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寂靜的柳樹(散文)
一
我老家依偎在中衛(wèi)黃河南岸的一個靜靜的黃河灣里。進了村莊,滿眼都是柳樹,乍一看,人仿佛寄居在柳樹林里的鳥兒,悠然過往樹間。村莊以西一片連一片的柳樹林,更是密密匝匝,堵得風都吹不過來,急得旋在河面上打轉(zhuǎn)兒。
黃河灣為什么有這么多柳樹?村里人的說法是陸姓祖先逃荒逃到河灣種下的。五百年前,有深山里三個陸姓兄弟,不甘于靠天吃飯,撂下幾畝貧瘠山地,沿黃河一路尋到這里。兄弟仨拿不準這片土地養(yǎng)不養(yǎng)人,正值開春,就到上游老柳樹上砍些柳苗插到河灣里,柳苗活了,就留下;柳苗活不了,就離開。過了不幾日,柳苗發(fā)芽抽枝,兄弟仨在河灣落腳了。耕作生息之余,他們不忘種柳,年年種,輩輩種,柳樹漸漸站滿河灣。
黃河灣沒有人懷疑這個傳說。河灣就陸家一個大姓,陸家的大宅院從村東到村西占大半個村子,院前一溜兒大柳樹,斜切出的陰涼一眼望不到頭。院里數(shù)不清的房舍參差錯落,走進去迷宮一樣讓人暈頭轉(zhuǎn)向。農(nóng)閑時節(jié),陸家人編筐編簍編炕席,從早到晚編不停,反正柳樹枝條就像發(fā)絲,掐掉舊的還會長出新的。年月里,陸家院子里擺滿浸泡著柳條的大瓦盆,瓦盆旁總坐著一個專心做活的編匠。在陸家編匠手中,柳條變成河灣人家的簸箕、背簍、針線籮、菜籃、柳條帽——“柳筐柳簍,家家都有”,和中國大地上所有農(nóng)耕時代的鄉(xiāng)村一樣,河灣人的日子離不開柳樹。陸家老伯常慈愛地摩挲著柳樹干夸贊:柳樹是咱黃河邊土生土長的寶貝疙瘩樹,一截尺把長的柳苗,只需挖兩鍬土把它插上,沒幾天就生根發(fā)芽。它不認生、不猶疑,一個夏天就躥成一棵壯實的小柳樹?!拔寰帕?,沿河插柳”,每年春回大地,陸家老伯就帶領(lǐng)一大群子孫扛鍬背鎬浩浩蕩蕩滿河灣插柳,河灘、渠畔、田間小路邊,凡有空地都插上柳苗。一茬茬柳苗就這樣在河灣開啟自己的一生。
河灣人中意柳樹,還因它的根皮和枝葉能入藥。那時村里家家養(yǎng)有耕牛。清早,村莊剛剛醒來,村前小溪邊的青草還掛著露水,柵欄里的牛已餓得哞哞叫,放牛的娃子正在做夢咧嘴笑,被當?shù)膯酒饋砣シ排!@吓3粤藥端那嗖荻亲用浀霉墓牡?,難受得直呻喚,陸家老伯見狀不聲不響拿把砍刀,在院前的柳樹上砍些細枝嫩條親手喂給老牛,不大功夫,老牛肚子塌了下去,連噴幾個響鼻,安靜地臥在欄里,反芻如常。
二
驚蟄一過,柳樹仿佛接到宇宙一道密令,一夜之間,率先披上一層綠紗,站在黃河灣迎接春天。兩場綿密的春雨過后,新柳葉出落得楚楚動人,葉片細細彎彎、葉脈疏朗有致、葉尖俏皮地略微上翹,猶如一彎秀眉,精心地裝扮著大地的面容。
柳樹不像楊樹,承載人們十年樹木的成材期許攢著勁兒長個頭,它們性情散淡,隨心隨意,枝條逸生出來、樹干彎曲一點,都不要緊,怎么自如怎么生長,因而長得千姿百態(tài),綽約多姿。黃河灣里大大小小的柳樹要說出哪一棵最動人,還真不容易,個頭小一點的這棵,腰身裊娜,枝條纖細,葉兒彎彎,小家碧玉一樣俊俏;個頭大一點的那棵,亭亭玉立,枝葉修長,不時擺動枝條照拂小柳樹,一派大家閨秀風范。清雅的是河岸邊的窈窕細柳,迎風站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對著河面梳長長的秀發(fā)。我一直以來喜歡留長發(fā),是潛意識里效仿柳樹。
