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雨淅淅瀝瀝。我們從超市出來，向農(nóng)貿(mào)市場去，準(zhǔn)備買些菜，充實冰箱。
　　 丈夫開著車，我把玩手機。突然，一陣叮鈴，一個陌生號碼打進(jìn)來。我對沒有標(biāo)注的號從來不接，以防騙子鉆空子。再次確認(rèn)不是熟人，果斷掛斷。但它很執(zhí)拗，接著又打了兩次。我不得不接聽了。小心地“喂”了一聲，里面?zhèn)鱽硪粋€聲音，是個女中音，有點低，猶豫著，很謹(jǐn)慎地問道“是陳華嗎？”
　　 “是啊。你是——”
　　 “我是為芹，你妹妹?！?br />　　 為芹？妹妹？我在腦子里快速搜索。是我家斜對角的大娘家的妹妹？二哥的親妹妹？那個身材高條，不瘦不胖，面若桃花，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小酒窩，走起路來如風(fēng)擺楊柳，被新婚的二嫂罵為“死懶丫頭”的為芹？
　　 “是華振姑？”華振是二哥的兒子，我們住一個城市，常有往來。這些年雖然和二哥二嫂親如一家，卻從沒提起過為芹妹妹。嫁出去的女人，就像蒲公英的種子，從一個村子一個大家庭，飛落各處，有的雖僅隔數(shù)里也鮮能見面，遠(yuǎn)比天涯。芹妹例外，她嫁到了威海，這對當(dāng)時還沒到過縣城的我們來說那就是看不到的海角。后來，各自的父母都不在了，偶爾回村，誰也見不到誰，想一想，二十多年我們沒有見面了。
　　 “是?！彼穆曇衾镉辛烁星椋衣牭贸鰜?，掩藏不住的喜悅。
　　 “真的是你??？”人到中年，幾經(jīng)生離和死別，痛苦的滋味自己咀嚼，但總學(xué)不會掩藏幸福。被一個人從遺忘的邊緣拉了回來，我掩藏不住這份幸福，陡然提高了音量。我不能相信，幾十年來我們音信全無，她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
　　
　　 二
　　 我如何能相信呢？
　　 有一天下午走高架回家。駛上高架橋的瞬間，出現(xiàn)了許多的同路人?？墒亲咧咧?，有的從出口下去了，有的跑到前面去了。與我速度相仿一路同行的，屈指可數(shù)，最后，只有我一個駛進(jìn)了小區(qū)。突然想到，這一生，就像這一程，會遇到多少人啊。有的帶給你歡樂，有的帶給你驚喜。有的像小溪陪你一路跳躍，有的如深潭容納你的煩悶，甚至痛苦。有的像風(fēng)，即使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但永遠(yuǎn)改變不了你的生活。有的如一把刀，在你的心里千篆萬刻，輾轉(zhuǎn)無盡。可是，再動人的相逢，也有走失的一刻。“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離別多?！本瓦B那些跟我一塊長大的姐妹們，自從我們像草籽一樣從同一個村里飛出去，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了。像一粒沙，消失在茫茫人海。雖然我知道，她們都像我一樣，在各自看不到的地方，以各自的生活方式生活著，但是，誰又能找到誰呢？盡管無數(shù)個夜里，我曾無數(shù)次想起那一張張年輕的生動的面孔。
　　 多少離別不曾說出口。多少希望永遠(yuǎn)跟風(fēng)走。
　　
　　 三
　　 我和為芹同歲，我比她大二十來天，自然是姐姐。我爺爺?shù)臓敔敽退隣敔數(shù)臓敔斒怯H兄弟。她是大娘家的孩子。不知道大爺什么時候過世的，從我記事起就只有大娘。芹妹有倆哥，她是家中獨女又最小，家里面有大娘操持，外面有兩個哥哥照管，她什么都不用操心，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是麥?zhǔn)斓募竟?jié)進(jìn)地捆麥子，她都會帶個馬扎子。二哥結(jié)婚了，和大娘芹妹住一個院子。芹妹從來不知道早起，不知道掃一掃院子。用二嫂的話說，那是“倒了油瓶都不扶”的主。老話說，懶人有懶福。芹妹比我早幾年下了學(xué)。在我下學(xué)不久，她在威海的姨家表姐就給她找了個對象，當(dāng)兵的，就是年齡大點。但是可以隨軍到城里去，可以安排工作，從此不用再跟土地打交道了。全村的人都說她有福氣。但這一切對我來說，一直像一個無解的謎。愛情，對于一個二十歲的女孩來說，遙遠(yuǎn)而又神秘?；橐觯且粋€模糊的陌生的概念。那是芹妹自己喜歡的幸福嗎？是她想要的生活嗎？在我跟著父母面朝黃土背朝天，為了幾畝薄田風(fēng)吹日曬的時候，她沒有給我一個準(zhǔn)確的答案，就匆匆地出嫁了。
　　 芹妹嫁遠(yuǎn)了。
　　 走得那么遠(yuǎn)，遠(yuǎn)到我不能想像。我不知道威海在哪里，那是天之涯地之角的遠(yuǎn)方啊。不知道那個黑臉大漢是否擁有一腔柔情，能夠呵護(hù)芹妹一生的幸福。她才是一個二十歲的孩子。不知道芹妹離開家鄉(xiāng)，會不會想家？想家了，想娘了，會不會哭？她會不會想起離她最近的我？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生活，她該如何應(yīng)對……
