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斜陽漸漸西沉，終于被重嵐疊嶂所吞沒。簇簇彤霞，倒似如花笑靨上的淺淺紅暈般嬌羞燦爛。
　　 揚眉放眼，但見遠峰如黛、依稀可辨。遙山的淡淡墨影接連著澄澈如洗的碧落，泛起粼粼似雪的云浪。天邊掠過幾對疏疏落落的老鴉，珊珊而飛、比翼歸來。歸鴉數(shù)點、瀚海萬頃，黑藍相襯、動靜相宜，給人一種莫可言喻的自由與輕盈。腳下山丘是一片郁郁蔥蔥的草甸，蒼綠如染、翠色欲流。間或有牛羊出沒，窸窸窣窣、沙沙作響，靜靜咀嚼著豐茂鮮嫩的青絲，細嗅著淡淡的泥香草味，不覺斜陽將暮，不管牧人何處……
　　 倘沒有任何冥想、沒有半點思索的話，那便可化身草木、幻成云霧，在這連綿無盡的熱帶荒原上，由莽莽群山隔斷、憑沉沉暮色籠罩，沐浴著落日余暉的圈圈漣漪，靜數(shù)著天邊飛去的雙雙歸鳥，任光陰從指間流轉(zhuǎn)、任春秋在他鄉(xiāng)偷換，該當是何等的閑適！
　　 只是，俗體凡身并非如花草木石般超然無感，紅塵世事亦不能輕看成過眼云霧，卻又如何能將千思萬緒信手拋卻而許身在這荒茫無盡的原野上恍惚度日、浪擲流年？
　　
　　 二
　　 黃昏里，一個人，獨立在峰石突兀的高處，任思緒信馬由韁地馳騁在茫無涯際的高原上。
　　 蒼穹更黯淡了一層，暮色更濃郁了幾分?？粗鼓灰稽c一滴、悄然不覺地從天穹高處墜落、從天邊遠處襲來、向天涯歸客逼近，就猶同看著時間像歐木河里滔滔不絕的逝水一般晝夜不息地流走，猶同手里握得愈緊、漏得愈快的流沙一樣，再也挽回不了、找尋不見。那又該是怎樣的一種恓惶乃至絕望！
　　 想起一段歌詞，開頭便是，“一天天的生活，一邊懷念，一邊向前。剛剛說了再見，又再見……”。單聽這前幾句，沒有憂傷、沒有滄桑，那輕柔舒緩的嗓音里卻分明含著一絲淡淡的落寞。平淡如水的日子一天天地過著，安靜祥和里平添了一絲隱隱的不甘和流水無痕的輕嘆，又不由得教人想到一句“似水流年等閑過”的舊話。
　　 想到當初尚在學校時，談笑風生之余，閑坐在窗前，每每看到斜陽落盡、華燈初上，或是聽著雨打落花、梧桐漸老，便總免不了輕嘆一聲：唉，似水流年等閑過。室友聽罷，便也總免不了要對此反復單調(diào)的癡言妄語調(diào)侃譏嘲一番。轉(zhuǎn)眼而今，遙想遠隔千山的異地鄉(xiāng)土，也該是秋高風緊、葉葉蕭瑟的時節(jié)，紅了霜楓、黃了銀杏。只是，那朝夕不離的歡聲笑語，那意氣相投的知交朋伴，那浪擲輕投的花樣年華，早已如橘子洲的煙火般一夕消散，落得個蒼苔露冷、野徑風寒，不知歸于何處。
　　 時過境遷，卻看眼前，便是連秋風冬雪也更沒有了，只可念著納蘭詞的那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對于一個看慣了落花霜月、受慣了冬冷秋涼的人而言，生活在一個沒有秋冬、四季如一的地方，少了一分曾經(jīng)孤凄寒苦的深味，又該會生出怎樣一種令人眷戀、教人懷念的感覺。
　　 當停下筆，再次提筆，看向前述的一紙文字時，驀然驚覺，原來已隔兩月之久。遙望故土，秋風早已吹老、梧桐早已落盡。北國風光，早該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詩情畫意。而眼前時光如舊、春秋依然。一天天的生活，一邊懷念，一邊向前，剛剛說了再見，又再見……剛剛告別了舊的一年，又即將告別新年的第一天，第二天……似水流年等閑過，屈指算來，這過去的一年倒真如一頁一頁地翻過書卷一般迅捷，日子恍恍惚惚、如夢如幻：
