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白雪的陵園(散文)
遍布西部溝溝壑壑的每一座三線工廠里,都有一片綠樹搖曳、鮮花朵朵的園林,每一片園林里都承載著無數(shù)三線人一生的歡笑歌哭。
一、金色搖籃
“大伙兒打著背包背井離鄉(xiāng)來咱們這山溝,出了廠房就是滿眼風沙,全廠荒禿禿的連個乘涼的地兒都沒有,這咋叫大家安心干工作?”工人下班沒地方去,成了老廠長的一個心事。廠里便在投產(chǎn)不久處處用錢的當兒,精打細算省出一筆錢修建公園,讓大伙兒的心早日安頓下來。
山頂公園是名副其實建造在光禿禿的山頂上的。上歲數(shù)的人常說,當年修公園,相當于拿10元的票子在荒山上往出來鋪。
園子是一片風水寶地,種樹樹活,種花花活。順道進去,滿園花紅柳綠,湖畔少女般清新可人的垂柳,石徑兩旁細碎花朵如點點繁星般綴滿枝頭的洋槐,高處精巧的亭閣,山腰錯落的巖石,低處起伏的幽谷……一步一景,百轉(zhuǎn)千回,鄉(xiāng)路般柔軟著游子的心。
最熱鬧的當數(shù)公園平緩地帶的向陽花壇?;▔锓N滿向日葵,一片喜洋洋的向日葵托著金燦燦的花瓣,向著太陽笑彎了腰,一群孩子抬頭望著向日葵且跳且叫。花壇周圍的小花池里,玫瑰紅得嬌艷、菊花黃得清雅、丁香紫得浪漫……各色花朵你美我也美,爭著搶著把園子綻放成一片洶涌的花海。但這里山高地偏,開得再熱烈的花兒也少有蜜蜂來采,倒是頑皮的孩子圍在一起對著花兒指指點點,歡笑不已。
綠樹鮮花是孩童的天然搖籃。再靦腆的孩子,一進山頂公園,就會丟開大人的手,撒起歡子。
我們這些工廠子弟都是在山頂公園長大的。大人一上班,我們就到公園玩耍。那時,我們最親近的大人,除了父母就是花工。
我和小伙伴們一進山頂公園便不假思索地直奔花壇。我們拿出家里大人在車間特意為我們制作的小鍬、小鏟,煞有介事地東挖挖、西鏟鏟,每回當我們忙乎得正起勁時,就會有一個戴草帽、系大圍裙的大胡子男人趕過來勸阻:“哎哎!小朋友,快放下、快放下,要耍土跟我來,別弄亂園子。”
小伙伴們都怕大胡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愿跟他走。他轉(zhuǎn)身的當兒,鐵蛋一個勁兒地使眼色讓我們溜走,怎奈小伙伴們舍不下這片園子,耷拉著腦袋一番擠眉弄眼,仍站在那里一步不愿動。
大胡子很快看穿了我們的心思:“嗨,小朋友,要不這樣,你們把手里的家伙都收攏放一邊,咱們就在園子里玩兒,咋樣?”
