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幾朵白云，像極了棉花糖。好幾次在夢中，被我伸手摘到，塞進(jìn)嘴里。夢中的味覺，是多滋多味，可以品味很久，直至口水流濕了枕頭。還在回味，卻被父親從夢中叫醒，不情愿地跟隨著走向地里。
　　 大地上沒有了色彩斑斕，漫漫的枯黃，成為主色調(diào)。成片的玉米地，蔚為壯觀。金黃的玉米棒子，被我從包裹著的玉米皮里扒出來，丟到筐里，從此，玉米就算完成了它的一段生命歷程。成筐的玉米棒子，倒進(jìn)了牛車，被拉回家里，丟上或者提上屋頂。不久后，整個村子的屋頂上都是金黃的顏色。玉米這種粗糧，是北方人曾經(jīng)最主要的口糧，被人們喜愛。
　　 我們?nèi)迦硕际窃诳蒙详糇?，只有石頭家，是把玉米秸稈割下來掰棒子。因?yàn)槭^家養(yǎng)了很多羊，冬天需要太多的草料，玉米秸稈，是非常好的飼料。而村里絕大部分的人家，是把玉米秸稈打碎后還田，沒有功夫整理玉米秸稈，再說都是機(jī)械化了，沒有人家喂牛，喂牲口，所以弄回來，也沒有用。
　　 地里的豆子熟了，收割下來的豆秧，被拉到場上，套上那頭黃牛，拉著石磙，慢慢悠悠地轉(zhuǎn)圈圈。干燥的豆莢，不斷迸裂，圓滾滾的黃豆，鋪滿了場院。豆子比玉米金貴，收拾完后的場院上，會嵌進(jìn)去一些豆子，母親拿笤帚仔細(xì)地掃出來，用簸箕簸去塵土，放在一邊。等賣豆腐的人敲響了梆子，便端出來，換成嫩白水潤的豆腐。母親也會用黃豆泡出豆芽，在我們的餐桌上，豆制品是非常受到歡迎的。
　　 至于壓出來的豆秸，是非常好的柴禾，燃燒充分，還沒有太多的煙，受到人們的歡迎，都收藏起來，用它們引火做飯。
　　 谷子也熟了，那一片片的谷子地里，到處撒上人，搶收收割自家的谷子。沉甸甸的谷穗，壓彎了谷子的秸稈，隨著微風(fēng)搖擺著，迎接人們的收割。經(jīng)過黃牛拉著石磙的碾壓后，谷子便脫落下來，但還要經(jīng)過石碾的碾壓，再經(jīng)過簸箕或者過篩，才能收獲真正的小米。那些黃燦燦的小米，是我們家一年的早飯或者晚飯。谷子的秸稈，不能喂牲口，燒火也會冒煙，被人們當(dāng)成次等的柴禾備用。
　　 高粱種在洼地里，它們耐旱耐勞，可以在雨水里浸泡很久，都不會被淹死。我家的高粱地，是在東南坡的穴窩地里，那里每年都會被雨水灌滿，別的莊稼都不能適應(yīng)，只有高粱可以正常生長。成熟后的高粱穗子紅通通的，粒粒飽滿，非常喜人，它們對于土壤要求不高，但是產(chǎn)量卻很高。只是在平常的年份，沒有人愿意吃它，只有在饑荒的日子，才會吃這種粗糙的食物。一般收獲的高粱，拿去換酒，或者當(dāng)做飼料。
　　 高粱穗子，刮去糧食后可以做成炊帚，笤帚。高粱梃子可以訂成鍋蓋。高粱桿子，是蓋房子的最好材料，可以覆蓋房頂，也可以編訂成炕席，鋪到炕上，或者在夏天，白天鋪在樹下睡午覺，晚上鋪在天井里乘涼。高粱渾身是寶，是人們最喜歡的農(nóng)作物。村里很多老頭老太太，都會在冬天閑著的時候，釘鍋蓋，梻笤帚，自己用不了，可以拿到集上賣。
　　 等地上所有的莊稼都收割完了，就到了霜降，大地上那唯一的綠色，也因?yàn)樗獌?，逐漸枯萎變干。那片枯萎的綠色，就是地瓜秧。地瓜秧枯萎后，就是收地瓜的時候。母親拿鐮刀把地瓜秧割去，父親用?頭挖出一塊塊的地瓜，我和哥哥撿起地瓜，裝進(jìn)袋子里。等收完地瓜，大部分都在地里用旋刀切成片，曬成地瓜干。一部分拉回家里，放進(jìn)地窖里，成為冬天的主要食物。經(jīng)過幾天的暴曬，地里的地瓜干都變得白花花一片，這時候要收集起來，換酒或者賣掉。
　　 至于那些地瓜秧，原來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喂豬，是不錯的豬飼料。但后來養(yǎng)豬的人少了，這些地瓜秧就被丟進(jìn)溝里。只有石頭的爹，這個老財(cái)迷，每天都會撿拾這些地瓜秧回去，喂他的那些羊。
