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沒有武松的橫空出現(xiàn)，武大郎可能不會被害死。每回翻看《金瓶梅》，我都覺得，武松的突然現(xiàn)身，是武大郎生活里遭遇的一場潑天洪水，一只吊睛白額大蟲。原本，早已能平心靜氣，接受生活施于的一切苦難和屈辱的武大，其家庭光景，雖然微波蕩漾，但也算四平八穩(wěn)。甚而至于，還頗有些楚楚動人。每天早上，武大郎沐浴著金色的霞光，挑著熱乎乎的炊餅擔(dān)子，矮矮地出門。身后，送他出門的俏娘子潘金蓮，倚在門前簾子邊嗑瓜子，和街坊鄰居的帥哥們，說說笑笑，專等他日暮歸來，以夫妻的名義，一起攜手進(jìn)入另一天。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其狀又能如何？
　　 小生意人武大，最終的家破人亡，也是一種宿命。武大那年變賣祖屋，攜妻女背井離鄉(xiāng)，從陽谷縣來到清河縣，選擇做炊餅生意，其實(shí)很不明智。他更適合去撿破爛賣。那不需要本錢?；蛘吒纱嗑土羰卦诩遥诟麕桩€薄田苦度光陰。這樣，他興許能守住作為底層男人的尊嚴(yán)底線。進(jìn)城謀生后，艱難的生活，讓他逐漸心性麻木。潦倒的日子，讓他心甘情愿地出讓了作為男人，不，是作為人的尊嚴(yán)底線。我一直疑心，他的炊餅從來就沒賣完過，賣出去的也不賺錢。從老家到清河，做了大半年的炊餅生意，他居然將本錢全折光了。免費(fèi)接收潘金蓮之前，他窮得連房租都交不起了。大半年時間里，他遭遇的唯一變故，就是老婆死了，剩下他和十二歲的女兒度日。也許，他老婆是病死的。給老婆治病花了些錢。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真要是手藝好，做的炊餅生意，又有小女迎兒幫忙打水和面，總能賺到些糊口錢，不至于兩手空空。萬般無奈。或者他也想要討老婆了。侏儒男也是男人，況且還曾經(jīng)有過老婆，嘗到過女人的甜頭。他只好接受家財(cái)萬貫，房屋百間的“房叔”張大戶的施舍。張大戶免去租給他的門面房租金，表面上是因?yàn)閺埣蚁氯藗兌紟臀浯笳f了好話。武大是三寸丁，谷樹皮，看起來相貌猥陋。秉性憨厚老實(shí)而又濁蠢不堪。而這，恰恰博得了張家下人們的好感，博得了眾人的惻隱之心。至今如此，但凡正常人，遇到比自己長得丑的，就覺得自己漂亮了許多；遇到比自己愚笨的，就覺得自己聰明了許多；遇到混的不如自己的，就覺得自己幸福感增加。反過來想去救助于人。當(dāng)然，在那年代，也不排除，武大會經(jīng)常請他們吃幾個味道不咋地的炊餅。武大做炊餅的手藝，要是有祖?zhèn)髅胤降脑挘麘?yīng)該不會將炊餅輕易送人。賣了總可以賺錢。這是生意人都明白的基本道理。賺到了錢，他也不會輕易接受張大戶的施舍。
　　 天上永遠(yuǎn)不會掉餡餅。成年人都明白這道理。但武大似懂非懂。此時的武大，在生活面前已經(jīng)徹底認(rèn)輸，束手就擒。站著也像是跪著。他不算一個合格的小生意人。連不用房租的生意，他也照樣賺不到錢。接收潘金蓮。接受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是喜從天降，抑或禍起蕭墻？有錢人，自古及今都任性。張大戶決定將心愛的女人潘金蓮，拱手送給武大當(dāng)老婆。隱情是，年老力衰而又好色無度的張大戶，因?yàn)樨澙返赝媾∮任铮眢w出現(xiàn)了一大堆毛病。張母余氏勒令他，立即將潘金蓮趕出去。母命難違，張大戶又舍不得這塊到嘴的，一咬兩嘴丫冒油的羊羔肉。就找家里下人商議，這才想到寄生在他家的武大，準(zhǔn)備有條件地轉(zhuǎn)嫁給武大。房租繼續(xù)不收。對于身無長物的武大來說，迎娶的錢也一文沒有。沒關(guān)系，張大戶就像自己娶媳婦，又像自己嫁女兒，武大結(jié)婚的費(fèi)用，全由他出。潘金蓮的嫁妝，也全由他置辦齊備。武大接手進(jìn)來養(yǎng)不活怎么辦？武大那時候，炊餅生意一直在虧，流動資金嚴(yán)重不足。張大戶又給了他三五兩銀子，做流動資金。最重要的條件只有一個，你武大得記住，潘金蓮還是我的，不算你門下的親老婆。我隔三差五，還要來和她敘敘舊情，纏綿悱惻一番的。到時你可得機(jī)靈點(diǎn)，讓讓場子。武大自然心知肚明，也心甘情愿地接受。傍晚歸來，一旦發(fā)現(xiàn)房門關(guān)著，里面有打情罵俏之聲傳出，就不得推門進(jìn)屋，擾人好事。