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憶當中，故鄉(xiāng)村西里許之遙的地方，靜臥著一條蜿如巨龍的古老黃土大堤，人們稱之為“金堤”。
　　 相傳，此堤是秦始皇時代為阻擋黃河洪水而修。據(jù)說，當時為了快速修堤，秦皇親自下旨:“限定在他及隨從們打馬跑過之后，大堤必須修成！”這一來顯示帝王之威，二來也說明了修堤的緊迫性。
　　 此旨一下，可難為了上下官員和貧民百姓。為按期修堤，大秦帝國的丞相李斯，用法術(shù)定住下落的太陽，以便爭取更多的時間。軍隊和地方官員們，則驅(qū)趕來大批的民工與百姓，勒令他們就近取土，實行人海戰(zhàn)術(shù)，哪怕拼盡人力和生命，也要以最快的速度修成大堤。
　　 由于太陽被定住不下落，所以筑堤人不可歇工，不許下工地。為此，后勤方面，官府逼迫附近的百姓，一天送去工地十余頓飯。好在“跑馬修堤”的計劃最終成事，秦皇帝回望大堤修成，滔滔洪水被拒之大堤之外，龍顏大悅，親自命名大堤為“金堤”，取固若金湯之意。也許他并不知道，在修堤的過程中，累死、餓死了很多人，新修成的大堤黃土之下，埋葬著很多森森白骨與冤魂。
　　 傳說畢竟是傳說，當不得歷史。但金堤這樣寬厚浩大的堆土工程，土方量相當可觀，甚至達天文數(shù)字，這在古時沒有大型機械，完全靠拼人力來完成的時代，也不得不說是個偉大的工程，同時也只有勞動人民的集體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出如此宏偉的歷史奇跡。
　　 既稱謂為堤，且取有固若金湯的美譽，大堤當然約束洪水。想來當年金堤應該更加宏偉，一定阻擋了黃河的洪流。也許就是因它鎖住了黃河蒼龍，使后來的千百年間，才確保了我故鄉(xiāng)一方的平安。
　　 自古黃河多災難，向有“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之說，黃河流域的炎黃子孫們，歷史以來傾盡了多少心血和汗水，付出多么大的代價和智慧，治理黃河，安撫黃水，一次又一次地進最大努力平息黃河母親的暴怒。
　　 而今，黃河距離大金堤已遠，站在金堤之上，再也看不到黃河波濤，再也聽不到黃河的咆哮，似乎它與黃河沒有了直接的關系。但歲月滄桑、乾坤巨變，綿延幾百里，上下不知幾多年的大金堤，依然宛如巨龍，沉睡靜臥，它似乎成為了歷史的遺跡，它的存在，也好像只是為了見證逝去的那段歷史。
　　 不知從何時起，大金堤的堤頂上，行成了一條寬闊蜿蜒的大路，連接著附近三縣一市通達兩省。大金堤的功用也不再只是堤防，人們逐漸賦予了它更多的意義和內(nèi)涵，包括軍事與戰(zhàn)略的價值。
　　 此堤綿延幾百里，堤根處有一溜積水洼地緊緊相隨，天長日久洼地中長滿了蘆葦和蒲草，滋生出很多魚蝦和泥鰍，它們?nèi)缬鞍樾危浑x不棄地為這條巨龍搖旗助威，共同在華北大平原上，矗立著一道風景。
　　 金堤上長滿參天大樹，平時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樹下荒草叢生，常有蛇蟲出沒、蜂飛蝶舞。兩側(cè)更遠的地方是萬頃農(nóng)田，冬春季節(jié)無比開闊，茫茫平原一覽無余。夏秋時期形成一望無際的青紗帳，人為地形成綠海汪洋。
　　 華北之地歷經(jīng)黃河億萬年的沖積，極具遼闊和平坦，縱橫幾百里，登高瞭望一馬平川，少見山巒與峰嶺，所以這道人工大金堤，自然就成為地理屏障，在軍事和政治中極具有戰(zhàn)略意義。說是當年劉鄧大軍過黃河部隊集結(jié)時，大金堤就曾起到了一定的遲滯與阻擋作用。
