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大賭傷身，小賭怡情。我是大賭不敢，小賭經(jīng)常。每逢年節(jié)或是周六日，只要有空，我必回老家。一是為了與姐姐哥哥嘮嘮嗑，拉拉家常，親近親近；二是為了與他們打打麻將，或輸或贏，大家開心，獲得一種平日里得不到的身心愉悅。
　　 從我家出發(fā)，一路的柏油馬路，騎上近十分鐘的電動車，便到了二哥家。二哥拿上熱水瓶，泡上點茶葉，我們哥倆便騎車去二叔的大兒子民哥家打麻將。
　　 去民哥家的路，總得經(jīng)過三叔的家門，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的眼睛總是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房子的后門，總是覺得三叔站在那里：高大的個子，并不佝僂，光禿禿的大腦殼，長長的眉毛下一雙漂亮的圓圓的虎眼，長長的花白絡(luò)腮胡須，微笑著，望著我。
　　 這三叔，并不是我的親三叔，是按村中的行輩喚的。三叔復(fù)姓公孫，單名一個茂字，在家行三。他的大哥名森，是名退休的工人，胖胖的，大約有二百四五十斤重，一雙圓睜的虎眼，黃黃的，炯炯有神。小時候總見他在家門口對面的樹下?lián)u著一把蒲扇，坐在石上納涼。三叔的二哥名林，高高的瘦個子，長臉，笑瞇瞇的眼，模樣很俊，只是背有一點點駝。在我的記憶里，公孫三兄弟個個都長得人高馬大，然而不知道因了什么，哥仨卻一直未曾娶親。老大是退休了才回到村里的。老二手巧，會泥瓦匠，在村里也是位修剪果樹的好手。聽人說老二有一位同村的婦人與之相好，他常常把一些好吃的水果留給那婦人吃。三叔是位鐵匠，一直在村西采石場的鐵匠爐上為工人們打制鋼釬和鏨子。公孫三兄弟一直住在大隊部北邊一個很深的院落里，我見過他們的娘，一個未曾裹腳的老太太，也是高高的個子，一身灰色的粗衣，灰白的頭發(fā)盤了一個籫。
　　 直到一九七六年，哥仨中的三叔才娶上了媳婦，我至今還記得當(dāng)年三叔娶親的場景。
　　 那是唐山大地震后冬天的一個夜晚，人們從低矮的防震棚中陸陸續(xù)續(xù)前去三叔家賀喜。當(dāng)然，賀禮是少不得的。但當(dāng)年的賀禮也只是花幾塊錢買一個洗臉盆或是一對香皂盒，如果買上一個帶有對聯(lián)樣式的梳妝鏡，那便是賀禮中比較高級的了，我的父親是買了個洗臉盆去的三叔家。我也去了三叔家，但我沒有上飯桌吃席的資格，因為我的父親從未象別人一樣帶著自己的孩子去吃席，我只是跟在人們的后面看熱鬧。我不知道三叔家是用什么席面來招待賀喜的客人的，雖然空氣中彌漫著很香很香的味道，偶爾有端著盤子或是碗的婦人們忙碌地穿行在看熱鬧的人們之中。那時候一戶人家的喜事幾乎就是全村人家的喜事，常常會有很多的人去圍觀。
　　 新娘子被幾個婦人圍著，坐在炕上，一頭那個年代特有的青年發(fā)，偶爾抬起頭來，露出那重重的眉眼，很俊很俊，只是笑容顯得有些僵硬。新娘子上身穿了件紅色的絨衣，下身是條黑色的燈芯絨褲子，顯得十分的喜慶。
　　 后來我長大點才知道，三叔的媳婦，我喚作的三嬸是帶了兩個女兒一起來到公孫家的。聽人說她原來是個下鄉(xiāng)的知青，不知道因為什么神經(jīng)不是太好，連飯也做不了，更不用說下田干活了。但有媳婦總是勝過過單身漢的日子，所以三叔是既當(dāng)?shù)之?dāng)媽。白天去山上采石場的鐵匠爐干活，晚上回家還得為老婆孩子趕做晚飯，漿洗縫補，十分的不易。不久，三叔三嬸就有了屬于他們自己的親生兒子，三叔為其取名雨田，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
