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張五爺(小說)
一
甭管啥天氣,村西頭那棵歪脖樹下,人們常見張五爺蹲在那兒悶悶抽著旱煙,一頂耍了圈的草帽常年累月斜頂著,一縷縷淡白的煙霧從他眼前飄著,他就這么透著煙霧看著遠方,看著村里那幢最高最漂亮的、用自己血汗蓋起來的,也風光了好一陣子的五間大瓦房。
張五爺在村里輩份最大,老老少少都很敬重他,許他跟你慢搭了音兒,可不準你見面不說話。即使張五爺不罵你混,村里的上了年紀人也會說你缺教養(yǎng)。越這樣,張五爺還越來勁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里人一見面便不知是問候還是相互惦記著,一句“您吃了嗎”便言調語順一團和氣了。按說,這是好話吧,可趕上張五爺哪天氣不順了,誰趕上再問他,他便會扔出一句:“你們家這天兒還沒吃飯呢?”時間一長,有些大姑娘小媳婦開始背后叨念他:“輩兒大點兒,有啥了不起,要論輩分,從我鄰村娘家媽那他還得叫我姑奶奶呢!”
人們在背后叨念歸叨念,心里還都佩服張五爺種得一手好葡萄,一樣的地塊,一樣的水肥,秋后可真的不一樣。成串成串的紫色大葡萄珠,讓人看了眼發(fā)讒,嘴犯酸。自打實行責任田,張五爺包了幾畝地,沒用幾年光景,張五爺在村里便成了大戶;瓦房高了幾尺,磚墻擴了三圈,張五爺在村里更是仰臉見天,低頭認地了。
二
說來也邪乎,這瓜要甜就甜在一片泥巴地里,這事要好就都好到一家子去了。張五爺?shù)娜齻€閨女都由他做主,出了嫁,人像人,戶對戶的。眼看就輪到老兒子搞對象了,好辦的是張五爺財大氣粗,不好辦的是這根獨苗瘦小枯干,還天生一只眼。提媒的雖說不少,可人家一聽這小伙子一只眼,手一搖,話都沒得多說。
為這,張五爺私下里也常睡不好覺,可一想左鄰右舍的窮酸相心里又有了底兒,盤算著:“哎,拿不出手的媳婦俺還不要呢?!边@不,轉年一開春,張五爺為兒子大辦喜事,給兒子娶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這下,張五爺原本有些駝的背便前撅后仰了。
居家過日子,沒有馬勺不碰鍋沿兒的。平時兒子怕張五爺能怕出尿來,可兒媳婦偏偏不信邪,這公公兒媳婦本來就不那么隨便,時候一長,媳婦怎么聽張五爺說話不怎么順當。秋后,地里的葡萄一熟,兒媳婦便鬧起了分家。
起初,媳婦和兒子繞著彎說,后來干脆就直說了。眼看這三口之家就不復存在,張五爺風光了大半輩子,哪受得了這個,便指雞罵狗,大罵兒子混蛋。媳婦的主意也高,你不罵街嘛,你罵你的,包袱一裏就回了娘家。娘家風言風語地傳過來話,你張五爺不分家,我們閨女就不回去。
村里村外說客多了,到頭來人家不下臺階,這下子可難壞了張五爺。思前想后,也想開了,一狠心一剁腳,分就分吧,不分兒媳婦不回來,兒媳婦不回來,猴年馬月才能有人管他叫一聲爺爺呀!
三
兒媳婦回來后,今后的日子可就不那么好辦了,你張五爺出了門可以罵三叔罵二大,進了家門,媳婦可不論那套,還是老一招。張五爺瞅著這個天生不爭氣的兒子,什么轍也沒有。可每當聽到西屋媳婦罵兒子跟訓孫子似的,便順手把那只貓隔著窗戶扔了出去:“你個該死的母貓……”聽到這話,媳婦便急了,抄起燒火棍就打。您說這公公兒媳婦動嘴還不算,居然動起手來了。
等兒媳婦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包裹一提便回了娘家,揚言要和瞎了一只眼的兒子離婚,不離婚,您張五爺就窗戶扒門,各走各的道。張五爺翹起胡子,瞅著自己這個寶貝兒子,腳一跺,窗戶扒門就窗戶扒門,我看你他媽有多大尿性!
