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清明上街圖(散文)
三月開學(xué),石門乍暖還寒。這個天氣,對于北方來的同學(xué)本來甚好,但總是落雨。落雨,好多同學(xué)會趿雙拖鞋“塔塔”走在一橫半豎的主校道上。豎的校道從校門進(jìn)(奇怪,沒有關(guān)門的記憶,也無有門衛(wèi)的記憶),過側(cè)面有個半明洞樣的向北的樓梯的黃皮的女生五層宿舍,左側(cè),有個要上三個臺階的食堂,向前,上個小而向南向北“丫”字緩慢展開的斜坡。正對著的,就是行政樓。是校長、書記、教務(wù)科的所在。樓前伸出個小帽舌樣的雨棚,再進(jìn)去,有個門廳,門廳右墻上,時常要貼個通知什么的。我第一次在公告欄看到電報通知。那通知總寫:鐵道部,命令。(我們教室,有些還寫了:鐵的紀(jì)律,半軍事化,這些。)我看這些文件,一步步地加深我們是鐵道部部屬學(xué)校的直觀感覺,也一點點地覺得自己是鐵路人,是半軍事化人。(因而,有些刻版是正好的、應(yīng)該的。)
行政樓前兩側(cè),有四棵鐵樹(又似油棕、似無有刺的巨大劍麻樣)??吹剿齻儯傁肫穑呵觇F樹開花。我卻好似見過這樹開花。還年年見一樣。然而,形成我少年時代的圖騰、意象的,是樓前南北兩個長條的水泥米洗面外墻的短花池子。那池子,長條而垂垂樣子的迎春花,花兒又多,花瓣又肉肉、嫩嫩,小喇叭開口的弧線比在我們機(jī)械制圖課上畫的拋物線接面要好,既自然,又有脈脈的有生命的細(xì)紋。但是最好的,是她的黃。黃得嫩、亮、泛著少女的光。與一切黃不同。要單獨叫做:石門三月迎春少女黃。
那其實不足千米的“7”字形道路,更且還要來往些學(xué)校很少的女生(一個年級只有供電專業(yè)(就是后來的電氣專業(yè))有,每班六到十個)。那個偉大的八十年代,是啟蒙的年代,一種看不見又看得見的氣象在人眼里心里,現(xiàn)在想來每天不同,像五四一樣,像花海。風(fēng)氣初開,又在南方先開。顏色如春,一點點地來綻放??蓯鄣呐鷤?,配合一個校園的迎春花、茉莉花、七里香、玉蘭、甜甜的紫荊、略略刺鼻的清涼的木麻黃、先黃后紅先苞后怒放的巨大無比木棉花,素面,迎風(fēng),也來展開。她們是最歡喜落雨的。
落雨了,她們就要打個顏色越來越多越明亮、樣子越來越像短裙子的傘。而且,她們有的,裙子卻越來越像傘。更多的,穿雙小巧的涼鞋、短褲子,打個素色、明亮色的小女傘,跳跳、跑跑。遇到一小窩積水,還要面容過于謹(jǐn)慎,實則內(nèi)心驚喜地,略蹲,弓起直直的流暢的腿,故作害怕地一躍。她們的一雙似乎還在生長的小的腳,可想而知地濺起水母腳樣的晶瑩雨水的花。一方面,天上,春天并還不矯烈的春陽,正瞇著眼笑,溫和地照在她們反著青春的光的溫軟的腿上。另一方面,她們在食堂前,在斜坡上,咯咯咯,嗔笑如鈴,就反把春天的陽光,以及我,以及我們,以及校道上的一切物,嚇上一跳。這時,要變紅又還未曾變透的紫荊花就一下紅了。巨大羊蹄形的宮粉紫荊葉子,也驚得一顫一顫的,抖落好多水珠子。咚咚聲,彈落在水泥路面上其實并不少的水洼里。