　　 村里的老人們都記得，當年小日本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山東的軍閥韓復榘，曾在大金堤上修筑了很多據(jù)點，構(gòu)筑成黃河外一道防線，并駐軍設防，試圖作為軍事屏障，何曾想，日本侵略者進關南下，韓復榘帶領國軍不戰(zhàn)而逃，棄守濟南，丟棄山東，將大好河山拱手讓給了日本人。大金堤防線，重復了二戰(zhàn)時期“馬奇諾”的笑話。
　　 再后來日本侵略者扶植汪偽傀儡政權(quán)，漢奸們再次利用大金堤做文章，繼續(xù)增兵布防，一心阻止全國人民抗日。
　　 回想中國的近代歷史，從軍閥混戰(zhàn)到抗日戰(zhàn)爭，抗戰(zhàn)勝利再到解放戰(zhàn)爭前期，不管誰執(zhí)政齊魯大地，無不利用大金堤來設防線，直至淮海戰(zhàn)役期間，蔣家王朝也曾計劃利用大金堤，阻擋解放軍南下解放全中國，阻擋劉鄧大軍過黃河，可到頭來同樣折戟沉沙，大金堤并沒有對他們提供佑護，反而見證了國民黨軍隊的覆滅?，F(xiàn)在金堤上荒草從中依然散落著很多混凝土塊和殘磚爛瓦，他們記錄著那段歷史，成為大金堤被迫參與戰(zhàn)火的悲歌。
　　 悠悠古老大黃河，巍巍歷史大金堤，不會護佑一切失去民心者，人民修筑的大堤必然護佑著人民。據(jù)說當年國民黨在鄭州花園口炸開黃河決堤時，滾滾洪水一瀉千里，不但沒有阻當住日本侵略者的鐵蹄，反而造成三省四十余縣的災難，大片良田一夜之間成汪洋，八十余萬民眾頃刻之間慘遭溺死，千百萬的老百姓流離失所。我故鄉(xiāng)雖離鄭州較遠，可黃河洪水的余威也波及到山東的魯西南，幸虧有大金堤護佑，我故鄉(xiāng)之處的大片土地，才免受了一場洪災。
　　 靜臥千百年的大金堤，歷史以來，到底怎樣制約了洪水，現(xiàn)代人當然不記得，但從大堤兩側(cè)農(nóng)田土質(zhì)的截然不同，及堤里堤外地質(zhì)地貌的截然不同，可想而知，大金堤在歷史上必定不止一次地拒止了黃河發(fā)來的大洪水。大金堤不單對黃泛擔起了約束的功用，而且在防風治沙、農(nóng)田水利和林業(yè)交通方面，無不產(chǎn)生著重大的影響。
　　 大金堤綿延幾百里，堤坡及堤眉上種滿了楊樹和刺槐，大樹闊枝密葉，遮天蔽日，平時顯得陰風颼颼，入夜時更是行人稀少，樹上上及荒草叢中，常有怪鳥悲鳴、蛇鼠游弋，若膽小的人獨自走在上面，想起腳下的冤魂和戰(zhàn)亂的槍炮聲，卻也產(chǎn)生難以抵抗的怯意。
　　 神奇而古老的黃河，自古孕育了偉大的中華民族，被譽為神州大地的母親河，億萬年來，她不僅撫育了代代優(yōu)秀中華兒女，也每年從黃土高原攜來大量泥沙，鑄成廣袤平坦的華北大平原。正因為這些泥沙，注定了黃河中下游的不穩(wěn)定，黃河兩岸人都知道，老黃河的脾氣欠佳，動不動就惱怒發(fā)威，發(fā)威時一場大洪水，可造成千里汪洋，可造成哀鴻遍野。
　　 黃河洪水素有“緊沙慢淤”的習性，每次黃河急水過后，先沉淀下來的定是黃沙，在淺灘水底，如板如毯，涉水而過時不陷不沾，十分潔凈和腳爽。待水去沙土風干后，春風一起，卻如塵如瀑，遮天蔽日。天長日久，黃河流域就形成了局部的沙漠或沙崗，這為黃河“緊沙”。
　　 而“慢淤”，則是黃泛過后積存滯留下來的洪水，最終留下的一層粘淤。黃河水之所以渾濁，多是因含有此種黏土。這種黏土，質(zhì)呈黃褐最是細膩，透水性差，沉淀速度慢，且具有很大的粘性，是黃河帶來的另一種泥土。
　　 泥土干結(jié)后比較堅硬，但也很是肥沃，特別是黏土與沙土質(zhì)混合，優(yōu)劣性質(zhì)互補，俗稱為“蓮花土”，最是適合播種棉花、小麥玉米及五谷，所以黃河灘區(qū)的農(nóng)民們有“三年不見收，一收吃三年”的諺語。另外此土十分適宜燒制陶器或磚瓦。
　　
　　 二.
