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思】同一個故事(散文)
一直以來,有一個故事令我動情難忘。它時常徘徊在我的耳邊,也時??M繞在我的腦海。這個故事是父親講給我聽的,而且他這一講,就從我懵懂年幼之時一直綿延進我不惑之年。幾十年間,我聽父親把這個故事講了無數(shù)遍,連我也記得滾瓜亂熟,甚至他隨便說到哪里,我都知道他下面一句話要說什么。是故事內(nèi)容過于簡單嗎?非也。只能說聽的次數(shù)多了,即使不刻意牢記,它也會深深扎在心底。
一
大約在我三四歲的時候,我就聽父親講過那個故事。說是故事吧,不如說是父親講他的經(jīng)歷更貼切,因為他自己說所講的就是發(fā)生在他小時候的經(jīng)歷,只不過被我聽成了故事。
故事內(nèi)容大概是這樣的。在父親年幼的年代,由于家庭貧困、人口眾多,導(dǎo)致生活很是拮據(jù),經(jīng)常食不果腹,因此大人們對糧食很是愛惜,哪怕是掉落一小塊餅渣都要撿起來吃掉。父親兄弟六人,他與大伯、二叔都是相差一歲,小哥仨兒每天都湊在一起吃飯、睡覺、玩耍,形影不離。小孩子吃飯毛躁,有時喝粥不免灑落一些,如果灑到胳膊或衣服上,大人就會讓趕緊用嘴吮干凈,以免浪費。
那時吃飯都是炕桌,老人盤腿坐在上首,然后就是小孩子們依次跪伏炕桌兩旁,大人們或坐在炕沿下首,或干脆站在地上就著炕桌短邊。當(dāng)時父親小弟兄幾個,每逢吃飯就是緊靠在曾祖父兩側(cè)。
有一次吃晚飯時,父親夾咸菜時不小心將小半碗粥打翻,稀粥順著胳膊就流到了炕上。正值夏天,土炕上鋪的僅僅是一領(lǐng)竹席(當(dāng)時席子下是沒有炕被的),也就是說席子上面坐人,下面就緊挨著土炕。曾祖父見粥灑了這么多心疼不已,便緊忙停下手中的筷子,瞪著大眼讓父親趕快趴下吸食。父親自知理虧,也不怠慢,迅速低下頭撅起嘴用力一吸溜,結(jié)果就出樂子了。原來編織的竹席都有好多縫隙,而竹席下面就是土炕,炕本身就是泥巴做的,在經(jīng)過人們?nèi)粘WP摩擦及日久落塵,不免積存一些浮灰,父親用力吸食之際,一下子將這些浮灰也吸進了嘴里。他說當(dāng)時感覺很牙磣,但是也不敢吐來,害怕再被大人責(zé)備,就這樣含在嘴里久久難咽。爺爺見剩余的粥還在順著竹席縫隙往下滲,忙喊跪伏在父親兩旁的大伯和二叔一起吸食。結(jié)果可想而知,竹席上的粥算是被這哥仨吮吸干凈了,但是一個個鼓著腮幫子,皺著眉頭難以下咽。但即便最后粥沒浪費多少,父親也還是被責(zé)備了一番。
那時候我還小,小孩子都喜歡聽大人講故事,當(dāng)父親給我講起他這段經(jīng)歷時,我就當(dāng)做一個故事聽得津津有味,百聽不厭。還時不時的追問父親,最后咽下去是什么味道,后面還有沒有再次發(fā)生這樣的事,伯伯叔叔他們有沒有灑過稀粥。父親說在那個年代這是常有的事,幾乎每家的小孩子都遇到過類似的事情,都吃過自家炕上的土。于是我又追問,村里哪家的伯伯叔叔們還發(fā)生過怎樣趣事,趕上父親心情好時,他也會給我講上一些聽起來有趣的傳聞。不過,只有父親吸粥的那個故事,才最能讓我感興趣。
當(dāng)時我只是愛聽父親口中的故事情節(jié),至于故事里內(nèi)容的真?zhèn)魏敛辉谝?,只要我聽滿足了,才不管它是真是假。
二
只要有機會,父親總是提到他這個吸粥吃土的故事,無非是感慨那個年代的貧困與教育我們愛惜糧食。幾年間我也記不清他說了多少遍,聽的次數(shù)多了,我漸漸對這個故事失去了興趣。
轉(zhuǎn)眼到了十幾歲的年紀(jì),對小時候聽起來很有興致的故事也失去了想聽的欲望,甚至感覺父親有些嘮叨了,經(jīng)常他說到一半就被我打斷了,我把結(jié)果一股腦托出來。父親見我如此,眼神中生出一絲驚訝,還流露出一些被別人“刨活”的失望。
我認(rèn)為自己到了懂事的年紀(jì),以為自己能辨別真?zhèn)瘟?,那些騙騙小孩子的話,如今再難讓我相信——怎么會有那么傻的人?竹席是人平時坐臥的地方,很臟也很惡心,東西掉在上面怎么還能吃?而且即使把粥吸進嘴里,感覺到有土也該馬上吐出,怎能咽進肚子里?反正如果是我,寧可被大人責(zé)罵,也是不肯勉強吞食的。當(dāng)時,我還感覺自己的聰明超越了父親小時候。
