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難的歲月
　　
　　 一九六〇年的春節(jié)，死氣沉沉，糊里糊涂的過去了。到了二三月旱情非常嚴重，救災糧極其緊張。食堂里的玉米粥越來越稀了。駐隊干部老楊協(xié)助抓出工生產(chǎn)；老黑(白)協(xié)助四叔抓食堂伙食；他在攪玉米粥時，把滅飋靈不小心掉到鍋里了。那一頓飯各家小孩都不吃，我叔父把我們兩家的剩飯全喝完了，并笑著說，他才喝飽了。
　　 清明過后，由于大人都忙，小孩子也沒辦法管，小弟九正伙同乃正幾個2—3歲的小娃娃，在北塄上錯把蝎子花根(草藥有毒)認棒槌棒(可食)吃了，收工后，大人找不見娃，后來找到時幾個娃娃都已昏迷。因吃的多少有別，九正幾個當時叫醒可以答聲，但糊里糊涂，可乃正當時怎么叫也不答聲，嚇得三姨都哭了，后來總算救醒來了。有驚無險，幾個小娃娃到第三天都才準好了。
　　 糠醛廠職工增加到十二三個人，聽說還要擴建。吃飯問題攪在一起，上古楊的大食堂早就開不下去了。四叔(二叔同胞弟弟官稱楊維華是隊里保管員，兼管食堂)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駐隊干部和大隊協(xié)調(diào)下還維持了幾天，各家都被持槍民兵搜了幾遍，連炕洞都搜了再也找到一粒糧食。突然！一夜只隔令從天降！‘搬遷’！只有搬遷到馮家北南莊去，吃更大的食堂才不會餓肚子。事實證明這可是個大實話。上古楊村男女老少為了生活拋家舍土，離開了祖祖輩輩休養(yǎng)生息的家園，忍氣吞聲，隱淚入腹，搬到了馮家北南兩村。第七生產(chǎn)隊消失了。留下的莊基房地產(chǎn)，成了召公公社糠醛廠和馮家生產(chǎn)大隊青年突擊隊的駐地了。
　　 大食堂設在馮北莊。母親帶著大嫂郭麥秀及五嫂李菊梅又參加了馮北南莊的大食堂工作。父親和九叔還是飼養(yǎng)員，在馮南場喂牲畜。由于搬家時青年突擊隊，發(fā)現(xiàn)母親和嬸娘的家當很沉，加上原來我們家的囤糧名，人家懷疑箱柜藏有糧食，報告了大隊。家當重是實，但都是布卷和衣服，其實一粒糧食都沒有。大隊依據(jù)有糧下結論，給我們兩家停餐三天，讓交出糧食。天啦！那兒來的糧食？第一天吃過早飯，母親從食堂回來，懷里掏出來一大包玉米珍鍋瓜，我們一家湊合吃了些，還好母親食堂的工作沒有停，母親說那鍋瓜是同在食堂里的麥秀嫂和菊梅嫂及馮紅軍他父親(當時他是隊里的會計兼食堂總管.那時候馮紅軍還不會走路)讓她拿回來的。第二天食堂開過早飯，母親帶的鍋瓜很少。我婆說，父親捎話讓母親去下寨村表叔家看看，是否能幫一下我們。母親和我來到下寨，表叔沒在，表嬸說糧食沒有。其實那時有糧食也沒辦法做飯，沒柴沒鍋。政策不允。表嬸家沒棄山莊比較自由。她從饃籠里取了八九片刀切成地方鍋盔饃，裝進母親的布袋子里，又給我取了一片，我已經(jīng)幾年沒見過白鍋盔饃了。狼吞虎咽的吃了幾口把剩下的半片裝到衣服口袋里跟著母親往回趕?；丶液?，聽到九來(三弟當時八歲)哭訴和來信(堂弟當時七歲)到趙家北莊乞討充饑，惹得全家人都哭了。第三天還有幾片饃也就撐過去了。大隊根據(jù)實際情況，第四天開始供飯了。我們度過了最艱難的三天。這是一九六0年的事。
　　 那時我在馮九油坊上四年級。(馮九即馮華堂，國民革命軍陸軍中將，民國軍事委員會參議委員)因有同學常將我的乳名九存戲呼九寸，感覺不爽，隨自取名志高。那時豆會中學門前掛牌為興平縣第十三中學。大哥在興平師范上學快兩年了。)那時小弟九正不到三歲，第一次見白鍋盔饃，后來老是向母親鬧著要吃“平饃”，父母做難，含淚無言以對。(至此，我已淚眸朦朧，哽咽泣泣，無法再寫了！)
　　 六一年初秋，我在馬廟上五年級的一個星期天和幾個小伙伴回了趟上古楊。各家門都敞開著，將捶布石都讓小氣鬼拉走了。我家三間東偏廈房已被拆除，西偏廈房北邊，被放倒了一堵墻，左右隔壁三個院一體成了糠醛廠在上古楊的最后廠區(qū)。但現(xiàn)已人去房空。后來聽說搬到太川水庫邊上去了。青年突擊隊也不見有人。原來開始糾錯整風了。因為政策有所靈活，大食堂按量供餐，但家里準開小灶。我想弄些柴火，用手扣拆房后廢墟上的木拄子讓蝎子蜇了，這就捏著指頭跑回去了。
