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這一生中最拿手的絕活，既不是種地，也不是養(yǎng)豬，而是游泳。這對于一個農(nóng)民來說，不是件光彩的事，更像是一個恥辱。
　　 他雖然手大腳大，但是個子很矮，踮起腳尖才剛剛到一米六。你知道，過日子可不能總是踮起腳尖。那一年參軍，首長以為他是個娃娃，父親梗著頭生氣，一把挽起褲腿，露出兩條長滿黑毛的短腿，說，娃娃有這？娃娃有這？首長笑了，大家都笑了。那一年南方起了戰(zhàn)事，驗兵沒那么嚴格，父親能夠自告奮勇，已屬難得。首長拍一下他的腦袋，說，小鬼，入伍！父親哐當立正，舉手給首長敬了一個軍禮，大家又哈哈地笑起來了。
　　 我父親能參軍入伍，這大大出乎大家的意料。我父親是個矬子。他參軍入伍，就是想到部隊上去混口飯吃。我奶奶怕他把自己的命混丟了，不讓他去。但是我父親把脖子一梗，說，我爹都沒有混丟，我難道還不如他跑得快？我爺爺是個駝子，也當過紅軍。我爺爺氣得拿起掃帚要打他，他呲溜就竄了出去，他跑起來倒是挺快的，像只地鼠。
　　 但后來，父親在部隊上待了不到一年就回來了。他被一顆炮彈炸傷了一條腿，成了一個傷兵。傷兵從前線被運回來，治療了一個月，就被送回了老家。我父親回到老家，又躺了半年，后來可以下地了，但成了一個瘸子。他出去當兵，本來想脫離開農(nóng)村，等打勝了仗，立了功，組織再給安排個工作，他就可以不用干那農(nóng)活了。誰知道，仗還沒打完，他就負了傷，回到老家，工作不僅沒找到，還成了瘸子，又回到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這事讓他一輩子耿耿于懷，何止耿耿于懷，簡直是葬送了他。特別是后來，村上的人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謠言，說他是個逃兵。說那一仗打得艱難，敵軍飛機轟隆隆地過來轟炸，他一看事兒不好，自己拔腿就跑，一縱身跳進河里，一猛子扎出去二里多路，但炮彈不長眼，在河面上炸響，還是把他的腿給炸傷了。當然，跳河的也不只是他自己，不會鳧水的當時就淹死了，有一些被炸死了，他算命大，由于水性好，潛水深，只傷了腿，保下了一條命。
　　 父親回來后，閉口不提當兵打仗的事。我問他，他就瞪我，問急了，就讓我滾。我由此也覺得他就是一個逃兵。否則，后來其他當兵回來的都到民政局上訪，要求找工作、發(fā)補貼，他怎么從來沒有去過呢？直到十年后，我本家的叔叔做了村主任，我奶奶過去求他，他親自去民政所替父親跑這事，才辦了個傷兵殘疾，每月有了十幾塊錢的補貼?？赡鞘畮讐K錢的補貼，對于我們家來說，連杯水車薪也不夠。那時候，爺爺?shù)谋吃桨l(fā)駝了，他走路的時候，幾乎頭都要觸到了地面，像一只麻蝦。他已經(jīng)下不得地。幾年之后，我爺爺死了。我奶奶快速地衰老下去。一天到頭，她仿佛一刻也不停歇，做飯，洗衣，喂雞，喂豬，有點空閑的時候，還要挪著她的錐子，到前面村上的教堂里去做禱告。
　　 父親干農(nóng)活不咋地，喝酒倒是厲害。一天兩頓爛地瓜酒，喝多了活兒也不干——其實不喝酒也干不多少活兒——紅著眼睛，罵罵咧咧。他領(lǐng)的補貼幾乎都讓他買了酒喝。我母親是個傻子——不是傻子誰愿意嫁給他呢？像我奶奶這樣肯嫁駝子的很少找——自己吃飯都吃不肚里，更是啥活也干不了。我母親雖然癡傻，但是身體很棒，很能生。不幾年的工夫，她就生下了我兩個姐姐還有我。只可惜，我兩個姐姐也是傻瓜，這讓我父親異常惱火。我父親喝多了酒，常常打我母親，像一條瘋狗。我們都很怕他。
