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五花(小說)
雞兒報曉,狗兒回聲,黎明的光線探頭露臉,偷窺人間秘密似的時隱時現(xiàn),為李家村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
忙碌完秋收打麥交公糧土豆進窖糧食進倉的社員們,享受著不出早工的清閑,還在被窩里酣睡,住在村東頭的社員李三卻如熱鍋上的螞蟻在自家院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五個時辰以來,他硬下心腸忍受妻鳳英撕心裂肺地慘叫:“哎喲喲,疼死我了……嬸,怎這長時間哇?”
“這還用問,換胎了唄!”接生婆的聲音。
“男娃應該……更……快啊?!?br />
“一個人一個樣,那可說不準。要不把李三喊進來?”
“為了兒子,哎喲……還是別進來了?!?br />
婚后十二年,除去即將出生的“兒子”,李三夫妻生養(yǎng)了四個閨女。每回妻生產(chǎn),李三都守在炕前悉心照料,寸步不離。只因當?shù)赜袀€說法,兒子出生忌諱爹在跟前,否則,肚臍下的“小雞”就會飛走。隔從前,喝過幾年墨水的李三根本不相信,可糖葫蘆串似的連生四個丫頭片子讓他犯了嘀咕:管他準不準,為了兒子還是注意些。所以,這回鳳英稍有征兆,李三就出了門,先喊來接生婆再送孩子們?nèi)敔敿遥荚陂T外忙活。
記得妻鳳英生大女兒桃花時,前后也就三個鐘點;二花三花四花一個比一個順流,兩小時都用不了。李三暗暗祈禱:兒子啊兒子,都這長時間了,你就別折騰你娘了好不好?
初升的太陽,像罩了紅色的被單,映紅了東院墻的南瓜豆角大白菜。背書包的桃花二花雙雙趕回來,側(cè)耳聽聽母親的叫聲問:“爹,弟弟還沒生下來?”
“有接生奶奶呢,安心上學。快走吧,半里多的路程,可別遲到了?!?br />
“放心吧爹!”“爹,你也別太著急。我們走了!”身披朝霞的小姐妹邊跑邊回答。
“東方紅,太陽升……”大喇叭都開始廣播了,兒子還沒生下來。李三抓耳撓腮搓手頓腳正著急呢,突然,屋里傳出“哇哇……”嬰兒的哭聲來!聲音這般洪亮,兒子丫頭就是不一樣!眉開眼笑的李三箭一般穿進屋,顫抖著聲音問:“兒子吧?”
“咳——”鳳英長嘆一聲,“他爹,又一丫頭片子!這是命,是命啊?!?br />
李三直勾勾盯著啼哭的嬰兒,一屁股跌在炕沿上,皮球上磨刀——癟了。
“他爹,送人吧?!兵P英熱淚滾滾,無奈地搖頭。
李三扭過身,強忍低落的情緒打開暖壺蓋,化了半碗紅糖水用小勺攪動著端過來,捋捋妻的頭發(fā)試去她眼角的淚水:“來,張嘴,再喝一口……能順利生產(chǎn),母女平安比啥都強。別瞎想,閉上眼睛睡覺。這就給你熬小米粥去。”
“怪我沒本事?!?br />
“怪我,全怪我。”李三柔聲安慰著。看接生婆把嬰兒包好,就臉盆加水茶缸放糖,“嬸,勞煩了這長時間夠累得,洗洗手坐下喝水吧?!?br />
“依我看這名字就有說道?!苯由藕攘丝谔撬?,小學生算題似的用左手拇指一個一個掰著右手指頭,“你看你這四個閨女的名字,桃花二花三花四花,嘖嘖嘖,花都成群了!老五叫來弟,下回保管來個弟弟!怎樣?”
“不生了。不怕嬸笑話,等孩子們?nèi)窟M校,學費就是問題?!崩L箱的李三答。
“丫頭片子,念兩年能認……”
李三打斷接生婆的話:“嬸,現(xiàn)在可是新社會,男女都一樣。只要孩子們想念就得供。”
鳳英的淚眼閃出贊許的光來。
“嬸,你認識人多,盡早給她找個好人家?!兵P英說著,淚又下來了。
面無表情的李三站起身,用勺子攪了幾下沸騰的小米粥說:“我沒意見?!?br />
“嬸城里的本家侄子老婆不會生養(yǎng),快四十了還沒個孩子。要不我去公社郵局給他拍個電報?”
“勞煩嬸了?!?br />
接生婆辦事就是靠譜,嬰兒生下六天的上午,一輛綠色“二一二”小汽車就開進了李家村。那“滴滴”喇叭聲天籟之音一般,引來不少圍觀者。孩子們圍著小汽車摸摸車這兒,拍拍那兒,別提多開心了。讀書的桃花二花還沒放學,三花四花顧不上看小汽車,氣喘吁吁地跑回家:“爹,娘,抱小妹妹的人來了!”