　　 一月，去橘子洲，看梅蕊初綻、花面相映的一抹嬌紅；二月，一個人在家中踏著半山蒼茫的殘雪；三月，元宵夜穿梭在武漢滿城風雨的人間繁華里；四月，只身飄蕩在湄公河上的夕陽影中；五月，回到春紅蕭瑟、梧桐漸老的中南；六月，在火與醉中，揮手作別綠色的光陰；七月，坐在黃昏庭院里嗅著最后的鄉(xiāng)土泥味與稻香；八月，再度踏足江城，走過又一度燈火闌珊；九月，在西部高原上聽著夜雨打芭蕉的清寂；十月，在小鎮(zhèn)上靜數(shù)著暮云天邊的點點歸鴉；十一月，峰回路轉(zhuǎn)里，癡癡尋覓所謂的柳暗花明；十二月，終于湮沒在漫天吹拂的黃土與風沙盡處。
　　 那一幕幕、一天天在腦海中閃回，又終于化作浮光掠影，煙消云散。竟不知究竟失去了什么，又收獲了什么。而滔滔逝水無人管，催送一年春又短。時光從不會多情地將人照料，從不會予以等待而容許人去細想成敗得失。它總只是自顧自地流走，不留絲毫溫度，不著絲毫痕跡。
　　 才重拾舊筆回首上一年的片言只字，又權且擱置、稍作思量，不過須臾之后，不想新的一年、新的第一個月又將度盡。不知不覺將春秋度盡，獨來獨往將足跡踏遍，終究還是回到這里駐留。
　　 喜歡辛棄疾的那句“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fā)蒼顏”。什么是塞北，什么又是江南。何處是歇泊的港灣，何處又是停舟的彼岸?；蛟S五年前輕扣鍵盤、做出選擇的那一刻，或許兩年前南下瀟湘、踏入衡陽的那一步，便是從此塞北江南的發(fā)端。或者說根本就沒有踏出過一步，或者說從不曾有過選擇。置身在稠人廣眾里湮沒無聞，從來都只是漂萍落蕊跟隨在滾滾波流中浮沉而已，又何曾有過真正的方向、又何曾到過真正的遠方。
　　 尚記當初負起行囊、踏出鄉(xiāng)關之時，一個人默默聽著循環(huán)播放的那一首低沉哀婉的曲子，以及聽著曲子時默默寫下的那一串沉哀的文字：
　　 歌聲縈耳，不絕如縷。閉目側(cè)耳，窗外是嘶嘯而過的山巒草木，腦中是高低起落的音符樂章。這般光景，同前月當日的清晨是何其的相似！那清晨光景，正是曦光微露、溽暑未濃的時分，離了人家庭院，過了小橋垂柳，別了花影泥香，眼看著那青山隱隱、綠水迢迢，撲面而來又倏然遠去。身隨峰回而路轉(zhuǎn)，倒似一葉扁舟被投諸大海，搖搖晃晃、飄飄悠悠，只見淼淼煙波、茫茫碧落，卻不知究竟駛向何方。曉風吹來，輕拂著薄薄的衣襟，撩亂著飄飄的青絲。默默凝望著眼前人，又屢屢回頭向身后路，任她吹氣如蘭，任它漸行漸遠。耳中又聽著那深情款款、哀婉綿綿的曲子，一種說不出的傷懷之意凄然而生。渾不解曲中之情、不管詞中之意，卻總是那般教人沉湎。一月之后再一次沿著相同的路徑，聽著相同的歌，乃至于其時那臨窗斜倚的人、那千回百轉(zhuǎn)的路，猶然歷歷如見。方覺自己也恰如那曲中飛出囚籠的鳥兒一般，在內(nèi)時有齟齬、多有羈絆，在外飄零無依、系舟無岸，但見天地蒼茫，倒似沒有容身之所一般，竟不知投何處歸宿……
　　 再讀這數(shù)月之前的寥寥幾字，再憶這當時的些許情緒，如今想來，塞北和江南，當不是地域的廣遠，亦非時間的綿長。塞北江南，是斷崖獨坐、夜闌獨醒的落寞，是黃沙白草、冷月孤歌的荒蕪，是心無所系、情無所鐘的漂泊。
　　
　　 三
　　 腳踏漫漫長路，袖卷獵獵風沙，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已無當年塞北秋風烈馬的豪情壯志，更無江南春雨杏花的溫軟繾綣。
