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光陰的故事(散文)
一、茶語人生
酒需豪飲,茶需慢品。
茶如四季,剛?cè)敕兴?,卷葉舒展,腰肢舒伸,如春之婀娜;熱蒸暖熬,葉片絢爛,膚色亮艷,百味醞釀,綠葉成陰,如夏之濃郁;沉浮起落,韻味盡綻,杯色深沉,大有層林盡染之韻;余事沉淀,萬干滋味,亦苦亦甜,守紅爐碳火,細(xì)品慢啜,圍爐而坐,寒暑皆忘。常憶水之平淡,思苦之歷程,竊喜香醇之收獲;待芳華已盡,萬物歸真,于是偶拾千百心緒,欲辯已忘言之境界。
酒多易醉,煙多致暈,而茶慢飲細(xì)品,三杯五杯則沁心入肺。不管是達(dá)官貴人,商賈市儈,亦或黎民百姓,皆鐘情于茶之歷久彌香。溽熱暑季也好,冬寒凜冽也罷,清茶或濃茗皆受人青睞。
生活如茶,或淡泊,或濃冽,或醇樸,或高貴。一樣的水,浸洇而出的味道內(nèi)容千秋各異,取決于杯中起落沉浮的片片草本。父親愛茶,茶有萬種,獨喜紅茶,鐘情于“老干烘”,水需滾沸,茶需濃釅,就連燒壺的柴也講究,木料硬火。無論一個人有多忙,面對一壺茶,總得慢下來。父親沁的茶水棗紅微苦,霧絲籠罩,淺啜慢飲,大有忙里偷閑之妙趣。父親是坐不離茶的,自我記事起,茶壺?fù)Q了一個又一個,而青瓷碗里的茶皆為紅通醇郁,一如他古銅色體膚。倘若是盛夏,他會擇一樹蔭,提一小凳,白瓷茶壺,青瓷茶碗,一手搖著蒲扇,一手端茶慢飲。是品是飲,茶香亦然。我也常陪他喝,濃釅微苦,底色醇厚,不過只一口,香氣于舌床打轉(zhuǎn),七分苦,三分甜,雖為暑季,端茶于手,見杯中樹陰,窺壺邊日月,嘆掌中光陰,一晃我已不惑之年,不惑之惑:七分苦吃盡,三分甜已有,而眼中世事,如三沖后的茗水,歸于平淡。即便再熱的水也難見杯底波瀾及草木葉片的起落沉浮。余渣沉積,再無升華的激情,一切都靜下來,洇水而嘆,浸不出半點色彩,只留些斑駁茶銹以做印記。其實,臘月冬寒,守一紅泥碳火,面茶而坐,才屬愜意。一枚枚葉子讓水浸得飽滿透亮,芳香傾吐,精華盡綻,一口一口,沁心入肺,暖胃養(yǎng)脾,瞬間忘卻門外已片雪登臨。父親自然不去參禪悟道,樸實厚道如他碗中的老干烘,只要味道純正,醇厚,濃釅,看得見色,聞得到香,嘗得點苦,就是百味之真。似乎一杯茶水照出了父親真實的自己。一生的忙碌,吃苦受累家常便飯自然之事,為家人為孩子,盡農(nóng)人本分,一身樸素的色彩如上口的老干烘,細(xì)細(xì)品味也別有一番味道:守得住一世本色,享得起半生清閑。
世無茶道,父親便有,有而不知,誤撞其深。世上哪有比街坊百姓更深于茶道的。僧人茶禪一味,學(xué)者茶經(jīng)誦吟,商賈茶道問讀,僧人惑,學(xué)者懵,商賈偽,皆不及農(nóng)人來得真。云里霧里茶莊,心里胃里茶香。茶如世事,神秘鑿鑿,豈幾句禪言道語參透?
