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在落雨，秋季早已來臨，綿綿細雨不斷，一場秋雨一場寒。
　　
　　 一
　　 她站在窗前，下意識的用雙手抱緊胳膊，望著窗外連綿不斷的雨線，漸漸迷亂了雙眼，陷入遐思。
　　 她一向喜歡下雨天，有點詩意，有點意境，有點惆悵，有點清冷，被冷風一激，頭腦反而越發(fā)清醒。雨天總讓人有種莫名的陰郁，思緒萬千，漫想無邊……
　　 想起小時候，她那時膽子并不小。騎過大黃狗，爬過大白楊，蕩過大秋千，跳過大院墻。在田間地頭瘋跑，在夏日雨天沖涼，像個野小子，野蠻生長，不管不顧，無畏無懼。
　　 村莊靜謐的夜里，到處黑燈瞎火，她深一腳淺一腳，和小伙伴們抄近路，穿過那片莊稼地，從鄰村看完露天電影歸家。清晨天還未亮，村里到處靜悄悄，四下里黑黢黢，她卻早早起床，與天上的星星做伴，一路摸黑提前到達學校。那些時候，她從來沒有怕過，也不知道害怕。
　　 她是大人們眼里的好孩子，從來沒有挨過罵，更沒挨過一次打，從小品學兼優(yōu)，年年三好學生，獎狀貼滿墻面?；顫婇_朗聽話的她，本該一帆風順，未來可期，爸媽對她寄予厚望。
　　 可命運之神不眷顧她，十歲那年，她的爸爸意外去世。從此，她的世界轟然坍塌。倍受打擊的她，仿佛變了一個人。沒有爸爸的孩子，受人欺負，再也沒有爸爸來保護。她好像比別人矮了一截，自卑又自閉，不再像以前，嘰嘰喳喳的愛說話。
　　 后來她又被送了出去寄養(yǎng)，離開故鄉(xiāng)和最親的媽媽。孤獨無助的她，在陌生的異鄉(xiāng)獨自成長，小心翼翼的生活，學著察言觀色，一言一行，謹小慎微。沒有爸媽在身邊陪伴成長的孩子，人格不會健全，一個本該很優(yōu)秀的孩子，性格大變。童年的不幸，一生不得治愈，牽牽絆絆了一輩子，人生之路坎坷不平。
　　 從小到大，一路走來，個中滋味，無人能懂，心里的感受，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變得不愛說話，謹慎怯懦，有些膽小，喜歡安靜，偏愛獨處。跟十歲之前的野小子勇猛形象，截然不同。
　　 曾經經歷的諸多往事，一幕幕，浮現眼前，此時此刻，都一古腦向她襲來。像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滴滴答答，敲打著她的心房。
　　
　　 二
　　 女孩子和男孩子不同，天生就有點膽小。最初她生活在農村的舊家時，最怕“八家子”。那是一種昆蟲，別名活辣子，七辣子，八家子，樣子丑陋，像毛毛蟲，肥肥的有點惡心。它體表有毒毛，粘于人的皮膚上，疼痛且癢。
　　 兒時孩子們都愛光著腳丫亂跑，特別是夏秋雨后，淌著水玩，有時候不小心就會踩到、那被風吹雨打跌落在地的八家子。它身上的毒毛，接觸到細嫩的腳踝，疼痛奇癢，非常難受。那時需要去找一種葉片，其背面帶著能刮毛的倒刺，將葉子在腳踝紅腫處，反復來回摩擦，才能刮帶出毒毛。雖然她很害怕，每次只有盡量小心點，多觀察地面，不讓自己觸碰到它。
　　 有時她會幫媽媽干活，清理院子。一場狂風驟雨肆虐過后，裹挾著泥巴的臟樹葉，落滿院子，其中還有不少從樹上落下的八家子。她忍著害怕，只有更加小心，用掃帚堆積歸攏雜亂的垃圾。