　　 對鏡細看，沒有當年顧影自憐的多愁善感。把盞臨風，再無曾經(jīng)吟風弄月的酒意醉心。淡看春去秋來，枉對月白風清。那曾經(jīng)在天倫共聚、閑話家常時圍坐著的爐火的熾熱溫馨已在記憶里淡去，那曾經(jīng)在夜深人靜時教人魂牽夢繞、不滅不休的桃花似雪、雪似桃花的絕美也已不復存在。時間的靜默將人湮沒在長河里，將棱角磨平，將意氣消弭。從記憶的渴求里淡去，從深更的殘夢里消失。有一天會發(fā)現(xiàn)，原來悄然中便早已漸漸習慣這一切。而流水依然無聲地向前淌去。
　　 便又想起，還在家中之時，有一次夜晚停了電。黑暗驟降的那一刻，自己遍尋當年那盞燃燭的掛燈，卻發(fā)現(xiàn)束之高閣的燈早已悄然遁跡，不知其塵封何處。深知這種消逝不可挽回，即便找回只怕也已支離破碎、全非當年模樣。便就聽任燈火寂滅，不再癡癡追尋。空守著那一片黑暗，意懶心灰，沉沉夜幕中徒對繁華敗盡。大概那便是將近華發(fā)蒼顏的一種狀態(tài)罷?！白蛉挣r衣怒馬陌上白衣少年，今天眉宇蒼蒼看不清你的臉”，很是喜歡這幾句詞。大概這便是“歸來華發(fā)蒼顏”的最好詮釋罷。
　　 曾是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試想來日，幾度春秋暗轉(zhuǎn)、流年偷換，歸來將是眉宇蒼蒼、兩鬢如霜，那該是怎樣一種教人心酸墮淚的凄然！芳華早逝、少年已老，喜怒無感、悲歡無言，形同枯槁、心如死灰，倘當真成如此模樣，那又該是教人何等的痛心！
　　 常說道，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不過是沉淪異域、自我放逐的矯飾之詞，其實這又何嘗不是塞北江南的荒涼現(xiàn)實與華發(fā)蒼顏的頹敗心境。
　　 多少次，看著天邊幾度斜陽落盡，昏黃的余暈在河上泛起粼粼波光，又數(shù)著自在輕飛的點點歸鳥。多少次，在院子里仰望著迷迷蒙蒙的夜空，疏疏朗朗綴著幾顆淡淡的星星，那黝黑深邃的暗處不知藏著怎樣的寂寞與空寥。多少次，裹著薄薄的衣衫，聽著颯颯的風聲，看著寒燈冷月將人的影子拉得悠長、悠長。多少次，在深更無眠的夜里，看著殘燈照壁、聽著冷雨敲窗，還有芭蕉葉在風中哭泣……
　　 而時間總是如此難以拒卻，亦無法抵抗。悄然、沉默中漸漸將一切淡化、磨平、銷蝕、吞噬。人只能在時間的長河里屈從、湮沒。沐盡了殘陽如血，數(shù)遍了歸鴉比翼，望穿了莽莽蒼穹，看慣了泠泠皓月，吹徹了凜凜寒風，走過了盈盈燈火。一切都已平淡如水，渾如未見，再也不會在心頭腦海中思緒綿綿，再也不會在萬籟俱寂時茫然無措，再也不會在夜半三更里魂牽夢縈。那殘陽的悲涼，那星月的清寒，那燈火的孤單，那夜深的寂寥，都已在曾經(jīng)起伏的心中悄然褪去。一次次，一天天，走遍一個又一個轉(zhuǎn)彎，打下一排又一排木樁，畫上一圈又一圈刻度，吹著一層又一層塵土，歇過一抹又一抹樹蔭……重復、輪回，無所謂辛勞安逸，無所謂喜怒悲歡。只因塞北江南，將近華發(fā)蒼顏。
　　 沒有秋悲春恨的詩心詞緒，沒有附庸風雅的逸致閑情。任憑明月高掛，筆墨塵封。雁落魚沉，彩箋錦字束之高閣；星移斗轉(zhuǎn)，綠野仙蹤夢已不尋。
　　 想曾經(jīng)，每當月華如水、銀霜滿地時，總免不了心生辜負良辰美景的憐惜之情。如今任憑它陰晴圓缺，也毫不入眼、渾不在意。想曾經(jīng)，冬去春來，看雪絮飄舞、桃花初綻，總不由得心生一種喚人同賞、踏雪尋花的沖動與希冀。如今已無機遇再逢雪落桃開，便是有緣得見，想來也不過將會是置之無睹、凄然一笑而已。想曾經(jīng)，自許落魄、謫居異地，乃將心底郁結(jié)盡付詞章，以抒心懷。如今又何必再寫那無聊虛妄的殘章斷句卻只落得無人垂顧、對影自憐。想曾經(jīng)，夜深人靜，屢屢夢回那一季暢敘心懷、無拘無礙的盛夏時光，如今那秉燭三更、夜雨共話的閑情早淪為一種教人眷念的遙想，便是連那柳岸桃花的容顏也都在夢里褪去無聲。想曾經(jīng)……到如今……都說流光太窄，指縫太寬，太多的抓不住、挽不回。