　　 在人們都說她有福氣的時候，唯獨我失魂落魄。我只覺得是一陣風(fēng)，把柔弱的芹妹孤零零地吹到了五百公里之外的海邊。從此，她就離開了這個小村子，離開了這片生她養(yǎng)她的故土，離開了我們，像一根斷線的風(fēng)箏，孤獨地飄到了遙遠(yuǎn)的他鄉(xiāng)。
　　 那根線，直到現(xiàn)在還在我心底蕩呀蕩，蕩呀蕩……
　　 “是我，姐?！蔽疫€沉浸在往事中，電話那頭傳來芹妹的聲音。一聲“姐”，把我拽回到現(xiàn)實?！白蛱焱砩虾鋈粔粢娔懔恕＝裉煸缟弦黄饋砭驼胰?，一個一個的，甲乙丙丁，姐，費了好大勁，找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你的電話。一刻也不想耽誤，我就打來了。”
　　 我的手機號碼二十年來從沒換過。我想，那些從這里走失的人，會循著心的足跡再次輾轉(zhuǎn)回到這里的。
　　
　　 四
　　 十月的雨，溫潤細(xì)膩，沒有風(fēng)的介入，絲絲縷縷的銀線格外的精致，像是專門為了這場突如其來的驚喜而精心準(zhǔn)備的。
　　 關(guān)于芹妹婚后的生活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她有一份輕松的工作，生活安逸且美滿。所以這些年，我從沒問過她。問，是關(guān)心。不問，是祝福。所有的幸福都應(yīng)該被祝福。
　　 只是很多時候，我會陷入一種很深的情緒里。在長時間的沉默里，神情專注凝神沉思。好像在思念，但又不知道在想誰。好像被誰思念，但又不知道想我的人是誰。但我知道，那是一種很美很純粹的情感。朦朦朧朧，渺渺茫茫，我抓不住它。它不激烈不澎湃不洶涌，只是微微地，輕輕地蕩漾。盡管略帶傷感，可我已經(jīng)沉醉其中了。傷感是一種美感，只要不能像林黛玉太過傷感，就可以接受。
　　 “姐，我想你，從心底里想你。”
　　 芹妹的聲音依然很低，語調(diào)卻極為平緩，語氣極為平靜。
　　 輕輕地想起你，不必濃烈，沒有碰撞，如一縷淡藍(lán)色的煙，飄蕩在記憶的小屋。像一朵花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像一片云飄過微瀾的湖面。
　　 這樣就很好。
　　 記得劉心武先生有一篇文章《忽然很難過》中，有個小插曲：夜深了他忽然接到朋友的電話，說非常非常難過便掛斷電話。談話沒有繼續(xù)下去，沒有要求安慰，只是找他傾吐了一下心聲。這種淡淡的輕輕的友誼，這種被人從心里記著被人需要的感覺，多么像一朵輕輕搖曳的小小的花，在心底輕輕地，畫出一個春天的影像。日子粗糙，行色匆匆，有多少人能記起我們的容顏？有多少人能在最難過的時候想起我們？只有一句話，“我很難過”，“我想你”，足以讓我們有勇氣面對以后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
　　 前些日子，忽然收到一個認(rèn)識多年但從未私聊的微友發(fā)來的一條短信，先是一個笑臉，后又問我活好干不。我很吃驚。我們認(rèn)識有十多年了，他是一個手機店的老板，是丈夫那頭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比我小幾歲。我們所有的交集都是因為手機。他是一個話不多的人。每次去他店里，簡短，簡單，匆匆，忙忙。十多年的時光，因為交流短促平淡，像一只手輕輕一劃，就過去了。沒有留下太多的劃痕，我們在彼此的空間里，連星星都算不上，輕得像似有若無的風(fēng)。
　　 這次他的突然造訪讓我很是意外。想來我們已有三四年沒有聯(lián)系了。趕緊問他是否有什么事？他回了句“沒事”。就是下午閑著，想起來，問一下。我的生意也不好，做夠了。確認(rèn)他確實沒有別的事，回復(fù)就輕松了。我忙著包餃子，就沒再聊下去。但當(dāng)有一天聽到他被離婚的消息時，對于那天的微信，我似乎明白了一點點。也許，他圈子里所有的人，我，是唯一一個和他際遇差不多的人。我們的行業(yè)都受到了嚴(yán)重的沖擊，生存之艱難，只有我最能感同身受。所以他想起了我。但他還有不為人知的心酸，跟我無法談起，只輕輕說了句，真沒有什么事。也許，他不需要傾吐，只是需要有人在他最難過的時候，聽一聽他的聲音，便也是最大的安慰了。
　　 原來，輕輕地想起你，不僅是一種幸福，也是一種安慰。
　　 無疑，我和芹妹是幸運的，幸福的。在這個朋友越來越少孤獨越來多的年代，我們是彼此牽掛的。我們的思念，在失散了近三十年后，終于得到了回聲。
　　 “我也想你?！蔽逸p輕回道。蕩在心底多年的那根線，終于停止了飄蕩。
　　 只是心里下起了一陣小雨，像車窗外的淅瀝。
　　 “想你的感覺真好……”以前覺得這句歌詞不痛不癢的，輕得就像一縷風(fēng)，現(xiàn)在我才體會到歌詞表達(dá)的那種平常的溫柔，可以在平淡中戳到我們的神經(jīng)。我們被“輕輕的我來了”感動過，我覺得“輕輕地想起你”，也是生活里的一個很美的詩句，可以撬動我們記憶的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