　　 她的媽媽那時忙得慌亂不已，趁著不下雨的間隙，爬上院子里靠院墻根、高高的糧倉草垛。那堆積著玉米的錐形體倉頂，需要上去，把掀飛的草墊子重新搭蓋好，再墊上石頭進行加固。她人小幫不上忙，在地上仰頭望去，只看見媽媽在風中凌亂的頭發(fā)，遮住滿是汗水的面頰。
　　 那些回憶里的舊事，總讓她難忘，并由此造成后遺癥。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管夏天天氣再熱，她也不愛光著腳，甚至不愿穿涼鞋。她不喜歡那種冰涼的感覺，不想被臟水打濕腳丫，下意識本能的保護著自己的雙腳，總愛穿捂著嚴嚴實實的鞋子。
　　 那年，家中的頂梁柱，她的爸爸意外因公去世。為了幫媽媽減輕家庭負擔，她要被人帶走，從此遠離故鄉(xiāng)和親人，離開村莊去到城里生活。據大人們說，城里很好，她去是享福，別人想去還撈不著，只有她年紀小最合適。
　　 她聽說此事后，并不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么，大人問她愿不愿意去，也不知該怎么回答，她沒有態(tài)度，不知是喜還是憂。唯一的單純想法，她暗自想過，竟然是：“是不是到了城里，就沒有八家子了？不用擔心被它蟄到了？”她一直都沒有做出明確的回答。其實也由不得她回答，大人們的事，她一個小孩子懂什么。
　　 可真到了離別的那一天，走著走著，回頭看著熟悉的村莊，離她越來越遠，她的心卻忽然空了，失落的不能自已。懵里懵懂的她似乎才意識到，從此她將一去幾千里，被迫與親人們分離，她一下子就有些發(fā)慌。那一刻，她有些后悔，情愿呆在感到害怕的、有八家子的村莊，也不想到城里所謂的去享福。
　　 可是，她也就只是那樣想了一想，箭已經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她無能為力，身不由己。也還是由于膽小怯懦，并不知抗拒，其實也不敢說出心里的那些話，大人們定好的事情，她唯有聽從。
　　 不然又能怎樣？難道就讓她守寡的媽媽，辛苦的帶著四個沒有爸爸的孩子，累死累活的操勞度日？她的媽媽已經夠苦夠累的了，都快崩潰，要支撐不下去。她沒資格做出任何選擇，大人們怎么說就怎么做，反正她們都是對的，都是為了這個家好，也為了她好。她什么都還不懂，唯有聽話，才是對媽媽最好的報答，她一直都老實聽話。
　　
　　 三
　　 在農村的家里時，她還怕各類軟體動物，如毛毛蟲，菜青蟲，八家子，尤其是蛇。蛇的樣子非?？膳?，她老家那里把蛇叫做“長蟲。”
　　 其實有一次，她與蛇擦肩而過卻不自知。她從一條土路上經過，要去曬糧食的大場院壩找媽媽，那是條必經之路。路上曬著一大堆黃色發(fā)霉的麥秸稈，橫七豎八的堆積著，蓬蓬松松，宣宣軟軟。踩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的，厚厚的一層，看不見路面。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也不會想到，那些雜草叢里會有什么。只覺得腳下軟軟的，滑滑的，以為是踩在麥秸稈上，并無特別，也不會注意這些。她輕快的蹦蹦跳跳，一陣風似的跑過，完全沒有任何異樣感。
　　 可是后來，竟有人告訴她，那里面有一條蛇，只差一點就咬到她了。她聽后大吃一驚，她并不知呀，才有些后怕。幸好她當時并沒發(fā)覺，否則膽小的她，一定嚇得石化在路中間，動也不敢動，那才真會被蛇咬到呢。還好她愛瘋跑，跑的很快，一陣風似的就沒了影，在無意之間，憨憨的，竟然躲過了一次未知的危險。