　　 常自調(diào)侃道，當時年少輕狂的心，今已垂垂老矣。塞北江南，實乃心已疏淡，猶似殘紅片片、落木蕭蕭，落得個一無所有，徒看流光緩緩、逝水滔滔。驀然想起那段唱詞：“君不見，東流水。來時無蹤跡，一去無窮矣……何須問，浮生情，只此浮生是夢中?！币蝗~輕舟順流而下，他長身玉立、信口吟唱，她杏臉飛紅、忘情聆聽。一時燈光搖曳、燭火生輝，夕陽如血、紅顏如醉。清歌如縷、柔音婉轉(zhuǎn)，只有高山流水的伴奏、秋波暗轉(zhuǎn)的輕盈。聽著那詞、那曲，不禁教人覺得流光易老、浮生如夢。乃至于看盡銀屏、落盡帷幕之后，那曲子依然縈繞在耳、經(jīng)久不絕。是呵，逝者如斯，又如之奈何！最初看到逝水無情，免不了扼腕嘆息。多少年后，終于看慣了日升月落、星移斗轉(zhuǎn)，心緒便同流水一般平淡坦然下來，終于歸于沉寂。猶同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夢里小橋流水、青衣如蝶的佳境再也不會在深更出現(xiàn)將人糾纏時，心中驀地一沉，又驚又懼、茫然若失，而不知多少歲月之后，那種驚懼隱憂漸已匿跡，只余下一抹似隱似現(xiàn)、無關緊要的心底空洞而已。
　　
　　 四
　　 記得，浩漢離開東極島時說道，帶不走的留不下，留不下的別牽掛。大概還是說的隨波逐流、順其自然的一種狀態(tài)罷，又何須執(zhí)著于心、愀然于懷。卻也還記得阿宣對小白說：“春花秋草，轉(zhuǎn)瞬即逝。都說人生無常，苦多樂少。既然如此，多記住些美好的時候就好。”記住那些美好的時候。那便是說，即便苦多樂少、無常無奈，隨波順天，但身非走肉、心非木石，還是要把美好裝進行囊，懷著一縷希望的執(zhí)念，向前徐行。便又想到宮寶森所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何妨再度翻出當時的文字心緒一覽。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其話之關鍵當在于不忘。
　　 花開花落，人往人來，多少流逝的歲月都是挽不回、求不得的，只留下無盡的羈絆念念于心，魂牽夢繞多少年月。而倘若事事都放得下、忘得掉的話，那便是成真佛了。人非佛，心中總該是有掛礙的。便是繁花已落，卻還依舊執(zhí)著于寒梅著花未的思憶，念念不忘，期待下一季花開，作為前行的希望與信仰。多記住那些美好的時候，不忘前塵，心念一季花夢，有往事可憶，有未來可期，懷著希望與信仰，自勵奮發(fā)，一路向前。念念不忘，那是一種修身持正、清高自比的信念，一種持之以恒、永不言棄的精神。而最后回響與否已不重要，但須念念不忘，此即足矣。
　　 把逝去的粼光碎影留存在記憶的美好里，執(zhí)著于懷，念念不忘。即便是平生塞北江南，那又何須華發(fā)蒼顏?；蛟S有一天，歷盡千帆歸來，仍舊是鮮衣怒馬、翩翩少年。
　　 此刻轉(zhuǎn)身望去，但見莽莽群山，漫漫黃土，獵獵西風，滾滾塵沙，將一切湮沒在天涯盡處……心中卻也還念著阿宣那一句：春花秋草，轉(zhuǎn)瞬即逝。人生無常，苦多樂少。多記住些美好的時候就好。心存一念，或許有一天，歷盡千帆歸來，仍舊是鮮衣怒馬、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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