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出差，從城里回到母親家時，母親正在廚房里做飯，廚房蓋在小院的東北角，是一間單獨(dú)的小土塊屋。我沒有提前告訴她我要回來，悄悄地站在她背后，她居然沒有一點(diǎn)察覺。也許是年紀(jì)大的原因，聲音小，腳步輕，就是站在她的身后，對于老人來說，就是沒有聲音。我看到，母親的全部注意力，根本就不在自己身后，而在在她抬頭看著的屋頂上。那是一個懸在房梁上，懸了幾年的燕子窩。
　　 隨著母親的目光，我向上望去，有一窩今年新生的小燕子，不大的窩沿上爬滿了小腦袋，毛絨絨的，嬌滴滴的，睜著一圈明亮清澈的小眼眸。嬌黃的小嘴巴，極像一把被打開的黃色剪刀，而且是五把打開的小剪刀，個個向著母親嘰喳著，像是正對著它們的母親發(fā)脾氣，又像是對年邁的奶奶在撒嬌。
　　 也許是小家伙性子急，其中有一只個頭大些的小黃燕，叫的有些不耐煩了，用力點(diǎn)爬出小窩，展開翅膀想飛，實際上卻像石頭一樣沉重地落下來。母親趕忙彎下腰，伸出雙臂“啪”一聲，把小燕子接在手心，緊接著又一只小燕子，耐不住寂寞地跟著落下，母親一伸手，穩(wěn)穩(wěn)地又接在手里。接著，第三個小燕子，像一片樹葉，翻卷著露出的身子。
　　 一只，又一只，你當(dāng)了第三只呀，你就慢慢落吧。母親更像它們親生的母親那樣，細(xì)聲喃喃著。
　　 此時，那個樹葉的小家伙，學(xué)習(xí)著前面的兄弟姐妹，軟軟的身子已經(jīng)爬出窩沿。母親的兩只手上，一手托一只，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匾呀?jīng)放不下第三個了，看到它又要落地，還是趕忙伸手去接，一道閃光，兩雙捧著東西的手里，又接住了第三個毛乎乎的樹葉。這些家伙湊成一堆后，根本沒有什么人類與它們之間的區(qū)別，仰臥在母親的手掌心，就像沒什么大事發(fā)生，居然伸著小腦袋左右四下觀顧。
　　 打開的窗臺上，有一只燕子來了，又一只燕子接著飛來．這是兩只老燕子，是小燕子們的父母，嘴里正叼著滿滿的小蟲子，整整齊齊的站在窗沿上。夫妻倆正歪著腦袋，一聲不響，像看電影一樣，看著自言自語的母親，正用手忙腳亂的樣子，接著它們又惹麻煩的孩子。
　　 第四只燕子大概發(fā)現(xiàn)窩是空的，變得不安生起來，翻著笨重的身體地爬出來，這是整個窩里最胖的一只，和一只小雞的體重相當(dāng)，像肉包子那樣，眼看著就要落下。我趕忙伸出手去接過母親手里的小燕子。我媽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呀”出一聲驚喜，笑呵呵地說，你怎么回來了，也不打個手機(jī)子？
　　 我接過遞給來的三個小絨肉團(tuán)，小燕子們身體暖融融，像一團(tuán)溫溫的小火炭兒。
　　 母親伸出騰空的手，不緊不慌地接住落下的第四只。剩下最后一只，正在窩里蠕地著，發(fā)出吱吱呀呀的急叫聲。母親轉(zhuǎn)身看到窗臺上站著的兩只老燕，急忙踮起腳尖，先把第四只送回窩里，又從我手里拿上一只，重新把它放回窩，一只，又一只，還有一只，最后一只，等把它們?nèi)糠呕馗C后，一只老燕子才落在窩沿上，挨著個把叼來的昆蟲，一只一只喂到每個小家伙的嘴里。一只，又一只，還有一只，那一只，最后一只，別喂錯了，餓著沒吃上的小家伙。母親耐心地絮叨著，直到看完兩只老燕子喂完，才放下心來，抄起一只小木頭板凳，示意讓我坐下。我們這才開始了見面后的正式說話。
　　
　　 二
