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身為課桌(散文)
任我怎用力想,也想不出一個書包(包括保溫杯)來。為什么現(xiàn)在緊身不離的東西,那時不需要。那時讀書,書都在課桌的大肚子里。我寫下這幾個字,又幾乎確認我是看見里面的那時的一本本書了。
一
我到現(xiàn)在沒明白,我們學(xué)校1975年開辦,為什么還有蘇式的教學(xué)樓。大樓座落在山腳,坐西,朝東。與后排的教師辦公樓,用拾級而上的樓梯廊道,結(jié)成工字形的樓群。入口在側(cè)面的南北,可能與戰(zhàn)時思維有關(guān)。進教室,要先沿層高很高而陰濕的水泥地面樓道,轉(zhuǎn)向西面長長的騎廊。外墻灰黃,表面像奶油放盤里、讓其自由地找平、再由個調(diào)皮漢用灰刀胡亂地拍,再風(fēng)干。樣子像今天用硅藻泥做外墻近似,大門高窗,氣派和質(zhì)感、氣息,讓人想起五六十年代、蘇聯(lián)、高鼻、高爾基、列寧、伏爾加這些。
那時的課桌椅要配上這個建制,就也厚重而大,甚至有些笨,別于后來、今日。
二
因了大,可以說相像堂堂。桌面是木紋明黃亮光耐火板。五厘板四周用褚紅膩子封邊上漆。面板向上開,可以開平,也可以由近身豎板帶鉸鏈的折合,形成小的斜度。正中側(cè)面,個個安把鎖。不看人,光看鎖,座位是男生女生,總可以猜很準(zhǔn)。因為,一來萬物自有氣質(zhì)。比如,我去東湖公園,看到貓,光看眼神、言行、舉止,也知公母。二是,萬物氣質(zhì)又互相賦予。任個鐵鎖銅鎖,日日有個小女生來摩挲,自然就開化了。
凳子自也是登對的,仿佛桌子個頭大的可靠配偶。
三
一年級,無有中等專業(yè)感。因為開語數(shù)英理化體育這些課,又早操、課間操、晚自習(xí)。語文、英語老師嚴(yán)重讓我們有中學(xué)感。因為她們,總要我們聽寫、小測、練字,還會念寫得好的作文。
吳津芷老師改作業(yè)、作文,用墨筆,又對每個人書法練習(xí)仔細看。好的,逐個點名表揚。他并不指定我們專寫什么人什么帖,而是要我們各自為政。一時,班里成個硬筆書法帖子的海洋。龐中華的最多,居就還有汪國真。但這兩位,我都不喜歡。我獨喜梁鼎光先生用鋼筆臨的歷代名帖。我那時,寫麻姑最多。
老師沒有表揚過我。又表揚作文,又表揚寫字的有馮穎??偙頁P字的,有建雙。我自己看,勝利的行書又尤其好。
老師沒表揚我,不影響我沉迷于寫墨字。我歡喜時寫、不歡喜時寫,一寫就心好安。仿佛回大埕、回從前。寫久,有四周無人獨我一個的感覺。白天,寫多,感覺進入夜了。
老師沒表揚我,一日,王巍就表揚我:你寫的?我覺得比那(指書上)好。
王巍是江蘇人,生得慷慨,母親是護士,所以表揚我慷慨、貼心。
我索性就把那字貼在桌子的內(nèi)面。一貼,桌肚子亮堂好多,好像有了我的氣血,成了我的孩子,生活起來了。
四
傷害于不久發(fā)生。
第一次去圖書館,老師專門將我們集中,講我們的藏書在同類學(xué)校中排頭。排頭不排頭不要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進圖書館。我來廣州前,我見過書最多的,除中學(xué),就我們家。
及至用個代書板到處插,反而就犯難了?;ǘ嘌蹃y,書多更是。但很快,我就集中在名人傳記、民國文集、詩詞、書法上。
詞(不單宋,唐也有的)、長短句,我從前少見少讀,后面總在捷東兄床頭見到。有時,下課,我去,他不在,他宿舍的師兄們我不生份,就獨自坐那里看??炊?,就尤其喜歡范仲淹、辛棄疾(不喜歡柳永,但不討厭)、蘇東坡、李清照。喜歡"碧云天,黃葉地"、"千古興亡多少事"。日久,這些句子總在相應(yīng)的情境、情緒中自己冒出來。而一旦這樣,就似有了知心人。
