有人知？
　　 那是1982年的冬天吧，有一次村里演電影，就在大隊部前面。人們或坐或站，看著電影，這位二哥躺在空地處。那個時候我年齡小，還不懂得憐惜他人，也沒問一問這位二哥，躺在地上冷不冷?，F(xiàn)在想來，那該是多么的冷??！也不知那天的二哥肚子里吃的是什么。就在人們看著電影的時候，來了一輛鄉(xiāng)里的公務(wù)車，就是那種叫做130的雙排座。那個時候天也不是太黑，不知怎的，這位二哥一下子被車軋到了，人們喊著：“軋人了！軋人了！”司機(jī)聞聲停下來。大家都圍上去，當(dāng)司機(jī)走過去問問二哥有沒有事？這位二哥很輕松的說：“沒事的，你走吧。”
　　 我是在來年的春天里再次碰到了這位二哥。看著他用手支撐著地面坐著走路，我才知道他的腳在去年冬天那次事故中被軋壞了。他用手拄著地，正向一位賣菜的人要一顆圓白菜，嘴上說是太餓了?？粗檬炙褐鴪A白菜往嘴里填的樣子，我的心里很難受。我曾在中學(xué)課本上讀到過孔乙己被打斷了腿，脖子上吊著一個蒲團(tuán)用手來走路，不想今天這位二哥也淪落到他那般境況。
　　 再見到這位二哥，是在我們中學(xué)門口的小石橋邊。那時正值夏日，他躺在柳樹下的橋頭休息。很久沒見到過他了，我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他。聽同學(xué)說他身上很臭，腳已經(jīng)沒有了。有同學(xué)們說曾經(jīng)看到他用碎玻璃將潰爛的腳從腿上割了下來，扔到了橋下。結(jié)果那腳，不知被什么東西給叼走了。
　　 那年中考后我就去了縣城去念書，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后來聽人說這二哥死了。聽說他還有一個妹妹，就嫁在不遠(yuǎn)的村子。他死后，有人說他的哥哥曾經(jīng)去找這位二哥的債主要賬，那些人因為賭博曾經(jīng)借過這位二哥不少的錢。當(dāng)然，他的哥哥沒有討回來一塊錢。你想，二哥活著而且活成了那樣他們都不還錢，人死了還能還么？恐怕借二哥錢的那些人巴不得二哥早些死掉呢。
　　 雖然二哥已經(jīng)死去了近四十年，但是他的模樣依然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幼時，二哥為我理發(fā)；我年少，二哥落魄致殘早亡。受了二哥的恩惠，卻未能回報一星半點(diǎn)?，F(xiàn)在回想起來，慚愧中只能作文以記。能夠守著一顆初心，為愛癡狂。即便窮困潦倒，做人也從不虧心，從不混賬，不偷不搶，堅守做人底線。真真地做到了窮而不墮，殘也不傷。這，就是我記憶中的二哥——趙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