　　 那幾年，盡管在北屯買了新樓房，面積不小，干凈明亮而且溫暖。可是，母親還老是性格不改，總喜歡一個人回連隊，在自己住慣的家里種菜種地。她特別喜歡那塊擺弄了幾十年的這塊小菜園子，喜歡吞吐散發(fā)著草木清新的空氣。小區(qū)菜店里的蔬菜質(zhì)量和數(shù)量并不差，價格也不是很貴?？墒牵粤艘魂嚭?，她還是想吃自己種出來的菜放心，覺得自家種的菜才有味道，而且耐放耐吃。每年春天，第一場新雨前，都會帶著大包小包的種子，裝在幾個大花布袋子里，坐著班車回到連隊老家，趕著去種等她的小菜園。開始時，父親陪著母親一起去。后來，父親身體不太好了，就沒再跟著母親一起去，母親更情愿樂得一個自由自在，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時候吃就怎么吃，有時一天二頓飯，忙時一天一頓，閑了就三頓。吃飽喝足后，才不急不燥地去房后的渠道里扒水開閘，在連隊里面種菜種花澆樹，自得其樂地過著一個人的悠閑生活。
　　 那幾年，母親已經(jīng)過了70歲，卻老是覺得自己還沒有老，還有一份30歲、20歲才有的好心情。孩子們回家的時候，是母親最高興的時光，帶著孩子們拔菜、洗菜、抱柴禾、動手燒火，刷鍋?zhàn)鲲?。高興時，母親就會唱年輕時會唱的歌曲，比如《四季歌》《柳堡的故事》唱得最多，這都是我們小時候聽習(xí)慣的老歌曲，社會進(jìn)步這么多年，有了那么多的新歌，可是她還是愿意唱自己喜歡和熟悉的老歌。
　　 在家時呆幾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看鳥。房子后面有一排楊樹林，是我買來的小樹，交給父親去種的。十多年后，這些樹高高大大已經(jīng)綠色成蔭。由于遠(yuǎn)離居民區(qū)，安全的天地里，能吸引和容得下更多的鳥雀喜鵲還有烏鴉，形成了一個數(shù)量眾多的小社會。不但能聽到各種鳥類清脆嬌滴的聲音，而且能看到它們在樹枝間穿行撲騰。有時，躺在床上隔著窗戶，就能看到它們之間拼命地爭風(fēng)吃醋、然后躲在一角交頸相歡的場面，比看人類拍出的電視節(jié)目還要精彩真實。
　　 從樹蔭里飛下來，邁開兩小小爪子噗噗奔跑；又從天空墜下，嘩嘩拉拉地落到樹梢；接著又從地面飛到枝頭，張開著翅膀扇動不停。也不知道，在它們忙來忙去的一天里，為什么做這些對人類而言毫無用處的事。窗口，成為一天中與鳥兒溝通交流的小世界。
　　 喜歡看鳥飛向樹林，兩只小翅膀一動不動，風(fēng)箏一樣飄飄蕩蕩在飛行；喜歡看它們箭一般沖向高興，盡興地滿足著我自己從來就不能飛翔的愿望；喜歡看它們在飛行中突然轉(zhuǎn)向，徑直撲向預(yù)定的目標(biāo)，有時是一只昆蟲，有時是一只異性，更多時就是它們自己搭起的小窩。我想，這可能是更讓人類由心而來的向往自由，一種脫離塵世束縛的誘惑。沒有人，不去向往身體四周，有一個自由的空空蕩蕩；沒有誰，不幻想這種不加約束的伸展；更沒有誰，不需要成為不被管控和指令的生命體。人就是這樣一種充滿逆反的類型。恰恰在世界上，多的是需要別人遵守的規(guī)則，卻放縱追求自我本行的飛翔。甚至，他會讓別人在地面，自己可以在天上翱翔。
　　 站在一座座滿是空曠的山中，常常看到一群一群空中的鳥，足有上萬只、甚至十萬只都可能的那種規(guī)模，盤旋和集會在無垠的空間里，成片連片地把天空遮得一片陰云。忽爾像颶風(fēng)一樣呼嘯而來，忽爾又像潮水退向遠(yuǎn)方，忽而在陽光的海洋里，筑成一座變化著形狀的灰色島礁，整體劃一地在天空中任性盤旋。我不知道，這是否就是鳥兒的社會活動，或者是某種隆重的匯聚？
　　 有時，不僅在少年，就是成年后，自己當(dāng)了父親，也真想變成一只停在天上的鳥。
　　
　　 三
　　 小時候，養(yǎng)過幾次鳥，被抓到的那些鳥兒，野性很大，脾氣剛烈，像一位貞女，被抓以后不吃不喝，關(guān)進(jìn)籠子沒幾天，就變得灰土土、蔫吧吧，完全失掉捕捉前的那一份機(jī)靈勁。仔細(xì)看去，羽毛憔悴、眼神黯然無光，啼聲嚅不再有清亮，卻滿嗓子的嘶啞厲泣，最明顯的特征就是失去了羽毛上天然的光澤。我母親為此曾經(jīng)罵過我、訓(xùn)斥過我，說鳥兒是自由的東西，天空才是它的家，把鳥兒抓到家里來，你能養(yǎng)出個什么勁兒？