我們很聽話地把小鏟、小鍬放一塊兒,圍著花園蹲了一圈。
日頭漸漸地偏西。蹲在花園邊不讓采花,又不讓鏟土,我們的手閑得發(fā)慌,索性把它埋進土里、拿出來,再埋進去、再拿出來,翻來覆去,任兩手刨出來的一把把濕土隨風干徹,四處飛揚。這當兒,我悄悄地打量起大胡子。他蹲在花園旁,小心翼翼地察看每一朵花兒如同端詳自己的孩子,眼里滿含憐愛。在花園中央的一簇月季前,他時而眉頭緊鎖,時而展露笑容,仿佛在傾聽花兒的絮語。一陣輕風拂過,他濃密的大胡子似一團勁草隨風飄動。
鐵蛋剛才還和丁丁親密地搭著肩膀看小人書,轉(zhuǎn)眼就虎著臉摔起跤來。大胡子連忙從兜里掏出一把大白兔奶糖,摸摸鐵蛋的頭,拍拍丁丁的肩膀,把糖分給他們:“小家伙,好好兒地怎么打起來了,淘氣鬼!給,吃糖,要耍好好兒耍,乖乖地,別鬧了哦。”說著,又把我手上的土拍干凈,把糖塞給我,笑道:“你個小妮子,看弄得滿身是土,都快成小泥人嘍。吃個糖,再別揚土了,好生待著,忙完這陣我送你們回家?!?br />
我們吃著糖消停下來,大胡子接著瞅花兒。
“陸師傅,整天黏在花壇,瞧您都快成花癡了。”一位女園丁過來打趣道。
“可不,花兒自己不會開口,要摸透它們的性子,就得和它們打成一片?!贝蠛拥哪抗鈴幕ǘ渖鲜栈貋?,笑著說。
“說實在,投產(chǎn)十多年,咱廠效益一路火起來,每年給國慶、廠慶、勞動節(jié)增色添彩,少不了您侍弄的那幾千盆花。”女園丁正色道。
“陸師傅是懂花人,他對花兒的習性,比對自己的身世還要熟悉,光手記就一大摞,我借來正抄著哩:牡丹喜肥,耐旱,怕積水;大麗花喜涼爽,不耐旱,不耐澇;海棠喜陽光,耐旱……”另一位青年園丁默誦著,眼里亮得發(fā)光,滿是對前輩的敬佩。
此時,花兒都安靜下來,不比美也不爭俏,乖巧地聆聽大胡子和園丁談笑。
太陽斜斜地照過來,花壇里的向日葵在園子里拉著長長的影子。我數(shù)羊一般數(shù)著那些或疏或密的影子,數(shù)著數(shù)著就忘了,漸漸地打起盹來。
“嗨,嗨,快醒醒咯!”不曉得過了多久,我在大胡子的呼叫聲里醒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發(fā)現(xiàn)小伙伴們都在花池邊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大胡子喊喊這個,搖搖那個,半天才連哄帶勸把我們叫醒。鐵蛋眨巴眨巴眼睛,咂咂嘴,頭歪在大胡子懷里又睡著了。大胡子干脆把鐵蛋背起來,叮囑我們幾個拿上小鍬、小鏟,領(lǐng)著我們回家了。
在我們?nèi)€子弟的記憶里,那一個個悠長的夏天,總有明晃晃的陽光和漫山的花朵,還有大胡子。
多年以后,在城市化進程浪潮的裹挾中,我隨波浮沉,一路輾轉(zhuǎn),把自己丟在異鄉(xiāng)。歷經(jīng)更多人世創(chuàng)痛的今天,我睜眼閉眼都是大胡子的小花園,園子里風輕,云淡,陽光金燦燦地暖在身上。
就在此時,生存的艱辛和委屈又烏云般壓下來,淚眼迷蒙中,小花園又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這一刻,我只想回去,回到生命的原初,徜徉在那片母體般溫暖的小花園里。
二、情人林
山頂公園的東邊,有一片白楊林。
小時候,那些大拇指粗的小白楊比我們高不了多少,林子一眼就能望到頭。我們常常進去玩兒,但樹干太細,樹枝也稀稀拉拉的,既不能蕩秋千,也無法藏貓貓,我們便繞著一棵棵小樹一番追逐嬉鬧后跑出林子。十多年過去,碗口粗的白楊已高聳入云,茂密的樹冠把林子遮得嚴嚴實實,遮成一個大秘密。樹林成了氣候,我們這撥三線子弟也到談婚論嫁的年齡。
那個年代的愛情仿佛羞答答的夜來香,只在暗處開放,只在不易察覺的地方吐露芬芳??措娪笆亲钇毡榈募s會招式。小伙子早早地到售票窗口買好電影票,兜里揣上瓜子、話梅,躲在一個角落左顧右盼。心愛的姑娘一露面,那甜蜜而慌亂的時刻就盼到了……
有了白楊林,我們便有了比電影院更浪漫的地方盛放愛情。
那是一個八月的黃昏,班組技能考試沒過關(guān),被師傅訓了一通,我悶悶不樂地向山頂公園走去。進了公園,我東游游西逛逛,隔著漏窗乜斜幾眼綠得起勁的龍爪槐,撿起一把石子朝荷花池里吐泡泡的金魚拋投,猛拍幾下手嚇跑池塘邊柳樹上的喜鵲。我就這么無心地游蕩著,師傅的吼罵聲漸漸地拋在腦后。走著走著,到了白楊林邊,我的腿腳有些酸軟,便坐下來順勢靠在一棵粗壯的楊樹上仰頭望天。西邊的火燒云時濃時淡,優(yōu)美地變幻著姿容。變著變著,就變回灰白的云朵,天色暗下來,我的目光轉(zhuǎn)向身后的白楊林。
“簌簌、簌簌……”無風,有幾棵白楊卻搖晃得厲害,我支棱起耳朵。
樹林里傳出一個女孩輕淺的呢喃:“咱倆一起上電大多好,你把機械工藝學通,我好好兒鉆電氣技術(shù)。”
“那畢業(yè)咱倆就訂婚?”男孩緊接著追問。
“瞧你急的,還沒給我爸媽說呢,還得好好考驗?zāi)?。?br />
“哎,那要等到啥時候才能娶到你?”