雨花兒濺我一腳。而我,在斜坡夾角的一條邊上,一棵榕樹下,等周日早上,只專為我們開的去槎頭的專線車。我那時比現(xiàn)在怕人,一方面心里巴不得看一切事物和人,一方面要體現(xiàn)“緊張活潑”的另一面:嚴(yán)肅認(rèn)真。
這不,嚴(yán)肅認(rèn)真地正看著操場西的一個宣傳欄呢。那宣傳欄,一邊用彩色紙用宣傳色寫了中央剛剛開的會議的精神、學(xué)校校長書記的指示、廣州鐵路局的消息,報個我們學(xué)校剛剛獲的獎,還有重點地表揚(yáng)了那個班的那個優(yōu)秀學(xué)生。有時呢,還有吳津芷老師填的詞。甚至有朝暉、碧波寫的詩詞,真是又羨慕,又嫉妒。這這這,怎么能可以。
不時車就來了,中止了我的不健康心理。一同上車的,還有些賣光了沙葛、香蕉、巨大無比芭蕉、過于甜的密瓜的村民,以及他們的竹箕、筐子和扁擔(dān),以及他們黝黑的臉和極亮又不安的眼神。
當(dāng)然,有時,還有同班的女生,是又歡喜,又身體不隨心地往后退、躲,還虛偽地轉(zhuǎn)過身,去看一路搖晃無定神的慶豐村興隆圍、海口基、槎頭的甘蔗啊、絲瓜架啊、木瓜樹啊、香蕉林啊、油菜地啊。
我們所要去的地方剛開始并不一定的,就算明明想好了,也隨時會變。我們那時明明在廣州讀書,但到市區(qū),我們還要說:去廣州。好像石門這里單獨是另一個廣州。我們心里無定數(shù),一時想不明白要去廣州的哪里,就會自然而然地讓公車帶著我們,從槎頭坐到越華路去。那時的汽車好擠,車上總有個售票員。售票員手里總要不停地將手里的十元、五元、二元、一元、五角、二角、一角,一要票,整理得齊齊的,而她要賣的車票反而不要緊一樣只反手鉤在手背,單在有上個新客時,準(zhǔn)確地走人前面:買票。一時,汽車到站了,一方面要用廣州話普通話大聲地叫喊,甚至罵上幾句,一方面,還要伸出只手來,不時地用力拍看起來不是很新的好長身的、前后兩節(jié)的連拖著的鐵皮車廂,啪啪聲響,好提醒緊擦著汽車過的單車和人。
我現(xiàn)在感覺那時的廣州市區(qū)比現(xiàn)在綠、靜、新鮮一些。特別是我們坐的37路車。車到了這里,一側(cè),有好深的樹。這里的人沒有別處多。這時,我們就也想好了接下來的去處。有一些會去轉(zhuǎn)車,去看自己的老鄉(xiāng)、同學(xué)。那時,沒有手機(jī)、呼機(jī),有寫信與人約好的還好,沒有約的,臨時去訪,見上不見上,就謎一樣,全看運(yùn)氣了。(起個大早,趕一天路,見不到人,是常有的。)另一些會堅定地去被認(rèn)為是市中心的幾個地方。
我喜歡北京路。那街頭是個橫跨好多騎樓開間的“三多軒”(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了。沒有“三多軒”,北京路還成什么北京路。就像現(xiàn)在的越秀書院單剩個門樓牌子)。任外面的人車多么雜沓(那時還不是步行街),一進(jìn)這個比別的商店要高二三倍的文具店,里面好靜。生宣、熟宣、宣傳色、墨筆、墨條、皺紋紙、底紋紙、排筆,整齊排列,發(fā)出各自的本色味道。比如,打開一瓶香糊,真的就有一種好聞的、安分、質(zhì)地好的味道,讓我相信這東西既新鮮又好用。我中專四年,自己想寫墨字、班里要過國慶出個墻報開個晚會、學(xué)校要開學(xué)代會,在是好多次來買過物件。我尤其喜歡古雅的、淺褐、不知道叫什么名的古代吉祥紋的底紋紙。我用她來貼在一幅小楷全篇的《岳陽樓記》送給雪輝,又用來貼鐵架子床邊的墻,感覺很“如氣”。古藉書店,我買過《書法》《詩詞》雜志,還有梁鼎光先生用鋼筆臨的歷代名帖的集子、宋詞選本。新華書店,按理在隔“三多軒”不遠(yuǎn),卻不知我后來很喜歡的牛津版的英語詞典,還有《煉獄》《女神》、蔡儀先生的《文學(xué)概論》卻不是在這里,而是在南方大廈那邊的新華書店買的。
