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趙老頭(散文)
初春時節(jié),我回到老家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去看望住在巷口的趙老頭。踏著青石板鋪砌的巷路,趙老頭的往事又清晰地重現(xiàn)在我的記憶深處。
童年時,我曾住在這條巷的東頭,趙老頭住在巷口。他叫啥名字,有多大年紀,我不清楚,在我的記憶里,他站在巷口不動的時候,我常常把他錯看成一株冬日的老桑樹。
他好象有過老婆,也許生過孩子,可熬過漫長的一生后,他依然是孤身一人,聽說他有個遠房侄子在省城,那是他唯一的親人。那時候他靠給人殺豬混口飯吃,可趙老頭很少有過悲哀的神情。特別是他殺完豬拎著一瓶酒歸來時,巷口傳來“噠噠”的腳步聲中,夾雜著他那哼哼唧唧的古老歌謠:“正月十五掛紅燈,紅燈那個掛在大門外,等著五哥來放羊……”。在我的印象中,趙老頭一輩子只會哼這兩句歌謠。
趙老頭很少與巷子里的人交往,唯獨對我親昵。有時他摸摸我的頭問:今天星期幾?每次,他殺豬歸來,拎著個吹成汽球樣的豬尿泡,一進巷口就喊:“丫頭,氣球拿去”。后來,我便常常跟在他身后去看他殺豬。
殺豬場上,趙老頭一改平日的少言寡語,象個戰(zhàn)場上的指揮官。只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腰間系條圍裙,待幾個小伙子將那豬壓倒在門板上,在豬瘋狂的嚎叫聲中,趙老頭一條腿緊壓豬身,一只手緊抓豬嘴,用刀背猛磕豬頭,一刀捅進豬脖子,刀一抽,血“嘩”地涌了出來。豬哼叫著,四蹄亂蹬,幾分鐘后,便不動彈了。這場面使趙老頭顯盡了威風。可是,有一次趙老頭卻慎重地對我說:“我死后,你一定莫忘給我的雙手戴副紅手套,那樣豬鬼們就不會找我了。”
后來趙老頭沒豬殺了,靠拾豬糞糊口。每天清晨,一手提著個破糞筐,一手拿著糞扒,跟在各家豬的屁股后面轉。他把拾來的糞料倒在糞坑里發(fā)酵后,賣給鄰近的生產隊。
我進縣城讀書后,聽說趙老頭沒糞拾了,因為豬都養(yǎng)進了豬圈。
一個假日的晚上,我回家后因屋里太熱,半夜便踏著月光走出巷口,見趙老頭正挑著兩只糞桶從家里閃出來,我好奇地問他:“趙爹,你去做什么?”他似乎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輕輕地說:“沒法子,只有半夜去弄點”。說完,他挑著糞桶沿小巷走去,月光把他的身影映在石板路上,越拉越長。這一晚,我久久不能入眠,想象著一個孤獨的身影不知鉆到那個糞坑邊,正在偷糞。
又一個初夏的假日,我從縣城回來已是傍晚了。剛一下車,看到河邊的菜地里,吵吵嚷嚷圍著一堆人。我好奇地走近一看,菜地近旁的糞窖里,趙老頭在奮力掙扎著,他趴著窖沿想爬上來,可爬了幾次又滑了下去,圍觀的人想拉他又不敢。見此情景,我?guī)撞脚艿近S瓜地里奮力拔出一根竹竿,伸到坑里:“快,趙爹,快抓住竹竿?!?br />
他一把抓住竹竿,在眾人的幫助下終于爬出了糞坑。
趙老頭“撲通”一聲又跳進河里,河水泛出一圈黃綠色……
我陪著渾身濕淋淋的趙老頭回家,這是我第一次到他家。黃昏降臨,低頭進屋,里面黑咕隆咚的。他點亮油燈,油燈發(fā)出黃黃的散光,將小屋照亮。趙老頭去外面的毛廁換衣服去了,我環(huán)顧屋內,依門處用磚頭壘起一座灶臺,上面放著一個斷了耳的破鍋,灶臺前放著一把綁著麻繩的歪椅子。唯一的亮色是,整個屋子的土墻壁上糊滿了各色香煙盒紙,有大公雞牌的,有圓球牌的,有游泳牌的。緊挨著的是簡單的床鋪,屋里沒地方坐。趙老頭進來讓我坐到鋪上。坐上鋪,我抬眼看到唯一的一扇小窗口上掛著一串貝殼,用線穿著。趙老頭走進來,仍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
“丫頭,我這罐子里還有好多石頭呢?!?br />
他鉆進床鋪底下,捧出一個土罐,從罐里抓出一把石子,有圓形的,方形的,厚的,薄的,白的,黑的,黃的,醬紅的,碧綠的,淡紫的,光滑透亮。我眼前放光,在這低矮的孤獨小屋竟有如此的收藏。
趙老頭全然忘記了被人推到糞窖里的事,他給我講了許多關于石頭的故事,那晚我很晚才回家。回家后我一夜未眠,想著趙老頭這生活中的樂觀者,卑微愿望的滿足者。
后來,我下鄉(xiāng)插隊,招工進城,再也沒見過趙老頭了,只是偶爾聽父親提到他,說是鎮(zhèn)上辦起了養(yǎng)老院,可他硬是不去,還是拾糞……
想著想著我已走到了巷口,只見一幢新樓房取代了趙老頭的小屋,屋后那相映成趣老桑樹脫光了枝葉。小樓主人告訴我,趙老頭三年前去世了,喪事是他遠房侄子辦的。
從小樓出來,我默默走在這小巷中,青石板鋪砌的巷路被歲月磨得光滑透亮,石板縫里青青野草頑強地探出頭來,心里感到有一件事未去完成,倏地想起是趙老頭曾交待過我,他死后莫忘給他戴上紅手套,不知他侄子是否給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