　　 我母親最愛說的一句話是：你要養(yǎng)它們，純粹是想把鳥養(yǎng)死。自然界里再好的東西，人一養(yǎng)就會死。
　　 對我來說，捕捉或豢養(yǎng)另一類生命的根本，就想從鳥兒的身上看到些什么，看到被你馴服、享受被人控制，對它們的控制，居然是一種被虛假的喜悅和幸福，甚至是一份食品鏈條上的優(yōu)先權(quán)利。從而讓我每養(yǎng)一次從野外捉來的鳥時，總會看到它們會在不吃不喝的抗議中，只能在完全抵觸的靜默中，短短地活過幾天死去。有一次，我捉到一只小鳥兒，胸脯藍(lán)藍(lán)的，頸須油亮閃光，特別漂亮。我把它的腿拴緊，放在自己編織的籠子里，擺在窗臺上用心養(yǎng)著，喂水投糧，讓它享受不勞而獲的嗟來之食。沒多久，另一只鳥兒飛來，也和它長得一種樣子，都是同一種類型的鳥，胸口潤潤的，脖子亮晶晶。我好奇地沒去打擾，任它們在窗臺上嘰嘰喳喳，隔著籠子叫了很長時間，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勵，真不知道這是不是它們的語言，我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不敢走近，生怕一旦走近，另一只就會飛走。
　　 第二天，母親就擅自打開籠子，放飛了這只需要伴侶和朋友的小精靈。
　　
　　 四
　　 記得年輕時代的父親，非常喜歡養(yǎng)鴿子。常常站在屋頂上揮動一面大紅旗，向著鴿子群搖著、喊著，讓它們能多在天上長時間盤旋。這些鴿子，很小的時候就被他拿回家來，關(guān)進(jìn)小小的籠子，像小孩子那樣需要有人來照顧。我父親除了上班下班，每天都會用很多的精力去喂它們。盡管當(dāng)時糧食很緊張，幾乎人人都挨餓吃不飽，他仍然精心管他的這群寶貝們。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弄來了玉米，小麥和谷子，盡管數(shù)量不多，卻不讓我們挨邊，鎖起來害怕我們偷去吃掉。他把這些糧食泡得軟軟的，用食指和拇指捏著，一粒一粒喂給小鴿子們吃。小鴿子才一長大，就開始在他的胳膊、肩膀、手心和頭頂上落下來，低著頭找著向他要吃的，像吸吮母親的乳汁那樣。
　　 我看到父親心情非常好，完全忘記了整日勞累的煩惱，拋開整日被連里干部訓(xùn)斥時的厭煩心理，像對待更親的孩子那樣對待它們。鴿子長大以后，非常頑皮，往往也像毛孩子一樣，從天空中直接飛向他，習(xí)慣地站滿他的肩頭胳膊上，找著他，朝著他，嘰嘰喳喳的問他要吃的東西。他總會不負(fù)期望地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糧食來，捧放在手心上，任鴿子們嗑頭那樣上上下下在啄食?？粗蹲觽儦g快的樣子，我內(nèi)心充滿嫉妒，也對父親充滿不滿。因為他從來沒有像對鴿子那樣，認(rèn)真地對待過我們。我小時候太頑皮，受到的待遇非打即罵，臉色和藹、語氣柔情的時候都非常少，但是，對他的鴿子們來說，卻常常像親生的父親。
　　 其他連隊也有養(yǎng)鴿子的人，他們騎著自行車從大老遠(yuǎn)跑來，腿腳還未近，就開始高聲叫人喊名，專程到家里和父親交流養(yǎng)鴿經(jīng)驗，幾個大人湊在一起，面對鴿籠親臨現(xiàn)場、手舞足蹈，眉飛色亮、意氣昂揚(yáng)，一個個都是滿臉的喜形。有時，到了飯點(diǎn)，也會混上一頓不怎樣的飯菜，他們也吃的噴香如肉，從不在乎飯菜的好壞。父親也和他們一樣，抱著半月在布袋里的鴿子，一有時間就跑到別的連隊里，看別人養(yǎng)鴿子。有時，也會從別人拿家里拿來幾只小小的鴿娃，像對待祖宗，輕聲細(xì)語一番就放進(jìn)自家的鴿群里。當(dāng)然，忙乎一天，也會順便蹭一頓別人家飯菜。為了一份說不清理由的愛好，結(jié)交上的朋友往往能保持很長久。直到我去外地上學(xué)時，他們?nèi)匀辉诮煌?，仍然是好朋友。前年，盡管我家早就不養(yǎng)了，可是，在父親的葬禮上，我還是看到了他們。