北京路新華書店相隔不遠(yuǎn),有一條三個人并排走不過去的、好深的巷子。巷頭有人擺個平鼎,當(dāng)街煎的韭菜餃好香。聞起來香,吃起來,油又多,又燙嘴,又焦香、適口。所用辣醬、陳醋也辣得滋潤、酸得有回甘。生意從來很好,我冬天來,總要買五元來吃。五元十只,我就吃十只,算是吃過了一頓;五元六只,我就吃六只,是吃不飽,但使不得買多,也算吃過了,心想:以后有錢,再來任性吃。
至于,杜暉總講的大學(xué)鞋店,我是知道、路過,卻沒有進(jìn)去過。我一來不比他,他是學(xué)校籃球隊隊員(不知道打什么位置),人高腳大;二來,我一年的穿用,大多其實是放假回縣城黃岡才買。
每次,要出廣州,早上像要走遠(yuǎn)方的親戚一樣高興,等到下午四五點,就心里不高興起來。因為,總欠些作業(yè)或要寫,或要偷抄,又要算好不多的班車、輪渡趕回去上晚自修。而且,這不開心還連鎖地鉤起想象,尤其對于喜歡不打招呼就小測的老師不單邊行邊排查分析,還邊恨起來了。
但是,如果時間還有盈余,我還會到座于廣州火車站廣場西,橫踞,高高在上的郵局里去買些真的或復(fù)制的郵票。是真買了些貓、花草的套票,感覺好好看。只是當(dāng)年都在與初中要好的同學(xué)的寫信時,夾上一些,表達(dá)了一些美好的意思。我自己沒有了。但因為沒有,卻愈記得那些郵票的清亮、秀氣、工整。
要往西場碼頭,路經(jīng)省汽車站、紅棉汽車站,一路會在人挑對竹擔(dān)子,一頭是粥,一頭是烏豆、魚仔、酸菜、欖角、藠頭、花生、蘿卜干、腐乳,等等的雜咸。沿街叫賣,不時有人就要賣的人停下,就著一棵樹的樹蔭,半蹲著,呼呼來吃。
再過去有一條橫路,只半截,無有名,靠墻也有,就地也有,擺好多東西買。生意興旺。我在那里買過一件灰白的拉鏈夾克,紅色的行李袋子,后來都因為鏈子不好,用一次批評一次。同樣批評不斷的,還有地上的應(yīng)有盡有、且緊跟港臺新出的錄音帶。那帶子,往往里面的歌比標(biāo)明的少,更加有一些歌,只有半首。但是,我們所有人,一邊說不好一邊四年來熱情地光顧。我們對于香港、對于鄧麗君、對于立體聲、對于今日一聽就懷舊的白話(粵語)歌,都因為這條巷子街。
輪渡也很好的。一則,站在巨大無比的渦輪后,向石門去,有種牧江,甚至“大江歌罷掉頭東”的感覺。更一時,會見到某某與某某,親切地在一起。
我有一次,見個著件黑背心的姑娘,遠(yuǎn)遠(yuǎn)地,隔好多人頭,脖子勻勻,圓肩在黃昏中反著白的光芒,牛仔褲線條干凈明快,與一個登對的年輕男子,十分和弦(和諧)地登上旋轉(zhuǎn)的鐵梯,向輪船的二樓平臺去。
我直覺她的長發(fā)里,裊裊飄著我們那時十分向往的香港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