　　 在村頭的池塘里，也有水蛇。她和小伙伴在池塘里撈魚時，好像就看見過，游走在水面上的小蛇，蕩起一波波水紋，游的極快。嚇得她趕緊跳出水面，上到岸上，一時不敢再下去捕撈。
　　 村東頭有一條大水溝，水面寬闊，河邊長得有桑葚樹。黑紫黑紫的桑葚果，誘惑著她和伙伴們，冒著風險爬樹采摘過，吃的那個甜哦，滿嘴烏紫。水流太急，豐水期是不敢下河捉魚蝦的，只有等到枯水期，溝里水平面回落，水位變得很低，就可以下河捕些小魚小蝦之類。
　　 但河泥里也有危險，那水里有螞蝗，滑溜溜，軟塌塌的，稍不注意，就粘附在小腿肚子上，吸食人的血液。螞蝗學名叫水蛭，其形體扁平，呈紡錘形，背面常暗綠色，腹面淡黃色，有淡黃色縱紋。它有一個口吸盤和后吸盤，屬于體外寄生蟲。被它鉆入皮膚內，很是麻煩。已經記不得怎樣取出來，好像是拿鞋底抽打腿部，逼它退出來。一邊再拿著雜草之類什么防滑的東西，摁住它往外拽，還不能太用勁，以防吸盤折斷在肉里。
　　 現在想起來她都頭皮發(fā)麻，那時怎么不知害怕呢？越大反而膽子越小了。其實水蛭干了可入藥的，她后來見過中藥材里有它，具有破血通經、逐瘀消癥的功效。
　　 還有那些黃鱔，也是屬于軟體類，樣子跟小蛇差不多，看著就難受。后來她在城市里讀初中時，放學路上，總看到路邊有餐館的人在收拾鱔魚。那些滑滑的鱔魚，被開膛破肚，實在嚇人。自那以后，她決計不要吃鱔魚，再香也沒有食欲。
　　 平時看電視，只要有這些丑陋的軟體動物，她趕緊換臺，否則晚上睡覺就要做惡夢。她是如此厭惡和懼怕此類動物，長大后，可是有一次，居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和一伙同事們聚餐，吃了龍鳳湯。那是用蛇和雞燉的湯，先前她并不知道，還喝了口湯。后來知道以后，胃里立馬難受到反胃，幾欲嘔吐。
　　 她想不通，為何人們如此饑不擇食，什么都吃，不怕有寄生蟲嗎？想想都難受，樣子如此丑陋可怕，怎么吃得下去，不管再好吃，反正她不會去亂吃，無福消受。人還是應該敬畏自然，敬畏生命才是。
　　
　　 四
　　 蛇還會吞食老鼠，想來更惡心。老鼠到處亂竄，那么骯臟，渾身帶有不少病菌。說起老鼠，她一樣害怕的不得了。
　　 很年輕的時候，剛調來這個城市，她一度臨時棲身于、親戚的一所老房子。有一天晚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哪跑進屋一只奇怪的老鼠，她也是看完電視打開吊燈，突然就發(fā)現的。
　　 它就在那里，在客廳正對著房門的不遠處，蹲在那里，一動不動。它到底咋了？是吃了老鼠藥暈暈乎乎了嗎？為何在燈光之下，就呆在客廳門口不跑不動呢？是不是快要死了，沒力氣了嗎？一連串的疑問，讓獨自一人居住的她不知所措。
　　 怎么辦？她很怕老鼠，擔心它會亂竄，滿屋亂跑，實在不敢去碰它。就那樣對峙了許久，那老鼠依然一動不動，擋在門口。這可如何是好？她急得沒法，必須要把它弄出去才行。
　　 那時是夏天，穿著裙子的她，露著小腿。她要趕緊處理掉那只老鼠，把它攆出家門。于是，她開始全副武裝，穿上長褲，襪子，運動鞋，長袖衣服，戴上手套，再包上頭巾，把自己裹得嚴絲合縫。她擔心萬一老鼠竄到身上來，接觸到裸露的皮膚多難受。