……
這聲音好生耳熟,工友們的面容在我的腦際一一掠過。哦,想起來了,男的,是——車間鉗工余海濤。女的,我想想……陳娜,沒錯,是車間電工陳娜。他倆竟然偷偷地談起對象!平日里在人前他倆從不搭話,那天我跟陳娜說起余海濤,她還躲躲閃閃的,裝作不認識。隱藏得可真夠深的。正暗自唏噓,那幾顆白楊又搖晃起來……
樹林里透出的濃烈甜蜜,醉了星空,醉了月亮。我也有些微醺,心里暗暗種下一朵玫瑰。
我起身悄悄地走了。
身后的樹林沐浴在圣潔的月光中,飄散著秘而不宣的柔情。
這片回蕩我們青春戀歌的樹林,有人給它起了個含情帶夢的名字——“情人林”。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在山頂公園溜彎的廠里人就會繞開它,把它整個兒留給一對對小“鴛鴦”。
“情人林”安放著我們足以記取一生的綺夢。
當年和心上人在“情人林”那一回回滾燙的對視、心顫的觸碰、無盡的纏綿……那一幕幕美妙時光仿佛就在昨日,轉(zhuǎn)眼,我們都已兩鬢染霜,年華不再。
而今,“情人林”早已褪盡少女的羞赧,散發(fā)著濃濃的歷史氣息。白楊老了,斑駁粗壯的樹干刻畫著歲月輪回的滄桑。它們佇立在夕陽下靜默無語,長久地咀嚼著生命的況味。樹林里到處是枯枝敗葉,新鮮的陽光沖破密密匝匝的樹枝透進來,轉(zhuǎn)瞬便舊了,風華正茂的往日只留在依稀的夢里。
承載一代人歡樂青春的樹林,也毫無顧惜地,遠去了。
走向樹林深處,我無意中看到老樹上纏著一截褪色的頭繩。就在這一瞬,往昔的歡歌笑語一股腦兒躍在眼前。我熱淚盈眶地拂去頭繩上的塵土,目光轉(zhuǎn)向積滿落葉的林間小路,試圖找尋那一個個挺拔的身姿、一張張嬌艷的容顏。然而,回應(yīng)我的唯有飄蕩在樹林里一縷縷嘆息的微風。
我獨自望著白楊蒼老的腰身,心里一片悵然。
三、夕煙紅
夏日的午后,坐在山頂公園樓臺里看風景,不經(jīng)意間,西邊傳來悠揚的古琴聲,高山流水,百轉(zhuǎn)千回……奪魂的旋律將我的心定定地勾住。尋聲望去,公園西邊平緩地帶的一處亭閣里,一位老人正低首撫琴,旁邊幾位老人手握蒲扇合著節(jié)拍。一時,奏者全然沉醉,聽者亦癡癡忘言。
我輕輕地走過去,在亭閣旁的木階上坐下來靜靜地聽琴。
一曲《廣陵散》奏畢,不遠處的回廊里又傳來昆曲:“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來自蘇州的退休車工吳玉翠正翹起蘭花指,將眉目掩去,踩著小碎步,咿咿呀呀地唱起來。她鬢角的銀絲被夕煙映得緋紅。幾個大嬸坐在一旁邊打毛衣邊樂滋滋地聽曲兒。這一刻的回廊,幻化成古時梨園,演繹不盡傷春悲秋隔世經(jīng)年的夢。
我尋著曲聲來到回廊,側(cè)倚在紅漆圓柱上,出神地賞著一折折古戲,不覺間,夕陽漸沉,漫天的晚霞從天邊暈染開來。此刻,亭閣里的琴聲更加宛轉(zhuǎn),回廊中的曲調(diào)愈發(fā)凄迷。背井離鄉(xiāng)的老三線人沉醉在琴聲中、沉醉在古戲里,不辨今昔,縈繞心頭半個世紀的鄉(xiāng)愁都暫且放下了。