直到有一天,一家人圍繞圓桌吃晚飯,母親給父親飯碗中盛的米粥太滿了,我伸腳時無意碰到了桌腿。桌面一晃后,父親碗中的粥溢到桌面上一些。父親見狀,趕忙低下頭緊吸了幾口,直到吮吸干勁。我皺著眉頭沒說話,但心里充滿了厭惡與不屑。母親見狀也圓場,說父親這毛病算是落下病根兒了,現(xiàn)在日子雖說不富裕,也不在乎那口粥了,怎么還跟吃不上飯那時候似的。父親只是憨憨一笑,說自己家的桌子在乎什么,浪費了可惜。
不僅僅如此,我發(fā)現(xiàn)父親平時吃饅頭時免不了有些殘渣掉落,他都會迅速的從桌上拈起,送進嘴里,甚至吃肉時若不小心從筷子上滑落地上,他也會俯身拾起,用嘴吹上一吹,照吃不誤。
慢慢的,我對父親吸粥吃土的故事信了一些,但還是覺得父親講的過于夸張,里面肯定摻雜了水分,無非是逗逗我們。對他隔三差五講起的那個故事,也是越來越?jīng)]興趣,甚至是反感,聽起來如同喝沒燒開的水一樣。很多次我忍不住提出質(zhì)疑,父親只是說,那個年代真的就是那樣,一點不摻假。母親也說,在那個年代類似的事情一點也不稀奇。
對于這同一個故事,兒時的我喜歡聽故事里的新奇,而到了少年時的我卻變得反感,并且還帶著一些對真相的懷疑。
三
人的青春期短短幾年,這段時間也是人生的叛逆期,總會控制不住的沖動與自戀。當(dāng)這段時間隨著個子的長高而消逝后,也便慢慢安靜下來,對一些之前看不慣的事也包容起來,或者說是人們口中的長大了,懂事了。
對它事包容,對父親的故事也變得寬容,雖然還是不太愛聽他嘮叨,但不再當(dāng)面質(zhì)疑與頂撞,即使強忍著也會任憑父親把那個講了幾十遍的故事從頭講到尾。因為我知道,父親的節(jié)儉不是一兩年培養(yǎng)成的,肯定是他小時的經(jīng)歷印在了腦海里,慢慢鑄就了這樣的品德,他所講的故事,在他心中也必定占有不輕的分量,否則他記憶不會如此深刻,不會時不時就提起那段過往。而父親見我靜心聆聽,似乎也感到十分欣慰,他努力把那個故事講得繪聲繪色,還加了一些肢體動作,仿佛他也在重溫當(dāng)年的情景。
待到我成家立業(yè),從農(nóng)村到一個陌生的城市打拼,無依無靠,免不了遇到一些溝溝坎坎。當(dāng)時全家人節(jié)衣縮食湊了一個房子首付,我也加入了“房貸”一族。每月微薄的工資都要精打細算,即使這樣還經(jīng)常入不敷出。
結(jié)婚生娃后,妻子需要在家?guī)?,家庭的?jīng)濟收入更加少了,而且還要承擔(dān)養(yǎng)娃的重任。幾年來我的工資沒怎么漲,開銷卻大了許多,想換工作又前怕狼后怕虎,既然不能開源那就節(jié)流,于是我們?nèi)粘i_銷只能更加節(jié)省。妻子曾用童車推著孩子去菜市場等收攤,屆時品相不好的菜會被攤販歸堆售賣,價格能便宜不少。記得有次一下子買了幾十斤菠菜,這種菜又不能久藏,于是那幾天我家天天吃炒菠菜、拌菠菜、菠菜水餃等等,湯也改成了菠菜湯。直到一周后我送她們娘倆兒回老家小住時,家里還有不少發(fā)蔫的菠菜。家里就剩我自己了,更是能將就就將就,把菠菜的黃葉子好歹揪一下就那么做了吃,好久都沒去菜市場買過菜,直到吃的眼睛發(fā)綠,才算將那些菠菜消滅掉。為了能節(jié)約一元的公交費,我寧可冒著呼嘯的北風(fēng)走上三四站地,見到路邊有別人丟棄的水瓶也會順手撿起,攢到家中變賣廢品。說實話,不是我有多高尚的情操,那些為了保護環(huán)境,節(jié)約資源的官話我才不在意,我只知道一個空瓶五分錢,十個就是五毛,在當(dāng)時可以買兩個饅頭。
偶爾我也會莫名的感覺到,我撿拾的水瓶與父親土炕上的粥竟是那么的相似。
或許是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的緣故,往往經(jīng)歷過困苦的人也會對別人的困苦多一些理解。待到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時,聽父親再次講述那個老故事時,我百感交集。他在結(jié)尾更著重說當(dāng)時萬沒想到能過上現(xiàn)在的日子,我一邊默默傾聽,一邊頻頻頷首。我知道他也曉得我目前的困苦,但他也無力提供幫助,只能通過這種方式給予我鼓勵,相信捱過苦難必將迎來好日子,未來充滿光明。