他得在廊檐下，輕輕放下炊餅擔(dān)子，搓搓手，伸舌尖舔去指縫間的一粒芝麻，去外面瞎轉(zhuǎn)悠。不悲不喜。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心有不甘？想想不應(yīng)該。畢竟，是人家張老板改變了你的命運(yùn)。潘金蓮名義上給了你武大當(dāng)老婆，實(shí)際上，是人家花重金，寄存在你這里的一束鮮花。你武大要是會多想一點(diǎn)，或許還會生出驕傲來。人家的愛妾，放在你家里，大部分時間，還不是為你漿洗做飯，晚上難免也要和你同床共枕。你簡直是空手套白狼，人財(cái)兩收，名正言順地占了人家張老板的老婆。
　　 翻看《金瓶梅》，我實(shí)在看不出，武大郎有任何不適，為此惱怒的跡象。細(xì)想之，他也該無窩心的理由。最后找上門，吃了西門慶一記“窩心腳”，實(shí)在是豬油蒙心，一時忘記了必須謹(jǐn)記一生的“難得糊涂”。
　　 年方二八，擅長吹拉彈唱，慣弄無邊風(fēng)月的潘金蓮，很快就將張大戶玩死了。我這樣說，相信你會認(rèn)同。但凡今人包養(yǎng)情人、小三，真?zhèn)€說不清到底是誰玩弄了誰？都是在玩弄感情而已。樹倒藤松，張老板死后，張母余氏一怒之下，將武大郎和潘金蓮，趕出了她家的房子。沒有了免租房。難道要流落街頭？你武大無所謂，人家潘金蓮可是嬌花照水，弱柳扶風(fēng)，怎好在胡天野地里雪上加霜。于是，買房子的事情，就提到了議事日程上。可憑武大郎，在縣城地界，恐怕半平方米的廁所也買不起。一套房起碼要十幾兩銀子。
　　 名義上的老婆潘金蓮，隨便撿幾樣非金即銀的釵梳簪環(huán)，就能買下縣門前的小樓。四間房，前后兩個小院。簡直堪稱現(xiàn)在的連排別墅。我買的房子我做主。再說，我本來也不是你親老婆，只是和你拼居的。我可以管束你，但你沒權(quán)利管我。后來，從武大逆來順受，女兒被潘金蓮使作奴仆，變態(tài)地毒打謾罵，他都一聲不吭就能看出，武大還是明事理的主，還沉睡在他麻木不仁的生活里。
　　 讓武大驀然醒來的是武松。倘若沒有武松的出現(xiàn)，武大不會對“女人”、“潘金蓮”和“老婆”這三個詞匯，敏感起來，較真起來。也不會在眾人因他弟弟，對他刮目相看后，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潘金蓮”的“丈夫”。炊餅擔(dān)子依然在肩，但他出門、進(jìn)門時，自覺高大起來。看女人時，能想到女人要遵守“三從四德”。五大三粗的武松，曾讓潘金蓮怦然心動，進(jìn)入思春期。但點(diǎn)火者，往往不是一起享受溫暖的人。當(dāng)寂寞春花潘金蓮的晾衣桿，一不小心，打到西門慶頭上后，倆人迅速在王婆的挨光計(jì)下，勾搭成奸。如果武大此季的心態(tài)，一如過往，能像對待張大戶那樣，對待西門慶，繼續(x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不至于吃那一記窩心腳，也許后來就不會被毒死。問題是，武大變了，變得不守情理了。他在一場酣然大夢里，被武松帶來的沖擊波，震醒了。雖然依舊沒能力養(yǎng)活老婆孩子，但他已將潘金蓮當(dāng)成老婆。他要捍衛(wèi)做丈夫的尊嚴(yán)。他在病床上的話，十分耐人尋味。他對潘金蓮說，你要是照顧好我，武松回來，我什么都不說，萬事皆休。我懷疑他說這話時，有點(diǎn)迷戀武松到來之前，他那縮頭烏龜式的生活。但是，他接著就威脅道，你要是敢不善待我，弟弟回來，我就要如實(shí)相告。
　　 武松，這位空有一身蠻力，極度無情而冷血的莽漢，生生將自己與世無爭、一事無成的大哥，拖上了“男子漢大丈夫”的界面，將一位被生活嚴(yán)重麻醉的人喚醒，引他進(jìn)入了不能承受的生活之重區(qū)。讓武大了結(jié)了他矮小的一生。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何必一定要去喚醒，那些裝睡的人呢？也許，像武大這樣的人，倘若一輩子活在如夢似幻的日子里，或許就是得了大幸福。宛然那些佛家弟子，在想象里化入極樂之境。亦如那些被包養(yǎng)的族群，總省去了人生舞臺上，多年你死我活的艱苦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