　　 上古楊人要搬回去了！這話已傳了好久了。我婆這回聽我說村里沒住人，立馬鬧著要先搬回去，咋勸都不聽，還罵父親說:“博文！你是想把我埋在豆會馮家呢嗎？”秋后父母親實在是沒辦法再勸了。就讓我陪婆先搬回上古楊村。我們婆孫兩人度過了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天。一直到過罷年三、四月的多半年時間，上古楊就住著我婆孫兩個人。母親多虧在食堂做飯。她每天用瓦罐給我們送兩次飯。我從馬廟趕回來，吃我婆用銅炒勺燒熱的飯。多是大米包谷稀飯，少有糊面。我手持一米二長的竹棍，每天來回兩趟。有時還會和瓦窯河南老唐娃走在一起。那時人沒力氣狼還很多，但我很安全。一直到來年清明后，才有了同海哥和生海哥做伴。三華里的路程最少要歇息兩三次才能到校。
　　 六二年五一前，上鼓楊村人陸續(xù)都搬回來了。但父親和九叔回來得最晚?；貋砗筮€是在九叔家門房做飼養(yǎng)員。父親身體已大不如以前了，腿疼得厲害還伴有高血壓。躺臥治療已幾次了。加上我婆那時已不能生活自理，可耳聰目明腦子清楚，上廁所要兩個人抬著。那時被政府拆了的偏廈房還沒有蓋，灶房就搭在婆住的門房內(nèi)，我婆每頓還能吃一碗飯。姑姑一人管著五六個孩子的吃穿，自身都很艱難。根本沒辦法幫忙。小妹扣蓮六七歲就幫母親洗涮燒鍋做飯。父母親生活及精神壓力太大了。大約半年后我婆去世。安葬時給親戚鄰里吃了個帶湯面。這件事一直壓在父親心里難以抹去。其實，大災之年把老人能安然壽終七十多歲并待客安葬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了。關鍵是五、六年前父親還是一個囤滿倉尖油甕泛地一家之主呢！時隔幾年安葬兩位老人時就與以前天壤之別。他百思不得其解，且心里難安。那時候缺糧食還無柴燒。父親是一位很要強的硬漢子，雖身患重病但不甘落后。在這期間只要身無大礙就會只身上山割柴用扁擔擔回。也曾先后帶我去割柴，他擔我背，到山下再用小推車，他推我拉運回。那年他已五十歲了。這個艱難困苦時期是三姨(史氏名諱綿綿，官稱:史桂梅)一位省級勞動模范、共產(chǎn)黨員，克己奉公精明能干，挑起了上古楊村隊長這副擔子。
　　 后來大食堂也停辦了。政府只能供應少量黑面和高粱米及紅薯片等，根本不夠吃。人們都在亂跑尋糧。父親將母親箱柜里積攢地布卷衣服及那支獵槍，利用晚上背給表叔，他答應換些糧食。到時候父親帶我上山找表叔，他說將獵槍換了幾十斤玉米，別的緩后再說。父親將玉米擔到山下，用小推車推了回去。那天晚上就推磨子磨成珍子了。又過了約十幾天：表叔捎話我們又上了趟山，這回換了約150斤小麥。我們分開背，父親背100多斤，我背40多斤。兩人都手拿撐杈。剛開始能走二百米多米遠，兩人就得撐杈歇息。到后來走不到五十米就得歇息?！耙滦漕l擦滿面汗，心跳突突欲口出。”父親要把我背的給他再分些，我不許，他背得太重了，腿還疼。兩個人咬牙將麥背到山下放車處。他推我拉運回了家。這是我一生最吃力的一次超限勞動。那年我十四歲了。
　　 后來為了生活叔父和父親各自都把門前的大槐樹換了糧。那年月把牛都死的不多了，活著的廋得皮包骨頭。磨面都要人推磨，我家和叔父家合作一起推磨。三弟九來和堂弟來信那時太小，就八、九歲，說他們先睡覺到時候推二摻，可到時候咋叫都起不來，等叫起來磨子也推完了?，F(xiàn)在回想起來，也真是苦中有樂啊。
　　 再說我們幾個小學生性格不和，時分時合，但走的遠近都是伴兒。初考后我還自信的看了回榜。但都落了榜。六三年復讀重考時，鼻血淋了兩份卷子，我自知不行沒有看榜。生海哥考上了公辦豆會中學。我在父母親和大哥鼓勵下上了法門民中。但這都是后話了。