“在哪兒?”
“小汽車就停在接生奶奶家門口!”“肯定是沖妹妹來的!”“爹,娘,我們不想讓小妹妹走,嗚嗚……”
六天來,鳳英硬下心腸不給嬰兒喂奶。好在生產(chǎn)隊有奶羊,李三就用工分換羊奶喂養(yǎng)孩子。這孩子也奇怪,好像明白這個世界不歡迎她似的特別特別乖,餓了拉了尿布濕了輕哼幾聲,其余時間都在熟睡。為此,父親李三柔腸百轉(zhuǎn),背地里不知落過多少眼淚。
為了事情順利,李三將抽泣的鳳英送到父親家。功夫不大,接生婆就帶著一男一女進了門。五味雜陳李三舔了舔嘴唇,聲音干巴巴地:“來了?”
“可不是來了嘛!”接生婆嘻嘻笑著,“嬸也是才知道,侄兒最近升了官,這孩子可掉進福窩窩了!”
“坐吧?!崩钊沽藘砂敫鬃娱_水遞過來,指了指炕沿。
身穿藍色華達尼中山裝的男人放下手里的提包,面無表情地接過缸子轉(zhuǎn)手放在窗臺上,理理頭發(fā)整整衣襟眨眨金魚眼睛四下環(huán)視著屋子。然后倒背雙手,丈量李三屋子有多大平米似的挺胸疊肚來回踱著步;與丈夫同款面料,淺綠色衣褲的女人不接茶缸也不坐,用鄙夷的神色瞅了眼李三。接生婆打破了僵局:“這家的孩子不是夸,頭發(fā)黑錠錠肉皮兒白生生,人人聰明個個伶俐!”
“老姑接過那么多嬰兒,不會錯的?!蹦腥苏f。
李三劍眉擰在一起,端起窗臺上的茶缸拉開門,“嘩”的一聲將水潑了出去,脫鞋上炕坐在嬰兒身邊。屋里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這么好的孩子,打著燈籠也難找!”接生婆急了,一把就將男人拉到炕沿邊。男人伸長脖子望了望說:“這孩子天庭飽滿,好,真好!”
三花四花不想讓男人看妹妹,硬擠到他前面,盡量讓他離小妹妹遠一些。
女人換了面孔,瞇著水泡眼笑模笑樣地打開包從里面取出嶄新的小棉被小毯子小衣裳小帽子……展覽似的一件件地擺放在炕上;又取出一大包花花綠綠的糖果餅干,拆開包裝遞給孩子們。小姐妹擺手搖頭:“不要!”“我們不稀罕!”
“這可是城里才能買到的好東西,可好吃了!”女人剝開糖紙遞到最小的四花嘴邊。
“不吃!”三歲的四花小腦瓜兒一扭。
“好孩子,咱人窮志短,不是咱的不能要?!?br />
四花看父親夸獎自己,立馬放松了“警惕”,露出兩顆小虎牙嘻嘻笑著,脫鞋上炕爬在父親的背上。三花厥起嘴嚷嚷:“爹,我也不吃!”
女人慌忙坐在炕沿上,拿過小衣服撫摸著嬰兒的腦袋說:“寶貝粉嘟嘟胖乎乎的,真招人稀罕。來,娘給你換上新衣服抱你回家。”
你算哪門子娘?李三臉冷得像冰,一把就將嬰兒抱在懷中。三花四花圍過來,不讓女人碰妹妹。女人很尷尬,漲紅著臉問接生婆,“姑,是你喊我們過來的。這,這是啥意思?。俊?br />
“沒事沒事。李三,把孩子給嬸子。”
李三喉結(jié)滾動了幾下不松手。
“為了孩子奔個好前程,可不敢犯糊涂。來,嬸給孩子穿衣服,天不早了?!?br />
“李三同志,咱們可是一家人啊。呵呵……”男人微笑著打圓場。
“帶上你們的東西馬上出去。我有話跟嬸子說?!崩钊抗馊缇?,下了逐客令。
男人蛤蟆眼一鼓一鼓,收起堅持了很久的笑容說:“小農(nóng)意識。下午我還有個會,你出爾反爾,耽誤了革命工作能負起責任?”
女人將衣物塞進包里,歇斯底里地吼道:“跟他有啥道理可講?還不趕快走!”
沒等二人出門,李三就對接生婆說:“嬸,實在對不起。怪我一時糊涂,五花不能送人。”
“誰是五花?”
“她是五花?!崩钊呐膽阎械膵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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