　　 雖然每天生活很苦，但三叔是個樂天派，干活之余總是與人們談天說地，神扯六拉。那時我也正在采石場的邊上與哥姐一起砸石子，經(jīng)常去三叔工作的鐵匠爐。我們姐弟砸石子的錘子就是三叔親手打制的。作為鐵匠爐上的師傅，三叔打制鏨子的時候動作十分的瀟灑，大氣。三叔身高臂長，頭上戴著有圍邊的風(fēng)帽，就像那種電影中日本鬼子帶的耍圈帽子，只是耍圈的部分不分葉。一對虎眼下兩個被爐火煙氣熏得黑黑的鼻孔不時地吸著外邊的空氣，混合著嘴巴上正抽著的煙，隨著呼吸一起噴出兩股藍藍的煙霧，左手從火爐中用鐵夾抽出一截已被爐火燒得通紅的鋼釬，右手執(zhí)錘，然后有節(jié)奏地揮臂，敲擊，他的徒弟便和著他的節(jié)奏來輪錘下砸。而那副長時間未洗過的已經(jīng)油亮的帆布圍裙，則抵擋著火紅鏨子上因師徒倆鐵錘敲擊而迸濺的火星，接著三叔把打制好的鏨子尖端往水中一淬，哧溜一聲過后，三叔用鐵夾子把淬好的鏨子舉到眼前檢視后，再把鏨子立在石槽中，一厘米左右深的水浸著鏨尖，待其冷卻，一個尖部泛著藍光的鏨子便宣告打造完成。周而復(fù)始，一個完成又趕制下一個。
　　 我去三叔的鐵匠爐，或是為采石工人取鏨子，以便討好他們，讓他們把敲下來的小石塊留給我，方便我加快砸石子的速度；或是去取我托三叔烤制的午飯。那時候我的午飯都是在三叔那鐵匠爐上做的。一個鋁制飯盒，抓上把米用水泡上，放一點鹽，放在三叔的爐火邊上，慢慢地烤著，到了中午，一盒香噴噴的米飯就會為我增添不竭的勞動氣力。有時候父親會挖上一點點葷油放在我的飯盒里，那么我的午飯就會吃得格外的香，下午砸起石子來也格外的賣力。當(dāng)然，勞動的成果也越加的豐碩。要知道那時候一抬筐石子能換四角錢呢！一天下來，我們姐弟哪天不收入兩塊來錢？而一個正常勞力那時在生產(chǎn)隊一天的工值才兩三毛錢！
　　 午飯我很多的時候是坐在三叔的身邊吃的。一邊吃，一邊雙眼注視著三叔，聽他講故事。三叔的故事很中聽，很有味，內(nèi)容少不了三國水滸三俠五義，也少不了天南海北的一些奇聞異事，我不知道鐵匠出身的他從哪里知道這么多的東西。不光是我，就連很多采石工人也是三叔忠實的聽眾。
　　 飯吃完了，三叔的故事也講完了。石匠們意猶未盡，在混科打諢聲中與三叔一起，跑到太陽底下，找到一個大大的片石，往上一躺，再把竹制安全帽扣在臉上，美美的睡上一覺，解去半天勞作的疲乏。午休起身后工人們的汗水在石片上會留下一個大大的人形印記。我則頂著太陽，趁別人休息的時候，一邊回味著三叔講過的故事，一邊奮力砸著石子，繼續(xù)擴大我們姐弟的勞動戰(zhàn)果。
　　 聽三叔講故事，這一聽便是兩年，直到父親因了右派被平反，我們家境好了起來，我又被父親安排去學(xué)校復(fù)讀才結(jié)束。
　　 再去三叔家已經(jīng)是我參加了工作，并由海邊小學(xué)調(diào)到了家鄉(xiāng)山區(qū)的小學(xué)、中學(xué)。彼時三叔已經(jīng)上了年紀，不過身體還是那么高大，只是有些哮喘，可能是常年的爐火煙熏，勞動保護不到位而導(dǎo)致的，但他依然堅持在采石場的鐵匠爐為工人打制鋼釬鏨子。那時我迷戀武俠小說，常去三叔家看小說。三叔家雖然經(jīng)濟上不怎么寬裕，但是他家藏書甚富，都是武俠類的，經(jīng)常看得我如癡如醉?？催^一套，趕忙換另一套，有時夏天一個午休的時間，我竟能看完四本《飛狐外傳》。