　　
　　 五
　　 不知為什么，工作以后，擁有了各種不錯的環(huán)境條件。我還是不太喜歡養(yǎng)動物和禽類，一方面總覺得養(yǎng)它們很麻煩，另一面方面是不想學(xué)父親年輕的樣子。前幾年，孩子突然喜歡養(yǎng)狗養(yǎng)貓，家里養(yǎng)了兩條狗、一只貓，還有一只毛皮漂亮的小狐貍。
　　 時間長了，孩子養(yǎng)它們的興趣就降低下來，隨便找一個理由就扔給我們。為了照顧這些家伙們，我?guī)缀跎喜桓议L期外出，就是外出時也會匆匆忙忙心有所掛，擔(dān)心家里的動物們會鬧個翻天覆地，在沙發(fā)上撒尿，在地面上拉屎，在窗臺上怒吼，甚至整天不停吼叫，攪擾了單元的鄰居，付出很多收拾洗滌的額外功夫。
　　 等到工作清閑時，一個人坐在書桌前寫作看書，突然想，能不能烽養(yǎng)一些花，再養(yǎng)一只小狗狗，天冷時蹬著它取暖，寂寞時帶著它玩?？墒牵幌氲綆砟切┞闊┦?，這種胡亂出現(xiàn)的念頭也就不了了之。
　　 書桌的窗臺，正對著小區(qū)的林地，林地管護(hù)得很好，樹木高大，草叢碧綠，有時運(yùn)氣好，一年中間能有七八個月時間，可以直面看樹看草看葉，聞著植物散發(fā)出來的氣味?？粗参锏耐瑫r，也會習(xí)慣地看鳥。鳥是樹的靈魂，沒鳥，樹再綠再大，也是空的世界，再好也會缺少活力，缺少人需要的靈氣。
　　 2023年，是新疆天氣冷得最晚的一個年份，終于有了一份像樣的秋天。從5月中旬開始，房子周圍和窗臺前的樹木，就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發(fā)綠、吐芽、出葉、然后一直綠到落葉季節(jié)。直到11月中旬，才終于降下了今年的第一場小雪，雪粒們整齊地仍然站在黃色的葉片上，像找到自己的好朋友。
　　 整個綠色的時間，我都能看到活躍在林間的小鳥。有四只大黑鳥，它們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仿佛成了這片林子的主人。大概生活條件富裕，長得胖胖肥肥，走路地有些費(fèi)勁，飛起來時更顯得費(fèi)力。有一群小麻雀常來，飛幾圈，轉(zhuǎn)幾下，啄食一番后就飛到別的小區(qū)，它們把這里當(dāng)成了旅游景區(qū)，看過一次，過些時間再想起來，就旅客般地回來一次。據(jù)不完全記憶，整個夏天它們來來回回過五、六趟。還有一只長尾巴的喜鵲，不知從哪里來的，極像專門報喜事的使者，對著每一人路過的窗口，伸著脖子大聲而清脆地叫上一陣子，直到把人從不同的位置叫到窗口前看它，才悻悻地一撅尾巴慢騰著離去，仿佛就是故意想喚醒人類的眼睛。
　　 我看到了它，它也看到了我。我們四眼相對，它的眸子是一個金黃的小圓圈，咕嚕嚕亂轉(zhuǎn)著，想把人類的想法琢磨個透徹。倒是有二只小鳥，都是性格內(nèi)向的那一類，顯得靦腆安靜；來的時候靜悄悄，走的時候也靜悄悄，從不帶走人類的一點(diǎn)討厭。我喜歡看它們在林間追逐嬉戲，以夫妻才有的方式，躲在枝頭下交頸相歡。
　　 只要能看到一只，一定會看到另一只，很準(zhǔn)確，也很守時，從不分離。是一只鳥，接著又是一只鳥。從天上飛來，從樹枝飛向天空，再從天空飛向天地才有的空蕩。
　　 總覺得它們的出現(xiàn)，不僅僅是覓食、追隨那么簡單和偶然，很可能藏有許多我們并不知道的心事，人類從不會給予體驗的喜悅和相互傾訴的苦處。
　　 一只鳥，接著一只鳥！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于烏魯木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