經(jīng)歷過生活的磨難,到了我這個為人父的年紀(jì),傾聽父親的老故事,我是心甘情愿的,也完全相信他所講的故事是真實的。而且我似乎很喜歡聽,就如同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那樣激動。
四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在時光的荏苒中,悄無聲息地揮霍著自己的青春,驀然回首才發(fā)覺,青年歲月早已丟落在半路之上。就這樣,我在平淡的日子中迎接光明,父親也在他的故事里尋找回憶。
當(dāng)我到了不惑之年,父親也已近古稀。所謂世事難料,就在他七十三歲那年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隨著病情的加重,父親忘記了很多事情,但那個吸粥吃土的故事他卻還零星記得。偶爾狀態(tài)好時,他依然會斷斷續(xù)續(xù)講給我聽,但是好幾次都是前言不搭后語,將故事搞得支離破碎。我知道這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殘留記憶,他的美好回憶已經(jīng)被病情消滅了大半。
每當(dāng)父親講故事的時候,我都會拉著他長滿老年斑的松弛的手,幸福地聽他講著零碎的過往,此時我對他講的故事真實性毫不猜疑,因為那段真實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刻在父親的骨子里,也覆蓋在我的情感與心上。有一天他吃飯時弄灑了一些米粥,只見他毫不遲疑地低頭去吮吸,我見他很俯身低頭很是費力,便不讓他吸食。結(jié)果他還發(fā)火了,說糧食怎么能白白浪費,并說昨天他因為和二叔爭搶一碗粥還被祖父責(zé)罵,我知道他還沉浸在他的記憶里。我聽了鼻子發(fā)酸,眼角也濕潤了??磥聿恢皇悄莻€故事,連同習(xí)慣也一并深扎在了他的心底,因為此時的他連我的名字偶爾都會喊錯,這說明以前的記憶在他的腦海中逐漸變成空白,能說出口的必是印象深刻的事情,能做出來的事情必是下意識的習(xí)慣動作。于是自那天以后,只要父親不小心灑落了吃食,我都會不等他有所動作便搶先拾起吃掉,就像他當(dāng)初吸粥吃土的樣子。
前年冬天父親不幸去世了,帶著他的故事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我除了哀慟,也擔(dān)心他是否熟悉那個地方的環(huán)境。因為我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里是否會有人愿意在身邊陪伴他,是否會有人會相信他故事里的真實,是否會有人像我一樣挽著他的手幸福的傾聽故事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也不知道,如果在那個世界沒有聽故事的人,父親會不會很失望,會不會很寂寞。這些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聽父親講那個故事,從最初的簡單易得漸漸成了殘缺的奢望,最后變成我夢里的期待。我知道此生再無法聽到他親口重復(fù)那個故事,無論我怎么相信,怎么愛聽,也再無法聽到。不過我得到了父親的傳承,現(xiàn)在有了和他一樣的習(xí)慣,盡管有人說那不衛(wèi)生,但依然我行我素——那就是每當(dāng)吃東西時掉落了,我也會撿起來,吹一吹放進嘴中,就像我印象里父親的樣子……
父親離開我們走了,音容笑貌也成了我記憶里的奢侈,但他留下的那個故事會讓我牢記終生,永不褪色。
同一個故事,伴隨了我一路成長,不同的人生階段讓我聽出了不同的味道。人生本如戲,情節(jié)常曲折,百轉(zhuǎn)千回以后,最終又回歸到同一個故事。
2023.10.11廊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