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巴掌搧過去，真的用力了，似乎這一巴掌下去，她就可以和現在的生活一刀兩斷。沒想到，弟弟沒哭，一副受慣了的樣子。她愣了一下，旋即跑進屋，拽過一把舊方凳頂住門，仰起頭，驚天動地哭了起來。從記事起，這是她第一次哭得這么放肆，這么痛快。
　　 “妮兒——”隨著奶奶的驚叫，門怯怯地開了一條縫兒。。
　　 “出去！出去！不然我就死給你們看！”第一次這么大聲地對奶奶說話，她覺得自己就不是自己了。
　　 奶奶一定呆呆地坐在門外，坐在她那張十幾年壞了修，修了壞的馬扎上，全神貫注地捕捉著屋里的任何一個動靜。她后悔自己說那么狠的話，后悔剛才的一巴掌。弟弟還小，那一句話根本也不算什么。從小到大，家里雖然窮，自己和奶奶從沒有動過她一根手指頭。畢竟他才上二年級，能和自己一個初三學生的心思相比嗎？
　　 都說小孩子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在云層里找啊找，找到自己最喜歡的媽媽才投胎轉世的。那么自己和弟弟是當時是睡著了嗎？還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觸犯了天條受罰才來到這個家庭？
　　 奶奶也真是的，爺爺死了，為什么不帶著一歲多的爸爸改嫁，守了一輩子的窮。爸爸也是，本來就是雙腿瘸，還結什么婚？這年頭只靠修個收音機，電視機能養(yǎng)家糊口？
　　 爸爸三十八歲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將近二十歲的啞巴。啞巴媽媽倒是心靈手巧，把各種舊衣服改成時下流行的款式給孩子穿，自己卻從來不穿舊衣服。在紙盒廠上班的那點工資，買一買生活必需品，再買一點兒便宜的化妝品和便宜的衣服，也所剩無幾。從幼兒園起，自己就是資救助對象，小時候看到白給的錢，白拿到的書包，別的小朋友沒有，心里樂樂的，有一種自豪感。慢慢長大了才知道，資和助這兩個字結合起來是多么的天衣無縫??！“資”是因為物質的窮，“助”是因為孤立無援。沒有一個被資救助的對象是幸福的，同情憐憫舍施是混在一起的，還有白眼鄙視諷刺挖苦，世界是多重面孔的。打飯是不能另外加一個火腿兒的，那是用別人的血汗錢滿足私欲；頭上不能有多余裝飾的，那是對別人的血汗錢的踐踏；更不要買什么新衣服，那真是無恥。學習要拼命的，否則怎么會對得起好心人的厚望？給予有時也意味著剝奪。當然，像某些資助對象臉皮厚些也就無所謂了，偏偏自己又是個臉皮薄的。
　　
　　 新農村建設也帶來了諸多好處，村里也給爸爸找了一份合適的工作。奶奶也掃大街，也算有一份固定的收入。一家三口掙錢，就自己一個人上學，再有一些國家的補助，還有一些個人的資助，日子過得不像那么太緊巴了。偏偏自己又是個女孩兒。他們得生個兒子。好傳宗接代，不考慮養(yǎng)不養(yǎng)得起，反正能養(yǎng)活就行。偏偏爸爸得了絕癥又去世了，他可算是解脫了。而二十六歲的媽媽一走了之，在她八歲，弟弟一歲多時另嫁他人，據說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弟弟是不該打的，這么小的孩子，一年也就那么一兩次需要到縣城接受捐助時，才有機會坐上一次小轎車，高興也是應該的。
　　 “啊！”她砰的一聲拉開門，頂門的凳子倒了。奶奶的背部突然失去支撐，從馬扎上跌坐在地上地，多虧及時用右手撐住了地面，沒倒下去，人也醒了。她剛才哭著哭著撲到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沒有注意奶奶輕微的鼾聲。她知道奶奶是不需要攙扶的，外力的拉扯可能會起到相反的作用。奶奶自己也會平衡著身體，平衡著自己的力量，慢慢坐好，然后扶著門框一點一點站起來，老年人最忌動作猛。這倒不是奶奶嬌氣，奶奶常說她的身板兒好，才是她們的福氣。算一算，奶奶已經七十五歲了。自己出生那一年，奶奶剛好六十。奶奶常說自己是一家子的福氣，自己卻給這個家?guī)砣秦摀?，全是負擔！目前奶奶除了腰疼，腿疼，別的沒大毛病，只是找不到活兒了。年齡大了，大街不讓掃了，打零工也沒人要。湊合著種著三畝地，養(yǎng)幾只雞，賣點兒土雞蛋，領點兒簡單的手工活回家做。手工活兒做完這一批也就領不到了，人家怕她在送貨拉貨的路上出點兒事兒被粘住。此刻那滿頭的白發(fā)，，把她的心硌的又疼又涼。