　　 村上有了電視后，父親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運動會的游泳比賽，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沒想到游泳也能上電視，還能到世界上去參加比賽。但看了一會，他就嘿嘿地笑起來，笑完了，他就開始哼哼。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的笑是嘲笑，他的哼哼是在表達他的不屑。那比賽的池子小得像臉盆，游泳的姿勢像是踩高蹺，最滑稽的都是還戴著墨鏡。其實，父親游泳的姿勢也不好看，速度也并不快，但他非常擅長潛泳。據(jù)說，他一猛子扎進水里，可以游出去三公里。我們村西有個橢圓形的水庫，足足一百畝地大。父親每次下水，都可以非常輕松地從任意一個角落潛下去，從對面的角落里鉆出來。水庫其實是堰塞湖，呈漏斗形，據(jù)說最深處是個無底洞，無底洞里藏著一只水怪，是一只魚精。父親從來沒怕過水怪，也不怕無底洞。據(jù)他自己說，他一口氣就可以下沉十幾米，下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但是他一點也不害怕。他常常說，終有一天，他要潛下去，看看無底洞到底有沒有底。他不僅潛水時間長，對空間的把握也很好。想潛一條直線，就潛一條直線。想從哪里出來，隨意扔上一個礦泉水瓶，他就可以準確無誤地從哪里鉆出來。出水的父親，像一條鯰魚。全身都紅通通的，眼睛也是紅的。他的手掌和腳掌也是紅通通的。
　　 水庫的一邊種有一片荷花，夏天的時候，父親每天傍晚都要下去游一次。每次上來，他都會摘一片荷葉，扣在我的腦袋上。像一把傘。我見過我們村的金水就有一把這樣的傘，下雨的時候撐起來，漂亮得很。我從來沒有傘，我只有一頂破草帽，是我爺爺?shù)?。這個時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游完泳上岸，他嘴里還常常會叼上來一條魚，有時候是鯽魚，有時候是草魚，有時候是泥鰍。在他嘴里活蹦亂跳。他全身黑黝黝的，卻有一口全村人都沒有的白牙。這是他在部隊里學來的。村上的人吃完飯都是用涼水漱口，只有他蹲在豬圈旁用牙刷刷得滿嘴是沫。開始的時候，很多人都來看熱鬧，一有人來，他就刷得更起勁了。后來，年輕人也開始學著刷牙了，但像他這個年紀的人除了他沒有刷牙的，那牙也就一律黑黃，常常還沾著一片菜葉。魚在他嘴里搖頭擺尾，細密的鱗片折射著閃亮的陽光，晃得岸上的人眼疼，有人就在罵傻子有福，說家里每天都可以喝上鮮魚湯。有時候他叼上來的卻是一朵潔白透粉的荷花，或者一只蓮蓬，他會把荷花或蓮蓬隨手送給街口上小姑娘，小姑娘就會笑著跑遠了。我也想要，他會瞪我一眼，說，滾一邊去。
　　 我們這個村子在山坳里，地處偏遠，屬于窮鄉(xiāng)僻壤，村人一律笨拙，既不擅長歌舞，也不會踩高蹺、耍龍燈什么的，但卻人人好勝。日子像山腳的流水，日復一日變得無聊，特別是割過麥，收完秋，忙活完了，就會挖空心思找點樂子耍鬧。這些樂子說出來可笑，無非是下個五斗棋，弄個雞吃蟲、棒打雞之類的游戲，但是我們村人一直樂此不疲。這些項目說起來古怪，很多人沒有聽說過，比如斗雞，比如賽豬，比如掰手腕，比如吃饅頭，比如扎猛子——扎猛子就是潛泳。
