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軍營,如煙的往事(散文)
一
從位于雷達陣地上的作戰(zhàn)指揮室出來,天已經放晴了。
行走在通往營區(qū)的大道上,但見月華如水,那輪滿月正在潔凈的白云間游移。我值的是今晚的第一班,接下來,還有一班流動哨需要擔任。
今天是周未,連隊按規(guī)定會將熄燈時間推遲到十點半鐘,這會兒離熄燈還有半個來小吋,營區(qū)正燈火通明,戰(zhàn)士們都還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待熄燈哨一吹,油機班就會停止供電,隨著柴油發(fā)電機停止運行,整個山頭都會隱入一種沉寂之中。
夜風仍然很大,帶來了嚴冬里深深的寒意。幾顆疏星在天幕上閃爍,像是在與風們談論著什么。雷達陣地坐落在離縣城二十來公里的高山上,是方圓數十里的制高點,由于正處在風口,一年四季大風不斷。
下午從縣城返回時,天還陰沉得厲害。云層壓得很低,北風呼嘯著,一路的松濤都發(fā)出攝人心魄的聲響,在陣風的間隙,能感到有細小的雪珠打在身上。伸手接住,體味它在掌心慢慢融化的感覺,一種別樣的情感就在胸中漫延開來。
那時,我們幾個最后歸來的戰(zhàn)士還在慶幸,到連隊兩年了,今天終于可以看到南方少見的降雪。洗澡時發(fā)生的那些不快也就隨之消散。誰知,北風沒有將雪帶來,卻把云給吹散了。
這個周未,對于我們連隊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從上午八點開始,全連人員就分批往縣城趕,到招待所去沐浴,以迎接新春佳節(jié)的到來。
二
行走在歸隊的路途上,心還停留縣招待所里。那缸白若奶狀的水還在眼前晃動著。作為縣里的擁軍模范單位,招待所每年都會在春節(jié)前專門抽出一天時間,燒好熱水迎接山上雷達連官兵的到來。
連隊缺水。
駐地周邊只有一口不大的水井。那是附近十多戶老鄉(xiāng)唯一的飲用水源。說是口井,其實就是山巖邊的一處凹陷,有兩股細若竹箋的泉水涌出,一晝夜也就能積下十多擔水。作為子弟兵的我們,肯定不能用這處水源。
在平常的日子里,出公差進山尋水、擔水是每個班的必修課。在我們山里,常??梢钥吹竭@樣的情景:幾個年輕的戰(zhàn)士擔著水桶,沿著陡峭的山道跋涉,尋回寶貴的水來。這些水只能保證炊事班煮飯和官兵最基本的用水。每天早上出操后,我們都會排隊領取兩茶缸的水用于洗漱,這幾乎成了標配。
為了解決農副業(yè)生產的用水,連隊修建了兩口不大的池塘。里面全是積攢下來的雨水。
山上的那口塘太小,水也不多,里面還滋生著不少的孑孓,還有一些叫不出名來的紅色的小蟲子。這水除了用來澆菜地之外,幾乎就無法派其他的用場。但也有例外。冬日里,當值班室有限的開水喝完后,我們也會讓巡游到此的流動哨兵給我們打一茶缸水,就放在烤火用的火爐上燒開,再沉淀半小時,可以得到半杯左右的尚算清亮的水。喝上幾口,滋潤下干渴的喉嚨。水有股令人不悅的味道,不到萬不得己,我們是不會喝它的。
營區(qū)建在一個高坎上,下面的池塘比較大,水也有近兩米深,連隊在里面養(yǎng)了一些草魚、白鰱等。這處珍貴的水源就成了全連官兵洗衣的地方。在天不是太冷的時候,戰(zhàn)士們就在這里洗浴,將水打上來,人站在岸邊的草地上,從頭到腳澆下去,沖去那些肥皂沫,就可以完成自身的清潔。
但是,當冬天來臨,北風整天纏繞著我們的山頭,水面上也結起一層薄冰后,再用池水沖澡就不行了。于是,雷達站就進入了長達數月無法洗澡的季節(jié)。
天冷不代表不出汗。無論是軍事訓練還是各班的農業(yè)生產,出汗打濕身上那是不可避免的,特別是轉運肥料到菜地時,戰(zhàn)士們會從建在營區(qū)邊的養(yǎng)豬場將豬糞擔上山,一個來回就會全身發(fā)熱,頭上都冒出蒸汽來。連隊最多能在某個周末多備些水,給每位成員發(fā)上兩大勺熱水,讓大家擦洗一番。
出汗卻無法洗浴,會有怎樣的結果呢?不是臟,也不是汗味,而是一種流行于連隊成員間的皮膚病——臍炎。那是一種以肚臍及周圍發(fā)炎為主要癥狀的疾病。開始時只是發(fā)紅,發(fā)癢。隨著時間的推移和人手的抓撓而加重,繼而出現破皮,滲液等現象。嚴重時就流黃水,結硬痂。此刻,讓人難堪的異味也就出現了。涂上酒精消毒,再輔以紫藥水收斂,輕的可以治愈,但往往只能治標。涂藥只是起一個暫時止癢的作用。發(fā)炎會反復地發(fā)作,一直延續(xù)到來年夏天,痛痛快快地洗過幾次澡之后,才會慢慢好起來。