　　 暑假后我和生海哥都去白龍馬廟復讀了。過了元旦大哥師范畢業(yè)實習結束回來了?？戳思依锏墓饩靶睦镫y受極了。本來能去武功(那時興平縣包括武功、扶風)教書的事他也放棄了。開始了他一生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生活。剛回來就同堂兄海魚哥和新海哥去割柴，天黑了他還沒回來。父母親擔心極了。其實海魚哥和新海哥在前面等了他幾次都沒等到，眼看天色不早，也沒消息只好走了。原來他的柴擔子出了問題。還好后來碰到弓召人用馬車給捎回來了。
　　 快放寒假的一個星期六放學回家后，父親說大哥去召公糧站買他那最后幾個月的商品糧去了。讓我去接，回來途經(jīng)隍城溝時，忽然聽到一聲怪叫，從溝里竄出一只野兔越路飛奔而逃。我本能的追了過去，嘿！險些與俯沖而下的老鷹碰個正著，但它一個自然飛躍越我而過，用他那強有力的翅膀及神速地俯沖力，將野兔打得翻了幾個跟斗，并發(fā)出撕心裂肺哀叫！這時我距獵物丈余，但老鷹一個回轉俯沖向我撲來，大哥呼喊著，揮舞著水擔也已趕到，老鷹順勢騰飛而去，但仍然不舍，還在低空盤旋著。再看這可憐的兔子，渾身是血，它之前已受了重傷，.剛才一擊是不會有這么重的傷的。它已失去活力，大哥抓住耳朵提起來，還在流血，但已不動彈了。這只野兔雖廋但真的好大啊！是老天恩賜吧？抬頭再看那老鷹飛得越來越高，雖心里不服但無可奈何。弱肉強食地自然生存法則，在這大災之年的干冬，尤其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剝兔皮，洗兔肉自然是大哥的事了。弟妹人小膽也小，都躲得遠遠的。我壯著膽子和大哥洗凈了兔肉。母親不讓在廚房做，大哥把銅炒勺用磚頭支在門道里，用水炒起了兔肉。快熟的時候母親給放了鹽，聞到香味弟妹們早已圍上來了。母親給父親留了只兔腿，給我們每人一雙掃帚棍筷子。一家人真的解了個饞。小弟九正第一次嘗到了肉味。我今生再也沒有吃到那么香的肉了。
　　 六三年大半年已過去了。大哥在馮家大隊任青年團支部書記還兼職上鼓楊隊會計。他虛齡十九歲。家里的事我感覺被以前順暢多了。但我復考并不順利，鼻血淋污了兩份卷子，自知沒戲無需看榜。已打定主意輟學務農(nóng)了，但父母親和大哥不同意。鼓勵我去上法門民中。特別是大哥他對我是報有希望的，要不怎么能在那么困難的情況下，讓我去上學費高達公辦三倍的法門民中呢！大哥的鼓勵使我從心里又燃起了求學的欲望。本來就心不甘。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但就是沒考上公辦。以至于學校領導把我落榜的事都做為反面教材連年講說了。對！我要上學！一定要上學！要把這個名譽爭回來！
　　 大姐抱著孩子又來了。這回她是專門為我上學來做準備的。把大哥上學用過的鋪蓋拆洗縫好，還給我做了身粗布學生服。說真的，憑我姐的過硬針工及靈巧勤勞的雙手，我們?nèi)业拇┲鴱膩矶紱]落于人后。她在建和大隊縫紉廠上班。父親的身體及家里的事讓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我也見過她為父親的身體背過我們痛心抹淚。但更多看到的是她那陽光向上，且深情慈愛的笑容。并經(jīng)常對我說:“好好念你書”。這回送她回家，我抱著小外甥女已走到南墩臺了，回頭看見大姐才從村口飛跑追來。剛才一出門又被西隔壁大嫂攔住要給大哥裁身衣服。我嘴里嘟囔著，“天快黑了下次吧！”抱著娃沒停走了。但大姐和大嫂的笑談已聽明白又得等會兒了。大姐每回來都有找她描花、配線、裁衣服的。我高興我有位賢淑漂亮心靈手巧的好姐姐。但又不忍心讓她那么累，回家那么晚！小外甥女見她媽媽來了，鬧著不讓我抱她了，無可奈何，想讓大姐輕松一陣都做不到。走過史家村，我才從大姐懷里接過睡著了的外甥女。過了一會兒走到張家原，大姐不讓我送她了，怕我回家晚。我硬不給娃，把她送過官路南才停下來。她接過娃笑著還是那句話，“好好念你書”！我答應著，“一定要好好念”。還未轉過身淚水已濕霧了眼睛。我跑步走了有一百多米轉身看她，她好像也在跑，天已麻黑，我后悔沒把她送到家，我罵自己“混蛋”！哎！我怕姐天黑！姐怕我天黑?。∮H情！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