　　 這些比賽就地取材，規(guī)則簡單，隨時隨地可以開展，深受村人的喜愛。但這樣的比賽，有時候也會生出事故，甚至鬧出人命來。有一年，八戒和金水的爹三丑比賽掰手腕，兩個人比了一天，勢均力敵，不分勝負，直到日落西山，最后，只聽咔嚓一聲，三丑的胳膊就給掰斷了。有一年，村里舉行賽豬，鬧出了人命。這項比賽的規(guī)則是主人必須騎在豬背上，一手揪住豬耳朵，一手拿一把錐子扎豬屁股，看誰的豬跑得快，人還不能掉下來。那一次，二孬家養(yǎng)了一頭大豬，二孬身量小，騎上去就像是騎了一匹高頭大馬。他求勝心切，拿了一把鋒利的納鞋用的錐子，狠狠地扎豬屁股，結(jié)果那頭豬瘋了似的馱著他飛一般向山上跑去，他扔了錐子兩只手使勁拽住豬耳朵不松手，結(jié)果，那豬一腳踩空，跳下懸崖，最后玉石俱焚。二孬雖然奪得了冠軍，但是和豬一起摔死，實在不夠本。但我們村的保留項目是游泳比賽。我們村的水庫是個天然的游泳池，所有的男人都會游泳。一到夏天，池塘里撲通撲通像個餃子鍋。我們村長就會在不忙的時候，組織一次游泳比賽。游泳比賽的獎品每年不同，有一年，冠軍獎品是一輛自行車。我父親拿到了冠軍。他這一生，拿到過三次冠軍，無數(shù)次亞軍和季軍。當然，要是比賽潛泳，估計我父親每次都可以獲得冠軍。論起來潛泳，我父親沒有敵手。但是，這項比賽總不能年年只為他而設(shè)，所以，潛水比賽的項目一直沒有開設(shè)，這讓我父親，每次獲得亞軍或季軍的時候，都鼻子哼哼的。
　　 我家有那輛自行車，這是我父親這一生贏得的最貴重的獎品。但是，我父親沒有把它推回家，就把它抵給了村上的小賣部。那一個夏天，我父親每次都從小賣部里喝得酩酊大醉。我也要罵他是敗家子，他說，我推回來你能騎？我爺爺張張嘴不說話了。我爺爺駝背都快對頭了，自然騎不了自行車。我父親是個矮瘸子，我母親和我姐姐是傻瓜，他們更騎不了。那只有我了，只可惜那時候我才七歲，推車子也推不動，父親自然不會把車子送給我。
　　 我奶奶大概是天底下腳最小的人，也是最善良的人。她嫁給我爺爺是因為心疼他。我爺爺是個孤兒，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我爺爺雖然有點駝背，但是年輕時身手靈活，腿腳快，他給八路軍當過向?qū)АＫ褚恢簧嚼锏暮镒?，帶著八路軍飛檐走壁。后來，他就跟著隊伍走了。半年后，八路軍打下臨沂城，攻占了沂州府，我爺爺又回來了。我爺爺回來是娶我奶奶的。那時候參軍，老百姓都害怕，不敢上戰(zhàn)場。我奶奶覺悟高，是識字班活躍分子，她站出來說，誰參軍打日本她就嫁給誰。我爺爺說，你說的是真的？我奶奶說，俺不說瞎話。我爺爺說，你不嫌我是駝子？我奶奶挪動著小腳說，你是駝子俺更心疼哩。我爺爺聽了二話沒說，就跟著隊伍走了。
　　 回來后，我奶奶就嫁給了我爺爺?？上覡敔敽臀夷棠堂缓?，生了三個孩子，死了兩個，剩下我父親，后來還成了個矮瘸子，最后在我奶奶的操持下，娶了個傻子，又生了一窩傻子。我父親當兵回來，找不著對象，我奶奶就想到了這個傻子。傻子也比沒有強。我奶奶說。她自作主張，跑到人家家里去，問愿不愿意嫁到她家里來。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開始還不相信，后來回過神來，當場答應(yīng)并且要我奶奶當天把我母親領(lǐng)回去。就這樣，我奶奶像是撿了個大便宜似的，踮著小腳，一路攥著我母親的手，婆媳倆來到了我家。我奶奶把我母親領(lǐng)回來，我父親氣得暴跳如雷，當天就離家出走了。我爺爺坐在那里唉聲嘆氣，我奶奶啥話不說，回來燒了一鍋水，把我母親渾身上下洗了個干干凈凈。