　　 莊稼全部收獲后的大地，沒有了多彩的顏色，整個大地籠罩在天氣轉(zhuǎn)涼的暮色中。離開褐色的莊稼地，可以看到遠(yuǎn)處那片茫茫的鹽堿地。曾經(jīng)不怕鹽堿的蘆葦，堿蓬棵，此時已經(jīng)枯黃，在秋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悲鳴。一只螞蚱，身體變得僵硬，在蘆葦葉子上做最后的掙扎。也許在某一個夜里，它會禁不住寒冷，在顫抖中死去，那樣，它才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石頭趕著羊群，從遠(yuǎn)處走來。羊群猶如一團(tuán)游動的云，在褐色的大地上增添了靚麗的色彩。石頭沒有說上媳婦，因?yàn)楦赣H是個吝嗇鬼，不舍得出太多的彩禮，就把石頭的婚姻耽誤下來。他小學(xué)畢業(yè)后，接替了父親，趕上羊群，游蕩在村莊以外的每一個角落。石頭也有過心儀的人，是村里的翠翠。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坡割草。但到了該提親的年齡，石頭的父親吝嗇，翠翠的父親又是個貪財(cái)鬼?？删髲?qiáng)的翠翠，沒有斷了和石頭來往，兩個人甚至商量著私奔。但由于突發(fā)事件，他倆最終也沒有走到一起。
　　 翠翠母親得了絕癥，治病需要很多錢，為了給母親治病，孝順的翠翠妥協(xié)了，答應(yīng)嫁給梁子，前提是梁子出錢幫助翠翠母親治病，梁子的父親是村支書，家庭闊綽，在村里有錢有勢。出嫁的前一天，翠翠約了石頭，在村南的小樹林里見面。兩個人抱頭痛哭。
　　 我的記憶中，翠翠出嫁的時候，是那么的美。紅紅的喜字，貼滿了新郎家的門窗。梁子早就對貌美的翠翠垂涎，只是翠翠看不上他。翠翠的父親貪財(cái)又勢利，這次又趕上母親患病需要太多的錢，石頭家太窮，沒有辦法，翠翠只能含淚出嫁。那天，穿著紅色嫁衣的翠翠，猶如天仙一般，迷住了梁子，也迷住了我。從此，我的腦海里一直有那誘人的紅色。
　　 石頭一瘸一拐，走到我的近前，坐了下來。我和石頭，梁子，翠翠，都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我和石頭最好，無話不談。石頭的腿，是支書和梁子爺倆打的。那是梁子和翠翠結(jié)婚幾個月后的事。翠翠懷孕了，因?yàn)榻Y(jié)婚后的翠翠還是隔三差五地和石頭來往，被梁子逮個正著。梁子懷疑孩子是翠翠和梁子搞出的孽種，于是，對翠翠大打出手，翠翠流產(chǎn)。
　　 石頭心疼翠翠，但自知理虧，不能去明著找梁子理論，只能偷偷買些補(bǔ)品給翠翠送去。哪曾想，又被梁子撞見，一氣之下，梁子爺倆抄起棍子鐵鍬，把石頭的腿打瘸了。翠翠又羞又恨，在夜里喝了農(nóng)藥。
　　 翠翠的死，讓石頭徹底崩潰了，從此再也不愿和村里人打交道，平時少言寡語，默默地干活放羊。吝嗇的父親雖然狠心拿出錢來約媒人，給石頭說過幾次媳婦，無奈石頭死活不要，氣得他爹一病不起，撒手西去，石頭和母親相依為命。
　　 深秋后的大地，百色凋零，寒風(fēng)刮起的塵土，夾雜著樹葉枯草，在空中旋轉(zhuǎn)，隨后飄落，在地上翻滾一陣，落進(jìn)洼地里成為一團(tuán)。風(fēng)兒冰涼，吹進(jìn)了我的脖子里，我打了個寒戰(zhàn)，趕緊把脖子縮進(jìn)棉襖里?？纯瓷砼缘氖^，他古銅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寒冷也無法讓他顫抖。他說他的心死了，只有這僵硬的軀體活著。我理解他的痛苦，我知道再多的安慰，也不會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他說，翠翠是個好姑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真愛，嫁給梁子，是為了母親，我不能怪她。我沒有說話，只是點(diǎn)頭同意。他又說，翠翠不該死，因?yàn)槲覀冋娴臎]有做那事。我還是忍不住說他，那你就不應(yīng)該再去打擾翠翠，讓她含冤。石頭鐵青著臉說，我就是想看到她，沒有別的意思。她真的不該去死，該死的是我！
　　 北風(fēng)吹得遠(yuǎn)處的柳樹搖曳著。沒有葉子的樹枝，發(fā)出嗖嗖的聲音，讓本就寒冷的我，覺得更加寒冷。大地仿佛被凍僵了，沒有一絲的血色，灰白灰白。北風(fēng)刮起的塵埃，一時蒙蔽了我的雙眼，眼前只有那灰白色的霧霾飄零。
　　 石頭是在那個深秋死的，他在母親去世一個月后的晚上，死在了翠翠的墳前。我和村民們埋葬石頭的時候，看到他懷里抱著一件紅色的衣服，那是翠翠穿過的嫁衣。我把那件紅色的嫁衣，蓋在了石頭的身上，然后灑下一把泥土。隨后村民們七手八腳，鐵鍬鏟起濕潤的泥土，填進(jìn)土炕，最后在距離翠翠墳頭旁邊，形成一個新的土包，這就是石頭最終的歸宿地。
　　 漫天的飛雪飄落下來，天空霧霧蒙蒙。不久，大地上一片銀白，鮮濕的泥土，帶著溫度，融化了才降落的雪。石頭的墳頭，還有那鮮艷的花圈，顯得那么的鮮艷奪目。融化的墳頭，像是大地的眼淚，我想，這也許是石頭和翠翠幸福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