一個晚自習(xí),作業(yè)少,一面從桌肚子里抽本周先生的書來看,一面又轉(zhuǎn)翻開蘇子選集。一時,受了先生在課桌上刻個"早"字的啟示,又總覺得自己心力不足無有大氣魄多思多愁,就用制圖用的圓規(guī)尖尖,刻:"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簫且徐行"。
置于桌右。"葉"字初初誤寫為"我索性就把那字貼在桌子的內(nèi)面。一貼,桌肚子亮堂好多,好像有了我的氣血,成了我的孩子,生活起來了。
竹"字,又加重涂改。后來,我們201與女生210書面對話,心出別裁,為十朵金花各人題一句詩詞。給老農(nóng)的,就是這句"吟簫"。引得日后,文琴幾次嘲笑于我。百口莫辯。
可憐的桌子,刻骨之觴,反累我身。
五
課桌有時像肓盒。有驚有喜有憂傷。
少年幾多鐘情,又用力克制。那年月,連個電視都兩周才輪一次,心中無聊,其實日日是有些向往、有些期待的,有些作田螺女之想。
不日,一開桌子。里面有飯票。初初不知誰的。后來又有。后來,不單一人有。而且,二人,三人,N人,多個男生有開桌之喜。各人心照不宣,暗自高興。
田螺姑娘誰也心知肚明了。于是,各人理各的人。互又不過界。明的就說:一個月,吃不完這么多飯票的。似還有要對方幫助解決,作"你小子到底領(lǐng)不領(lǐng)情"的深切試探、嬌嗔。只是讀書的女子,不如陜北的"花丹丹",全無羞色、低眉的樣子。
大肚子桌子,也弄丟過我一本李燕杰先生的《塑造美的心靈》,一本《宋詞》。開初很懷念,像走失了孩子。
《宋詞》,后來,娶了文琴,被偷的書連人帶書,失一得二。好個驚喜。
六
有一件事我心里生痛。
二年級,我們更上二層樓。我開始像個老干部。喜歡到別班去串門。
幾次,坐在20班最后排的一個同學(xué)邊。那同學(xué)一人坐。個子不高,福建人。寡言。一開口,卻笑笑,平和,親切。
那時,我們的桌子,不是原來在一樓的,是小個一些、全身紅的全杉木桌。桌身很輕,木質(zhì)又軟。
我看到,這同學(xué),桌子里面、外面,寫了好多句子。有的憂傷,有的為自己鼓勁。有的是現(xiàn)出墨跡,有的是墨色退去,印痕現(xiàn)現(xiàn)。
少有人與他說話。甚至有人背后對他指指點點。
他的閩南口音,與我親切。
后來一個暑假后,他再無回來。
廣播里,提醒大家:回家,不要到水庫去。
七
尋桌不得,兒子無心,令我深思。
我兒子,長到我思念母校、又覺得是時候與他共同去踏尋舊地時,一日,就與文琴,三人,開車,直奔石門。
那時,學(xué)校沒封閉管理,可以自由進去。我就與孩兒十指相扣,執(zhí)意要找坐過的教室、桌子。
人生海海。不想,桌子也是。自然是找不到。
找不到,就反與孩子深入去,打開好多桌子。
桌子內(nèi)外,留言蔚為壯觀。
路上,孩子:爸你怎么在這么差地方讀書?
隔幾天,去長沙,開調(diào)研會。
來了好幾個段長、書記:現(xiàn)在這班,隊伍不好帶,都中專生。
生生又補幾刀
八
今年熱天,學(xué)校東遷百里外的科教城。學(xué)校沒有并入廣州交大,市政府報告講計劃明年招本科生,此番又一下搬進一個紅丹丹的大規(guī)模校區(qū)。我就想,我們學(xué)校,如果是個人,就是個厚道人、福氣人。
那些桌子也是。
請聽穿林打葉聲,無妨吟簫多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