窗戶扒門,院里起了一道竹籬笆,這時候,張五爺原本有些駝的背更駝了。
清明前后,栽瓜種豆,兒媳婦種的幾棵冬瓜秧可不懂主人的心事,哪有縫往哪爬。張五爺也對得起它,你爬一尺我絞你十寸。眨眼又是一年的秋天了,兒媳婦搗了這幾棵瓜秧,拔籬笆拉磚壘起了大墻,分天分地分了空氣。
冬閑的時刻,只要一過晌午村頭就會圍起幾圈三叔二爸、七姑八姨的,人堆里不時會傳出幾聲粗狂的叫罵和嬉戲聲,時不時地就能聽到一句:“你就損吧,等你老了,變成張五爺……”這時,張五爺就在人群不遠處,悶悶地抽著嗆人的旱煙……
四
話說張五爺自打和兒媳婦分田分地分空氣,在五間大瓦房院中間隔起一道墻后,就連一句噎人的話也聽不到了。
眨眼,便到了來年的春天,喝了一冬天中草藥的兒子春天結果了。兒媳婦在西小院一邊在畦里點黃瓜種,一邊嗔怪地沖爺們撒嬌:“我說孩子他爸呀,你可真有本事,就說你不是廢物嘛,你趕緊給咱兒子攢錢,讓他將來念大書,咱也上縣城買樓去。我老了啥也不干,就伺候你們爺倆吃喝,兒子該不會隨你吧,一只眼……別摸了,算算秋后幾月的月子,算的出來嗎?”
張五爺此刻正在東小院移韭菜呢,一聽兒媳婦有喜了,把瓜鏟插在地里站了起來,耳朵緊貼在了墻上。你不是想聽嘛,嘿,人家西院還不說了。緊接著,摩托車“突突突”發(fā)動的聲音,鎖大門的聲音,小兩口去婦幼醫(yī)院做檢查去了。
張五爺緊忙把耍了圈的草帽扣上,開院門,聞著摩托車的尾煙,深深地吸了兩口,心里那叫一個美??!心想這回總算有人要管我叫“爺爺”了。
打從這起,張五爺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三伏天的晚晌熱得他搖著大蒲扇想著美事。蚊子在耳邊嗡嗡地飛著,他拍來拍去,后半夜張五爺漸漸有了困意,大蒲扇慢慢停了下來,張五爺累了、困了。蚊子們拼命地吸食著張五爺瘦骨嶙峋的身體,張五爺卻在做著一個美麗的夢,夢見一個大胖小子咯咯地沖著他笑,管他要錢買雪糕……
五
眼看兒媳婦的肚子像秋后的莊稼越來越豐腴了,張五爺?shù)男乃家诧w到了兒子栽種的三畝葡萄園子里。一只眼的兒子在地里躬身哼著過了時的小調,慢慢地兒子哼的小調隨著旱煙味漂成了一聲勞累后的嘆息。聽著兒子在地頭嘆息,他驀地覺得兒子要是有了兒子的話,以后就不至于此了吧……
已近初秋的葡萄秧上綴滿了紫紅的葡萄,透著縫隙他忽然感覺到西邊艷紅夕陽就像是胖孫子的笑臉,沖著他咧嘴笑著,一聲聲地叫著“爺爺”。張五爺扒開葡萄秧,望了一眼地頭嘆息的兒子,忽的鉆進了兒子的葡萄地,咔咔地修剪起了枝葉。
再以后,天又涼了許多,張五爺忙完了自己的葡萄地,便默默地幫兒子壓枝培土,活是兩個人干,屋還是各回各的屋。有一天,張五爺在地里干完活臨到家門口,一只眼的兒子沖著張五爺?shù)吐曊f了句:“別吃剩的了,她讓我跟你說,晚上沒事過來喝兩盅歇歇乏吧!”
“什么?什么?你說什么?”張五爺一雙長滿老繭的手把開門的鑰匙從鎖眼里拔出來,顫巍巍地瞅了兒子一眼,老淚縱橫的霧氣在濃重的夜幕下一滴滴地墜落下來。
六
村夜,靜的只剩蛐蛐聲了。張五爺一只眼的兒子坐在炕沿上狠狠唾了一口唾沫,嘴里喃喃著,“他媽的,今年還行,最后一茬總共賣了八千五,趕明兒等你坐月子咱不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了,直接住縣醫(yī)院,這錢足足的了……”
“傻呀!你過來給我揉揉,我的肚子有點疼,是不是兒子在里面呆不住了?”一只眼兒子噌地蹦上炕頭,粗大的手輕輕揉著:“媳婦,你可得挺住!這孩子就要出來咋的?”
“我說孩子他爹呀,我難受啊!兒子是不是要出來呀?我這心里尋思啊,將來他長大了要是和咱一樣對你爹那可咋好呢,你爹他也不容易呀……”說著說著,媳婦竟嗚嗚地號啕大哭起來。兒子揉著聽著、聽著揉著,竟然也哇哇哭出了聲……
冬天到了,村里喜事也多了起來,張五爺果真得了一個八斤半的大胖孫子,過滿月那天足足擺了十八桌酒席,隨禮的人喝得東倒西歪。
院中的高墻頭在孩子降生前三天就拆了,拆得很徹底。司儀系著白圍裙里外吆喝著,叫賬房把賬點清了交給東家。誰是東家?司儀在一只眼的兒子耳邊嘀咕著:“份子錢交給你爹是對的,你臉上也好看,到頭來你爹還不是給你們小兩口嘛!”兒子不停地點著頭,攥著厚厚的一沓錢直奔東屋。
“爹啊……爹啊……你醒醒,你醒醒?。 蓖蝗?,東屋里傳出了兒子撕心裂肺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