　　 人生在世，生于土歸于塵，皇天后土加上水，為人類和地球生物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的基礎。老黃河歷經(jīng)億萬年亙古的積累，黃沙和粘淤土疊壓了一層又一層，造成華北大平原，給華夏民族積攢下無法估量的財富。黃河、黃水、黃土地、黃種人，一條老黃河成就了中華，養(yǎng)育了華夏，澤披著泱泱中華大民族。
　　 早在很古的史前，生活在黃河中下游的炎黃子孫們，曾以黃土筑屋，用黃泥制陶，初步理解了大自然“金木水火土”的微妙關系。金克木，木生火，火生土，土調(diào)水成泥可制器，一把烈火可使水化為無形，使黃泥升華。幾萬年的歷史，幾千載的探索，人類在勞動生活實踐中，創(chuàng)造了燦爛輝煌的華夏文明與文化。
　　 著名的山東大汶口文化、龍山文化，無不起源于黃河。近代考古研究發(fā)現(xiàn)，史前古人早就開始制陶，初期以紅陶為主，比較簡陋，后期發(fā)展為輪具制陶，并燒出質(zhì)硬器美的白陶、黑陶和印刻紋飾、鏤孔繪畫的彩陶。陶器是泥與火的藝術(shù)，揭開了人類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新篇章。這些陶器及制造工藝，代表著人類從刀耕火種到“生產(chǎn)力”的時代發(fā)展與跨越，是人類從母系社會過度到父系社會的里程碑，為人類社會進步的重要標志，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中國列為世界四大文明古國，當之無愧。
　　 有資料顯示，上世紀的1928年，考古學家在黃河岸邊的濟南章丘龍山鎮(zhèn)，首次發(fā)掘了一處史前遺址，出土了以黑陶為主要特征的一批陶器，后被學術(shù)界命名為中華“龍山文化”的代表。龍山文化只是中華古文化的部分范疇，為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直接承襲大汶口文化發(fā)展起來的古文化之一。那些閃著幽光的古陶或碎片，誕生于新石器晚期，穿越了五、六千年漫長的中國歷史，猶如一顆顆黑色明珠展現(xiàn)于當今世界，其黑如漆、聲如罄、薄如紙、亮如鏡、硬如瓷的神韻，堪稱原始黃河文化瑰寶，堪稱中華制陶藝術(shù)的奇葩，彰顯著華夏古代先民制陶工藝的偉大成就。其深厚的歷史底蘊和豐富的人文內(nèi)涵，構(gòu)成了中華龍傳人的淵源和黃河民族的龍脈。
　　 在中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路途中，新舊石器時期是那么的漫長、那么的遙遠，直到陶器的出現(xiàn)，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也可以說是人類最早利用化學變化的科技開端，標志著人類社會由石器時代發(fā)展到一個新時代。陶器不但方便了人類生活，也為后來的銅器，鐵器時代奠定了基礎。
　　 “黃河之水天上來”，浪淘九曲萬里沙。黃河流水日夜丈量著時間和歲月，黃河泥沙時刻豐富著中原大地的面貌和財富，今天滄海，明日桑田，歷史、地理、人文、科技，自古以來無不持續(xù)地向前發(fā)展。老黃河演繹出人類文明，成就了中華古老的陶文化。陶文化的發(fā)展，更倡導出現(xiàn)代的文明輝煌，這不僅僅是時間的積累，也是老黃河啟迪了華夏民族脫蒙開智的貢獻。