　　 弟弟這時候也突然睜開了眼睛，半邊臉紅著，還站在客廳，沒挪一點地方。她看了一眼：這個親人，這個拖累，這個苦命的孩子。深深嘆了一口氣，走進廚房。
　　
　　 “我想著，這次資助咱就不去了吧？”她遲疑地說。
　　 “姐姐，他們會給很多錢，還有樂高！”弟弟趕緊說。
　　 “傻子！別人都知道你窮，知道你窮，看不起你，你長大連媳婦兒也說不上?！?br />　　 “長大我能干活兒了，能挖地溝，能壘墻就不窮了?！?br />　　 “丟人！不嫌臊！”
　　 “你才不嫌臊！咱倆一樣，咱倆都得去。沒有錢咱倆誰也上不了學?！?br />　　 她被噎住了，又想一巴掌拍到那張理直氣壯的臉上，。
　　 “都別喊了！”奶奶看著碗里的飯，眼里又流出淚來。近一兩年來，奶奶總好流淚?！笆沁@樣，這次是你小學老師給找的。他弟弟的一個朋友手下有二十幾輛車跑運輸，每年都捐助一些人。這次你老師一說人家就應了，人家又聯系了兩個車隊。捐的數目大，總共是一萬多?？h里要去人，縣電視臺和省里電視臺也去人，還有一些大領導?！?br />　　 她沒有吭聲，不同意咋辦呢？弟弟說的對，沒有這錢，自己和弟弟都上不了學。無論自己怎么拼命，成績也還是不行，這讓她很有壓力，畢竟給資助人爭光是一件份內的事。媒體上報道的受資助的貧困生成績都好，而自己的成績是考不上高中的，上個職中還能行。弟弟在班里倒數，爛泥扶不上墻那種，枉費了老師的耐心輔導。老師還經常因為他的進步一一什么今天沒罵人啦，什么今天完成作業(yè)啦，今天的字寫的好看啦，什么今天上課沒做小動作啦……等等為理由獎勵他各種新奇的水果和零食，還有課外書。有時老師給自己孩子買的新衣服不合適，也都送給弟弟，尤其是過年，至少兩套。弟弟回來總說老師有點兒笨，明明自家是個女孩兒，卻老買男孩兒的衣服，怪不得不合適呢。書，他是不看的，水果也只知道自己一個人吃掉，從來也不說給奶奶嘗嘗。這樣的兩個人拿人家資助不害臊嗎？再過三年，2026年自己職中畢業(yè)后掙錢供弟弟上學。唉，這路真長??！保佑奶奶不生病吧，保佑奶奶不生病吧，保佑奶奶不生病吧……
　　 “保佑奶奶不生病?！彼蝗话研睦锬畹脑捳f出了口。
　　 “保佑奶奶長命百歲！”弟弟趕緊說。
　　 “什么長不長命的，百不百歲的，等你畢業(yè)有了工作，我就安心了，起碼你弟弟有個著落。那時我也就快八十呀，也活夠了。萬一有個病呀，災兒的，我就到馬路上碰個瓷兒，用這老命換幾萬塊錢，也給你減輕點兒負擔，要不然，說個好一點兒的婆家都費勁。一輩子做一回虧心事兒，閻王爺也不準就叫下十八層地獄，就是下，奶奶也不怕。”奶奶想講一個笑話，但這笑話可能就是真的。
　　 “喂，你好?！?br />　　 “你好你好?！蹦棠屉p手捧著電話，打開免提，耳朵有點兒背了。
　　 “是李現家長吧，我是車隊的，后天我們和另外兩個車隊對你家李夢和李現進行捐助?！?br />　　 “嗯，謝謝恩人，謝謝恩人?！?br />　　 “后天你拿上他倆身份證，我們給他倆每個人辦一張銀行卡。這次呢我們三個車隊一共捐了一萬七千二百。以后呢，嗯，我們每月會給他倆往卡里各打1000塊錢，直到他們不上學為止。
　　 “謝謝恩人，謝謝恩人?！?br />　　 “后天我們開車接你們，大概9點。我們給孩子帶著新鞋新衣服，到時候再換?！?br />　　 “謝謝恩人，謝謝恩人，好人有好報，好人有好報。”
　　 奶奶瞅著電話，好長時間不說話，忽然她說“你倆后天要給恩人下跪?！?br />　　 “我知道，躹躬就行?！钡艿軗u頭晃腦，蠻有經驗的說。
　　 “不行，這回要真磕頭。有了他們，你們才能把學上完?！?br />　　 “好，我磕頭?！钡艿苷f著，馬上跪在地上表演一遍。
　　 跪天跪地跪父母，這是人世間的大禮，當然，也可以跪再生父母。
　　 她看看弟弟，微微笑著，然后低下頭跪了下去，人也就矮了下去。
　　 “要坐小汽車嘍！”弟弟跳起來，又高興地喊起來。
　　 這次她沒有伸巴掌，連那個想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