我的目光移向蛙聲逐漸稠密的池塘。池塘里鋪滿睡蓮,一縷輕風拂過,蓮葉擺擺身子又枕著蛙聲睡了。池塘邊蹲著一圈退休老師傅,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兒。
積淀三線工業(yè)歷史和文化的山頂公園,是廠里人一生的執(zhí)念。半個世紀過去,當初背著鋪蓋卷、提著臉盆在廠里安營扎寨的憨實小伙子們,已進入暮年。他們年輕時在車間切磋技能,老了就到山頂公園一起送夕陽、聽蛙鳴,讓這一池靜謐的睡蓮撫平心中所有憂患。
走近池塘,有一個胡子花白的老師傅正與旁邊的一位老人說著山頂公園的往事,說到欣慰處,臉上的皺紋完全舒展開來,猶如蕩漾在蓮葉下面的水波,安然,恬適。很快,我認出來了,這位老師傅正是曾經(jīng)小花園里的花工、每天看護我們的大胡子陸師傅。歲月的風霜已染白他的胡子。
說起兒時在小花園里的淘氣,陸師傅嘆道,光陰快呵,你們這波小娃娃都快半百,我們能不老么。
我陪陸師傅說著話,不知不覺走上山頂。陸師傅站在山頂亭閣前遙望南邊的工廠陵園,久久地不發(fā)一言。他默默地注視著那些隆起的大大小小的墳塋,與那一個個長眠地下的昔日老伙伴一同看夕陽。等最后一抹紅彩從天邊消失,他才回過神,慢慢地下山了。
天色暗下來,夜風起了。他花白的胡子像一把衰草,在晚風中黯然飄動。
很快,工廠湮沒在無盡的蒼茫暮色中。
四、白雪的陵園
那時,我們只曉得山頂公園里的花花綠綠,只曉得流連它的四時美景,等到了一定年紀,才懂得它的珍貴。走出廠里兩千個日日夜夜,珍藏我青春和往事的山頂公園,作為我們的靈魂棲所、難以割舍的“后花園”,它里面的一草一木,一亭一閣總是不依不饒地縈回在我心里。
前不久,我回到廠里。是個雪天,雪花紛紛飄落,我沿著曾踩過四十年的石階走進山頂公園。石徑兩旁的柳樹枝葉紛亂細長,交互纏繞在一起。我撥開糾結(jié)的柳枝,仿佛撥開歲月的迷霧:一扇扇往日少婦眼睛般嬌媚的漏窗,窗框磨蝕,窗花殘破,窗外的龍爪槐老態(tài)龍鐘,樹身彎曲到極限。一排排曾經(jīng)錯落有致,芬芳了時光的洋槐,枝葉橫生,透著荒蕪的氣息。當我繞過兩座亭榭,看見摞滿兒時腳印的向陽花壇的一刻,我的眼眶濕潤了:花壇老了,殘花遍地,光禿的莖桿枯了大半,半人高的荒草在靜謐的時光里訴說著過往。我望著天空紛落的雪花,心里一片蒼涼。
厚重的云層低低地壓下來,雪意漸濃。
白雪覆蓋了向陽花壇,覆蓋了我童年的足跡。透過雪霧,我竭力想留住時光的印記,留住一點念想,但大雪很快掩埋了園林內(nèi)里的傷痕,掩埋了那一個個無數(shù)次親近園林,后來又永遠離去的三線人的遺跡。
此時,園林沉睡在無邊的大雪中,遠望去,仿佛一座白雪的陵園。
茫茫雪野中,唯有山頂東邊那棵用年輪記錄工廠變遷的老松,依然莊嚴挺立。
雪,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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