柳樹對大地矢志不渝的愛,世人皆知。自然界大多數(shù)樹木的枝條都手指般伸向天空,而柳樹的枝條永遠女子秀發(fā)一樣披垂下來;柳樹有無數(shù)側(cè)頁,但絕對形態(tài)只有一個——所有枝條都深情地撲向大地。
柳樹和所有樹木一樣,來到這個世界,對于大自然的一切無私饋贈,從來不曾遺忘,它們沐浴的每一束陽光、品咂的每一場細雨、呼吸的每一縷微風,都清晰地記錄在一圈圈深刻的年輪里。作為黃河灣的報春使者,柳樹每年第一個吐翠,卻最后一個褪綠。當秋風蕭瑟、寒意漸濃,幾乎所有樹木都黃葉凋零時,柳樹成為黃河灣最后的綠色守望者。
盡管生長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千般柔曼萬般旖旎,但和所有植物一樣,柳樹最大的束縛在于宿命般終其一生,不得走動。但我常想,或許它并不為此苦惱,它的身軀雖固守一處,但蜿蜒地下的根系從未停止過探幽發(fā)微的腳步——比起搖曳在地面上的曼妙柔順,隱藏在大地內(nèi)里透著旺盛生命力的恣肆不羈,更接近它的本質(zhì)。
三
大自然的繁榮在柳樹林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每到黃河灣最不同凡響的春夏之交,成千上萬的鳥兒云集在柳樹林舉辦大型演唱會,最精彩的樂章莫過于由喜鵲領(lǐng)銜演唱的交響樂。喜鵲蹲在高枝上伸長脖子喳喳喳喳、喳喳喳喳亮上幾嗓子,戴勝、燕子、伯勞、麻雀緊跟著混聲合唱起來。很快,眾鳥傾巢而出,蹲在枝頭加入鳴唱中,時而高亢激越,時而低沉舒緩的交響樂飄蕩在柳樹林。此刻,所有柳樹都屏住呼吸,忘記搖曳,癡癡地陶醉在這曠世天籟中。
柳樹林也是昆蟲的家園,林中常發(fā)生一些昆蟲間的秘密事件。正值盛夏,一只紅蜻蜓展開絕美的羽翼,翩然掠過樹叢,時而忘我蹁躚,時而穩(wěn)穩(wěn)地停在一枚柳葉上。七星瓢蟲身穿更為華麗的衣裳,起起落落飛舞在枝葉間。偶爾,它們會在茂密的柳枝上相逢,彼此行注目禮,暗自欣賞,卻一句話也不說,任由對方華麗的背影遠去。兩只“昆蟲之花”就這樣在林中見識了彼此的絕世美顏。
炎熱的七月,我和小芳常常在柳樹林一坐一個下午。我們靠在粗壯的樹干上,不出聲,靜靜地觀賞蝴蝶輕盈優(yōu)美的舞姿,傾聽昆蟲細碎的低語,凝望一點點拉長的樹影……縷縷清風掀動著衣衫,我們通身舒爽得難以言說,沉醉在柳蔭里不愿醒來——多年以來,我無數(shù)次在腦海里將這段美妙的時光清晰地倒回。
在大自然中度過童年的人是幸運的,無論此生怎么艱辛坎坷,在內(nèi)心深處,總有一處讓他覺得人間值得的秘密園林。
四
表面上,黃河灣柳樹依傍黃河,土壤肥沃,水分充沛,空間廣闊,生活優(yōu)渥愜意,而走進它們的真實生活,才發(fā)現(xiàn)為了生計,它們也有不為人知的艱辛。
夏收過后的那個下午,我到黃河邊閑轉(zhuǎn)。日頭還有些毒,我就鉆進河堤邊的一片柳樹林。黃河灣大大小小的柳樹林不計其數(shù),我都逛了好些年,才發(fā)現(xiàn)這片柳樹林東面有兩塊頭碰頭抱在一起的大石頭。走上去一瞧,大石頭倒沒什么稀罕,黃河灘比它們更大、抱得更緊的石頭多得是,我驚異的是那棵扎根于石頭夾縫里的瘦柳樹。