　　 三叔喜愛武俠小說，也經(jīng)常與我討論哪一本小說寫的精彩，這時候往往三叔是聽眾，我則去講解的角色，我們彼此都很欣賞。譬如古龍寫俠者動作之快，從山上到山下，只用了一個“電射而下”就描述了，留給人的是無限的遐想。再如《倚天屠龍記》寫從東?；膷u攜著妻兒與相處多年的義兄魔教金毛獅王歸來的張翠山的義，一面是被妻子用毒針打成癱巴的師兄，一面是自己深愛的為自己誕下愛子的身為魔教公主的妻子殷素素，兩難之下，他雖有揮劍裂石成齏粉的絕世武功，但卻挺劍自吻，慷慨赴義，給了在場世人一個悲壯的交代。而妻子殷素素亦為情為義，悔不該當(dāng)初年紀輕輕手段惡毒傷了愛夫的師兄，悔不該身為魔教公主卻嫁與了正派的義公子，雖遠離了魔教卻又被人索債，面對自刎的丈夫，面對涉世未深的孩子，雖有一身可以敵百的陰毒功夫，又有魔教獅王的護佑，卻自將匕首插胸口，含笑中追夫而去，還解眾人一個久而未解的心結(jié)。當(dāng)年我讀這一章節(jié)時，妻子正在教育學(xué)院進修，大冬天的，冰冷的屋子里，蓋了兩床被子，六歲的兒子睡在一邊，晨讀《倚天屠龍記》的我，則讀得自失，甚至哭出了聲。當(dāng)我在與三叔談?wù)撨@一章節(jié)時，對面在聽的三叔的虎眼中，也已淚光盈盈。
　　 后來三叔的兒子雨田成了我的學(xué)生，再后來三叔在哮喘中為他的雨田蓋了新房，娶了媳婦。這時我已經(jīng)調(diào)到城里教書去了。
　　 工作緊張了，我也很少回老家，再回老家時，到三叔家去閑坐，已經(jīng)不是為了借讀武俠小說，而只是為了看望一下久別之人，為了那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情。這時雨田已是兩個女兒的父親了，三叔也終因了他的哮喘病不能上山干活，在家賦閑了。前后兩進三間房子的院落，雨田住前邊，三叔住后邊。
　　 常常在電話里聽雨田講他的父親，說雨田沒出息，沒有為三叔生個孫子，只生了兩個丫頭片子。初中畢業(yè)就為生活忙碌奔波的雨田很勤奮，也很努力，每天跑到幾十里外的留守營去上班。他雖略通陰陽，常常為他人看宅子說運程，卻難解三叔沒有孫子的情懷。一次回老家，我去三叔家時沒有見到三叔。問雨田，得知三叔有一天趁人不備竟然喝了農(nóng)藥，帶著他的耿耿之心，去了。震驚之余，我為三叔的愚昧而傷感，同時又為三叔的耿烈而折服。三叔那高大的身形浮現(xiàn)于眼前，那雙虎眼，那長長的花白絡(luò)腮胡須，眼見得虎眼中那盈盈的淚光！
　　 可能是三叔的愚舉感動了上蒼，幾年后雨田的媳婦為三叔誕下了一個他未曾看到的孫子，雨天也終于完成了他父親的遺愿。
　　 現(xiàn)在，雨田的大女兒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三叔的孫子也已經(jīng)快上中學(xué)。很久沒有去雨田家了，聽哥哥們說他過得很好，我在雨田的朋友圈中也常常看到他曬出的一家人幸福的生活片段。
　　 時節(jié)已近清明，愿西山地底下的三叔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