母親也喝茶,身體偏弱,自然要紅茶養(yǎng)胃。農(nóng)忙時節(jié),田間收糧帶水帶飯。自然茶水不可少。母親會燒一鍋茶水,老干烘一把灑,鍋蓋一扣,劈柴木火大煮,不大功夫,熱氣氤氳,揭開鐵蓋,薄霧浮起,水色透亮,紅通濃烈,茶香繚繞。母親趕忙熄火,涮凈陶罐,用水瓢拍開葉子,將茶水一瓢一瓢很小心地注入棗紅陶罐,注滿后用木塞封嚴(yán),而后拾起扁擔(dān),一頭挑水一頭挑飯。到田間地頭,一向講究喝茶的父親常生疑惑,用壺?zé)拿矗磕赣H笑著騙他,壺?zé)摹8赣H疑心又起,這么快,不會用鍋吧?母親又笑,能騙你么?壺銹都倒里面了!父親當(dāng)真,拔開木塞瞇著眼瞅,邊瞅邊呵呵地笑,母親也笑。
母親一直騙,父親一直信,半信半疑,只是沒喝兩口,呵呵道:“味道沒變?!?br />
味道很真。母親與父親的距離只是一口鍋的距離,這種距離適可而止,陪著父親走過二十多年。只要溫度還在,熱情還在,一團火還在,一壺老干烘,香氣依然。
二、排位年事
農(nóng)村老家過年,寫排位立供桌是雷打不動的事,少了這道程序,年味似乎淡了許多。
在我的記憶中,常寫的牌位有天地神位,灶王神位,牛王神位,還有家祖排位。
天井磨臺上是天地排位,“天地三界十方萬靈鎮(zhèn)災(zāi)之位”,灶臺上有“灶王神之位”,羊欄豬圈則有“牛王神之位”,試想一下,小小院落,天地六合,都有神靈罩佑,人間自然一派平安祥和。而最講究的還是家族排位,高祖,曾祖,先祖,梁氏三代宗親,都有序落座,尊輩位次,主人都會熱情照應(yīng)。還有家族之外的至親也要與祖上們上廳入位,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牌頭上都有個“請"字,像外公外婆,牌位上豎寫“請岳父陳興祿妣馬氏之位”。外公外婆一左一右,自然也是上座。
作為家庭祭祀禮儀,這些排位要趕在除夕之前安排妥當(dāng)。他們和活著的人一樣,都要受到邀請,款待和尊重。每一次上香,母親總會畢恭畢敬,每每做好一道菜,先上供桌,之后敬酒,上香,燒紙,叩頭,敬畏之心和虔誠之意在母親深深的默念和問候中自然流露。待祖上們“酒足飯飽"之后,鮮湯熱菜從供桌上撤下,一家人才圍坐一起吃團圓飯?;钪娜藞F圓,去了的人聚首,一年只這么一次,所以禮節(jié)上要隆重莊嚴(yán)。香火不能斷,好酒要常溫,紙錢要燒透,這樣才能家興業(yè)旺,子嗣延傳,后世繁昌。民風(fēng)雖俗,根基強盛,排位祭祖,沿襲千年,慎終追遠(yuǎn),淵源流長,敬與孝,仁與誠,禮與義,于林立的牌位間盡顯,社會效應(yīng),潛移默化。再強勢的王者,在祖上們莊嚴(yán)又仁慈的注目中,也要斂七分銳氣,不吐無禮之言。父母的虔誠善行于我們是一種莫大的教誨,對長者的尊對老人的敬,對人與人的誠心與仁義,耳濡目染,如和風(fēng)絲雨,沁于肺潤于心。做人處事,父母雖沒有知識學(xué)問的灌輸,卻是我們一生受用不盡的教科書。
對祖上立牌上供是一種傳承和紀(jì)念。林立的牌位中不乏德高望重之人,從老人口中得知,高祖梁紅山曾是打柴的樵夫,行俠仗義,扶危濟貧,深得鄉(xiāng)親們愛戴;曾祖梁海田守節(jié)守義,寧可選擇抱病而終亦把賢妻托付兄弟梁合田;祖父梁圓德一生善行義舉,揀過牛糞,殺過鬼子,做過獸醫(yī),口碑如其名;當(dāng)然還有在人間活了四十八年的母親,疾病纏身,含辛茹苦,任勞任怨,用善良誠實為自己贏得一世極好口碑。活在牌位間至親至敬的人呵,讓我不由得記起《尚書.堯典》醒世箴言,“克明俊德,以親九祖"。是的,還有什么比修練德行,家族和睦更能燃起世代延傳的香火。
大年初一,同族的長輩兄弟串門拜年,進(jìn)門二話不說,在供桌的排位前先是雙膝落地,俯身叩頭,然后才起身同大人孩子圍坐一團,在窗外清脆火辣的鞭炮聲中,噓寒問暖,談笑風(fēng)生,說不完的吉祥話,道不盡的豐收年。而排位上的親人們,想必也會和我們一樣,有說不盡的家常,道不完的心愿,嘆世間美好,哀人生苦短。