那一根根被大石頭擋在身后的枝條,為見到陽光,迫使自己改變自然下垂的生長方向,掙扎著從石頭邊緣攀爬過來,一頭柔順秀發(fā)這兒一團那兒一片糾結(jié)成平生最不喜歡的雞窩樣。原本曼妙的身姿,為給枝條輸送養(yǎng)分,不得不弓腰駝背,長成一副令人難堪的模樣。而它使盡全力,保持了樹冠的平衡,卻導致一大截根部裸露在外,曲虬鼓突,灰頭土臉,讓人不忍直視。原本嗜美如命的它,以這樣的面貌度過漫長的一生,該是何等的勇氣。這一刻,我懂得了平生見過的那些站立在險要之地的樹木,它們長得奇形怪狀,遺世獨立,絕不是企圖在大自然中博得彩頭——與生俱來的曲折命運,注定它們只能備嘗艱辛,默默承受世所不知的難言之痛。然而,苦則苦矣,它們之中沒有哪一棵會因為處境艱難就放棄生命,而是自始至終有若初次來到世界,抱定為大自然增添綠色的不朽信念,竭力生長下去。
當我沿著瘦柳樹崎嶇的生長脈絡(luò),看到它那沖破重重阻力儼然撐開在半空中的茂盛樹冠時,心里滿懷敬意——三十年來,這棵瘦柳樹的生命啟示早已潛移默化在我的骨子里,時時修正我對人生的認知。
五
昔日的黃河濤聲還響在耳畔,轉(zhuǎn)眼間人生已到下半場。站在時光的門檻上回望來時路,一遍遍躍入腦海的是老家那些寂靜的柳樹——而今,歷經(jīng)更多的挫敗和傷痛,所有的榮辱得失都不重要了,我所念想的只是那一河灣沁人心脾的綠。我決計從人世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中抽身,走向生命初始的那個寧謐的大自然。
沿著黃河南岸回到河灣。七月天氣,晴空蔚藍,綠浪般的柳樹在河灣里滾滾涌動,千萬根柳枝熱情地向我招手。三十年間,它們又長粗不少,樹冠一頂比一頂蔥蘢。我信步走在升騰著縷縷草木馨香的柳樹林,身心徹底放松,有一種真純的暖意在心底流淌——回歸大自然,應(yīng)是人到一定歲數(shù)的上佳選擇。
走入樹林深處,凝神細聽,一聲又一聲啁啾的鳥鳴,仿佛老朋友有一句沒一句的談天。昆蟲嘰嘰的細吟,似戀人低淺的情話。不經(jīng)意間,高高的樹頂傳來布谷鳥布——谷、布——谷的鳴叫,林中就會有應(yīng)答的回音。我在林間走走停停,對柳樹有了更多的認識,它們帶給我的不單是綠色的希望,還有新生的喜悅——再年長的柳樹枝葉間,也會萌生細嫩的新葉。
走出柳樹林,我折身走進留下我童年足跡的陸家院子。陸家老一輩早已長眠河灣,后輩也都進了城,偌大的院子里沒有人的蹤影,一棵棵高過房頂?shù)牧鴺溆l(fā)生長得茂密坦蕩,掩映在柳樹中的院落漸漸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一陣清風拂過,柳樹枝條簌簌搖曳,我仿佛聽見它們細柔的聲音:河灣人,你們在,我為你們遮風擋雨,撐起一片綠蔭;你們不在,我依舊守在河畔,靜聽濤聲,在四季更迭中與萬物同生共榮。
和所有植物一樣,柳樹最大的束縛在于身軀固守一處,但——比起搖曳在地面上的曼妙柔順,隱藏在大地內(nèi)里透著旺盛生命力的恣肆不羈,更接近它的本質(zhì)。
雞窩樣的“秀發(fā)”, 弓腰駝背的枝條,曲虬鼓突的一大截根部……最記憶猶新的就是這一棵夾縫求生的瘦柳,嗜美如命的它,即使丑陋不堪,為了生計而倔強生長,絕不放棄生命的骨氣和抱持的不朽信念,醍醐灌頂。
柳樹與人,又有何區(q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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