　　 一切準備就緒，她躡手躡腳的先邁過老鼠，打開通往樓道的大門。再走回客廳，手拿一把掃把，像在打高爾夫球一樣，試量著對準老鼠，然后堅決不手軟的發(fā)出猛地一擊！就聽見“砰”的一聲，像擊中了高爾夫球，那老鼠被準確無誤的擊打出、敞開的房門口，飛了出去。后來大概是還撞到了、樓梯的鐵欄桿扶手，聽到發(fā)出沉重的兩聲悶響。
　　 她馬上快速跑過去，把外門趕緊關住，都不敢去看一眼，那老鼠在樓梯到底怎樣了，什么狀態(tài)，完全不知，心砰砰直跳得厲害！等心緒慢慢平復下來，才脫掉那一身熱的直冒汗裝扮，算是慢慢緩了下來。
　　 至于那只奇怪的老鼠，她一直也沒想通，為何蹲在那里不動彈。第二天出門上班，在樓梯道上，卻沒有發(fā)現老鼠的影子。是它被撞醒了跑了，還是別的什么情況，她很茫然，一無所知。
　　 大戰(zhàn)老鼠的經歷，一直讓她心有余悸，至今沒忘記那些情景。后來跟愛人聊起那段驚懼的往事，他卻笑得前仰后合。真有那么好笑嗎？她當時可是嚇壞了。要是早一點認識他就好了，有勇敢的他在，她就有了依靠，一切都能處理好，她也不至于怕成那樣。
　　 多年以后，她和愛她的人，擁有了屬于他們的小家，也終于有了一個能保護她的人。在高樓自家的陽臺上，她和愛人養(yǎng)了些花，其中還種有幾盆香菜、辣椒。可是春天時，一夜之間，剛新發(fā)的嫩芽，便被無處不在的老鼠，吃掉了不少。樓再高，那些老鼠都有本事爬上來。
　　 她愛人買來一個撲鼠器，在鐵籠子里掛上肉，準備誘捕老鼠。只要老鼠進來吃肉，便會引發(fā)彈簧回彈，把鐵門緊緊的關住，老鼠便無法逃脫。果然管用，沒想到真的逮住了一只老鼠，可偏巧那幾天，愛人卻出差不在家。
　　 夜里，她忽然聽見后陽臺傳來、猛烈的撞擊聲，“哐、哐、哐”，不時傳來聲響。過去一看，鐵籠子里已經關了一只老鼠，正在困獸猶斗，激烈的掙扎。那聲音讓她有些害怕，她是個膽小之人，即便面對已經困住的老鼠，她照樣也嚇得不敢去看，不敢去動，只好等著愛人回家來處理。
　　 當天夜里，總是聽到老鼠一波一波的，撞擊著籠子的聲音，有些瘋狂。第二天一早，再去看，籠子里的肉，它卻一動未動。經過一夜折騰，它有些疲乏，或者也絕望了，趴在那里，失去了對抗力。但它不吃那肉裹腹，倒讓她驚訝，老鼠看來氣性很大，似乎還頗有些骨氣。
　　 后來，老鼠終于死在了籠子里，到死都沒去再吃，那塊引誘它進籠子的肉。也許它恨極了那塊肉，或者也恨極了它自己，為何一時鬼迷心竅、非要貪圖天上掉肉，最終搭上了性命。它顯然是活活餓死的，但同時也是被氣死的，忽然間，她又覺得它似乎是一只特別的、有氣節(jié)的老鼠。
　　 老鼠是有害動物，雖然厭惡，雖然可怕，但她一向心地善良。她固然做不到，釋迦牟尼割肉救老鷹的慈悲，不可能放生老鼠，但她也暗自禱告。希望這只死去的老鼠，不要再托生到這個世界上，下輩子別再做人人喊打的老鼠。
　　 老鼠雖然有害，也只是相對而言，畢竟也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按理說她不該同情它，可她總是心慈手軟，見不得鮮活生命消失的殘酷。老鼠呀老鼠，你為何是只老鼠？老鼠的不幸在于成為老鼠，它沒辦法選擇，只能生而為鼠，為了活命找東西吃。
　　 其實她知道，人類有好人也有壞人。好人心好善良，壞人心壞惡毒，好人總是心軟，壞人總是無情。當好人還是壞人，是可以自己選擇的。她覺得還是做好人好，至少心里踏實，心安，要選就選擇做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