牌位的興起,讓人間多了一份煙火氣息,多了一份讓活人和先人交流的機會,人不可忘,功不可沒,德不可銷,仁不可棄,義不可斷,誠不可毀。
春節(jié),過的是年,傳的是風(fēng),守的是持家興業(yè)的香火,在排位的每一張臉譜背后,有祖上殷殷的教誨和期望,有春和景明的守望和心愿;是愛誠孝仁悌的家風(fēng)傳承,是仁義禮智信的遺訓(xùn)金規(guī)。排位之事,是世間事,家常事,是喜慶事,如此,安好。
三、渣麩里的光陰書寫
不管你相不相信,渣麩絕對是一道久吃不厭的美食。在記憶中,它沒有驚艷多少時光,卻伴我走過一段崢嶸歲月。說它是菜也好,是飯也罷,它總能讓人胃口膨脹,食欲大開。而今回首昨天,光陰凝滯,往事如初;細(xì)品慢嚼,心生陽光,無懼寒霜。
渣麩,在小時候的老家,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一道菜,如今成為我們憶苦思甜的一幀圖片。即便現(xiàn)在讓人做得越來越有品味,但永不改厚道底色,醇樸風(fēng)味。渣麩,名字很糙,殘渣剩麩糙得難以出口;用料也糙,可以是豆渣,可以是千挑萬選后干癟的花生米碾成的碎渣;而青菜,可以是蘿卜櫻,白菜邦子;可以是芥菜薺菜,槐花榆錢,仼由組合都難言過分;麩的做法也糙,石碾上壓碎的花生米嗆鍋炒熟,加水燒開,再把洗凈切好的蘿卜櫻子倒入慢燉。一切都糙,味道卻正。待菜葉爛熟青綠,湯汁濃稠,盛入粗瓷湯碗,一家人的開胃美食就誕生了。醇香厚道,不油不膩,無需大料提鮮,無需湯汁調(diào)劑,無需大廚耗費刀工,自然而然的色香味俱佳。三分苦,七分香,說它家常便飯也行,風(fēng)味小吃也行,特色美食也行,野餐佳肴也行,隨你呼來喚去,不改其色,不更其味,煙火之色,大眾味道。在以往山村老家,吃糠菜渣麩是常有的事。青蘿卜渣麩微甜爽潤,入口即化;苦菜渣麩微苦稍熗,拔涼去火;薺菜渣麩性平味甘,營養(yǎng)頗豐。它是尋常百姓難以拒絕的美食。還記得小時候,秋后蘿卜豐收,一家人把青白肥碩的蘿卜一個一個收入地窖,用以熬備漫長寒冷的冬天。而蘿卜櫻子呢,母親也舍不得扔,一束束收好,以用來做我們最愛吃的渣麩美食。渣麩渣麩,有渣也有福,母親邊說邊做,手抓一綹青綠色蘿卜櫻子,擇巴干凈,洗巴干凈,切小段碎條,花生糝子熗鍋,翻炒焦黃色加水燒開,再倒入菜櫻,待中間冒出滾燙的泉花,菜色艷綠回軟,一鍋上好的渣麩美食便做好了。一勺入口,香噴噴,粘糯糯,細(xì)嘗慢品也好,狼吞虎咽也罷,醇厚濃郁的香氣中總有少許青澀,而花生糝子油香酥脆的回味讓蘿卜櫻子美味繞舌,香氣回旋。無葷無肉無妨,幸福的回味總是那么簡單,快樂的源頭其實沒那么遠(yuǎn),有時只在身邊眼前,當(dāng)下今天。珍惜由此而變得珍貴,生活的來之不易總能心安理得的體會,安貧樂道的心態(tài)也順其自然得以撫慰,向上向前的動力也不遺余力的由其萌生。母親也明白,從冬天走到春天,其實也沒那么遠(yuǎn),就是從煎熬到希望,從吃蘿卜櫻子的清苦到生吃青白蘿卜的甘甜,從第一場雪的冬寒到第一縷和風(fēng)的溫暖,從蘿卜此端的白到彼岸的青。其實一只蘿卜,也有萬千氣象,百味人生;一束櫻子,也有十指煙火,千縷情絲。
而今偶有閑瑕,便和妻子女兒城郊野外挖些野菜,做些渣麩。時隔二十多年再次回味,仿如前世約定。溫暖煦和的陽光里,女兒手舞著野菜,雀躍歡騰地呼喊,興奮快活地滿地跑。時光靜好,想起從前的自已,在未整飾過的空地上,我和母親小心地挖起野菜,薺菜,苦菜,黃蒿,在我們身邊,黃絨絨的小雞崽們撲閃著翅膀,嘰嘰喳喳地叫著,追逐嬉鬧,用尖尖的嘴捉著蟲子,一步不離地圍擁著我們。時過境遷,昨日重現(xiàn),溫情依舊,野外的時光流轉(zhuǎn),而渣麩的味道沒變。醇厚的色,濃郁的香,樸素的味,和土地的歸屬感,和自然的融入感,和一縷煙火的親切感,在一鍋香氣氤氳的渣麩里,看得見乾坤日月,品得出百味生活。
一碗渣麩,一段福氣滿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