然后，她從箱子底里掏出來一身干凈衣裳，給我母親穿上，那是她結(jié)婚時的嫁衣。我奶奶讓我母親坐在門檻上，她還給她梳了兩條小辮子，我母親被她這么一打扮，其實還挺漂亮的。我母親長得真的亭亭玉立，白白凈凈，要不是傻，我父親三輩子也配不上她。我奶奶自己嘟囔著說，這閨女也怪可憐，俺那瘸子也怪可憐，這倆孩子就是天生的一對。這都是我的孩子，從今往后，我都當成孩子拉扯著。我母親沖我奶奶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我奶奶高興地說，你看，你看，她不傻。這是俺娘兒倆有緣分。我爺爺扭過臉去，狠狠抽了一口煙，使勁咳嗽起來。我奶奶，拉著我母親的手，笑著笑著，就笑了兩眼淚花。
　　 “想起八路，兩眼淚。想起紅軍，勝親人?！?br />　　 那時候，我奶奶愛唱這兩句，從爺爺參軍那時候就愛唱，我母親來我家的這一天，我奶奶沒停嘴，唱了一天。后來，我奶奶信了耶穌，每個周日，不管風里雨里，總要到前村的教堂里去做禱告。她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就是“感謝主”。她啥都感謝主。
　　 我父親在外面竄了三天，還是回來了。回到家的父親，提著一兜子鯽魚，蓬頭垢面，渾身濺滿泥巴，回來倒頭就睡。奶奶踮著小腳，把那些魚一條一條殺了，然后支上劈柴火，燉了起來。第二天早上，父親剛醒來，奶奶就把一鍋鮮美的鯽魚端上了餐桌。父親瞥了一眼坐在奶奶旁邊的母親，愣了一下，埋頭吃飯。吃完了，燒了一鍋熱水，提了一桶涼水，躲進廂房洗了一個澡。奶奶把母親推進屋里，從外面鎖上了門，就挪著她的小腳串門去了。爺爺則咳嗽了兩聲，背起一個糞箕出了門。那一天，奶奶中午才回家，回家就臥了兩碗雞蛋面，隔著窗子放在了廂房的窗臺上。爺爺?shù)搅税聿抛眭铬傅鼗貋?，一個空空的糞簸箕還和出去時一樣空空的，一塊牛屎也沒有。據(jù)說，那天，爺爺步行近十里山路，去了我大姑家，在我大姑家喝了一天酒。這是他第一次出門去我大姑家走親戚，也是他這一輩唯一一次。我大姑受寵若驚，連忙讓我大姑父去割肉、打酒，我大姑父酒量不行，但陪著老丈人喝了個人仰馬翻，吐了三次。到了下半晌，我爺爺背起糞箕，一路歪歪斜斜又回來了。一天的時間，他硬是沒給我大姑說一下我父親和我母親入洞房的事兒。
　　 爺爺去世三年之后的同一天，奶奶也閉上了雙眼。奶奶去教堂做禮拜，回來的路上摔骨折了。奶奶骨折之后，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后來，奶奶慢慢瘦下去，開始有些迷糊。她總是說爺爺在喊她。奶奶一倒下去，所有的重擔都落在了父親頭上。我大姐、二姐，都不能自己照顧自己。只有我，腦瓜子還算靈便，在村上讀小學。我記性好，書讀得也好，課本上的課文我?guī)缀跞寄鼙诚聛?。我寫作文寫得也好，老師常把我的作文當范文在班上讀，但我父親告訴我，讀完小學就不讓我讀了，他可沒有錢供養(yǎng)我這個吃白飯的。
　　 爺爺三周年祭奠那天，天還不亮，我奶奶就咽了氣。臨死前，她忽然清醒過來，她把我父親和我母親叫到床前，要我父親好好照顧好她，又告訴他，只要我愿意上，就要讓我繼續(xù)上學。我父親哼哼了兩聲，沒有說話。我奶奶把我父親叫過去，悄悄給他說了幾句話，我父親皺著的眉頭竟然舒展成了一朵蓮花。他抓著我奶奶的手說，娘，你就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