　　 黃河水不單攜來黃土高原的黃沙，還西決昆侖帶來了亙古紅土。紅土跟隨著黃河之水，又不定的在某時某地，機緣巧合地悄悄沉淀。此紅土先是默默無聞地潛藏地下，后受日月精華、大地涵養(yǎng)、再經(jīng)黃河黃水的慢慢滋潤，升華為一種暗紅色，十分寶貴的“紅膠泥”。此泥非常精致細密，極具粘性和可塑性，用它燒制出來的陶盆陶罐，結(jié)實耐用透水性差，大大提高了陶的特性，與人類的生活和生存，帶來很多便利。
　　 物華天寶，萬物有靈。紅膠泥在兒童眼里也是一寶，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農(nóng)村兒童們，無不是伴隨黃土著成長開智，他們把紅膠泥做玩具并玩出一定的樂趣。那時雖不知道大汶口文化的三足陶器，更不知道聞名于世的秦兵馬陶俑，這些是否也為紅膠泥燒成。但知道家中常用的和面黃釉盆、盛米裝面的陶缸，以及能裝進好幾擔水的大甕，其制作原料都離不開這種紅膠泥土。
　　 就我故鄉(xiāng)而言，紅膠泥的資源雖不太豐富，但在故河道、金堤下常常能在生產(chǎn)勞動中無意發(fā)現(xiàn)。那時我們兒童們?nèi)绔@至寶，弄出一些拿回家玩，無論在石板上摔得“啪啪”作響，還是捏塑出各式各樣造型，盡管陰干后弄來柴火燒得一塌糊涂，卻總是樂此不疲。最有趣的是找來幾雙爛鞋破襪子，從游鄉(xiāng)的貨郎挑擔上換回幾個“娃娃?！薄＿@種東西特別盛行于黃河中下游一帶，是手工藝人予燒制的紅陶范模，里呈半弧形，有長有圓，大不過一、二寸，里面陰刻著神話戲劇人物或花鳥蟲魚，造型十分生動有趣。兒童們把摔打好的紅膠泥，取一塊按壓在范模上，就能翻印出各種人物或動物，然后曬干進行比賽，相互交換或者贈送，這樣童年游戲，小時候玩的不亦樂乎。
　　 玩泥巴似乎是孩子們的快樂和天性，記得小時候我們做出很多泥模制品，有時因管理不善，不是被暴日曬裂，就是被淋雨泡壞，但略感惋惜后仍然繼續(xù)再來。有時老奶奶們則給我們要去一些，然后摻進一些黃沙和棉麻，揉熟后捏造成型，放于通風處陰干，以便作為冬天取暖的火爐。更聽說有釀酒的作坊或過去的貴族大墓，也大量使用這種泥，他們稍以加工制成為“紅膏泥”，以此作為酒窖防滲漏與墓室的密封，事實證明達到了非常滿意的結(jié)果。
　　 紅膠泥最大的用處還是燒陶。據(jù)村中老輩人講：清道光年間，先輩們在大金堤上收留下一家逃難的三口，當時這家人孩子還小，餓得直哭，女人病得奄奄一息且衣不御寒，男人面黃肌瘦身無分文，蹲在一棵大樹下一籌莫展，看樣子實在可憐。村里老人把他們領進村，先安排在磨房小屋住下，大伙接濟些吃穿用度，好歹算有了息身之所。后來捐錢給女人治病，盡管服用了一些土方和草藥，但還是沒有挽留住她的生命，于是大家自發(fā)地幫這個外鄉(xiāng)人，在金堤腳下選了片荒地，起墳立冢好讓其入土為安。就在大伙幫助挖墓穴的過程中，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很厚的紅膠泥層。這情況，村民們并不怎么在意，可是這個外鄉(xiāng)人卻如獲至寶，一再說：“是孩他娘給我指出了生存的活路。”
　　 原來，此人自幼在老家土窯上干活，學得了一手燒制陶器的手藝，他知道這種紅膠泥土，是燒制陶器的絕佳原料，有了它就不愁生活。
　　 不久，這個外鄉(xiāng)人為了報恩也為了自己，說動村里的族長，由他籌資串換土地，自己做師傅領銜辦起了土窯場，開始燒制泥盆、土罐、瓦缸、瓦甕等農(nóng)村百姓家的日常生活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