其實,缺水的影響還遠不止于此,在我還是個新兵,剛分到連隊時,就聽老兵們說,這山上的水“硬”,堿性大。任你的菜盆菜碗沾得有多少油,只要用這山里的水一沖,就干干凈凈的了。水“硬”,還表現在一般的人都服不住這水的“熱情”上,來到我們山里,十人有十人會拉肚子。一天跑十多次廁所并不是一句笑話。發(fā)下津貼費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備下足夠的衛(wèi)生紙,活像是一群女兵。于是,就有幾個調皮的小戰(zhàn)士扭著腰肢,故意做出一副嬌滴滴的模樣朝宿舍走,引得大家發(fā)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在我們山上,旦凡是兩年以上的兵,沒有一個是胖的。
那時,我們還都不知道這水之所以“硬”,全是因為“汞”含量大大超標的結果。直到在我服役期快滿的時候,團里一個副政委到山上蹲點,將這里的水帶回去化驗,才知道了真像。后來,團部就給我們連隊建起了一個高高的水塔,每周兩次從縣城拉水供連隊使用,這才解決了這個問題。這以后,困擾人們多年的“臍炎”問題,也逐漸消失了。看來,臍炎也與水有關。但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三
縣招待所只有一個很小的鍋爐,浴室也只有很少幾間。按連隊與招待所商定的辦法,一缸水要洗兩到三輪,每輪兩個人。為了讓后洗的人也能洗好澡,連隊號召先洗的人員不用肥皂和香皂。為了讓工作和沐浴兩不誤,連隊還做了動員,要求黨員帶頭,讓一般戰(zhàn)士先洗。各班也要好好安排,留下值班人員,不能影響了戰(zhàn)備開機。
我們連隊常年擔負著戰(zhàn)備值班工作,電臺二十四小時守聽,雷達隨時待命開機。影響了工作可不是鬧著玩的。我是主動要求留下值班,最后才去縣城的。與我一樣情況的還有幾名戰(zhàn)士。盡管已經有了思想準備,但當走進浴室的那一刻,對里面的狀況還是感到了幾分驚訝。浴缸里的水已經沒有多少溫度了,且全成了牛奶般的顏色,浴池四周還糊上了一層皂垢。這水洗浴過多少人?我不知道,拿手試了試水溫,幾乎失去了下到里面的勇氣。一種不快也隨之升了起來。但轉眼又想,這也怪不著先洗的人,誰不想痛痛快快洗個熱水澡呢?至于水的溫度,從第一輪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了,能保持著不算太涼就已經不錯了。
猶豫了片刻,還是一咬牙就下到了水里。浴水散發(fā)著一種濃烈的肥皂氣息,隨著手上的動作,沉淀在池底的泥垢全浮了上來,沾在了身上。正處于發(fā)著期的臍炎也趁機發(fā)難,痛癢難忍。胡亂搓了幾下,就爬了起來。但身上卻沾上不少的皂垢。見浴室的墻上有一水龍頭,一扭開關,清涼的水就流了出來。索性坐在了地上,仍冰涼的水沖過全身。水冰冷刺骨,卻能去污。挺過開始的那段寒也就不覺得太涼了。咬牙堅持著,總算是洗浴過了。
十來分鐘后,我們最后幾人全在外面聚齊。一問,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都用涼水沖洗了一番。
回程的路上,我們得到了冷水沐浴的獎勵,在刺骨的寒風吹撫下,身體居然感到了發(fā)燙,這種別樣的感覺一直伴隨著我們走過這么長的山路,在晚飯前按時回到了連里。
四
后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蔣明友的聲音也傳了過來:“等等我,我也下去一趟?!?br />
“你不是值大夜班到明天早上嗎?怎么,班上有事?”我停下腳步,轉身朝著他,問了一句。
與報務員不同,報務員值班時耳機必須扣在耳朵上,隨時準備回應指揮所的呼叫,打瞌睡那都是不允許的。操縱員值班是為了應對緊急開機任務,指揮所的命令會通過電臺傳達。因此,只要雷達不開機,操縱員是可以在值班室的床上睡覺休息的。
“班里沒事,是我有點事。只有處理下才安得下心來?!笔Y明友緊走幾步趕了上來,和我一道朝營區(qū)走。剛剛結束了任務開機,他報出的目標座標通過我手中的電鍵上報到了團指揮所。從反饋回的情況看,任務完成得很好。以致他的臉上還洋溢著高興的神情。
“哦,你的事呀?!蔽医由狭藙偛诺脑掝},“不是保密的吧?”
“沒有啥保密的??赡苁墙裉煜丛栉覔屃藗€先吧,連上天都要懲罰我。這不,本來那臍炎都要好了,可一個熱水澡下來,這癢卻加重了,怎么都忍不住……”
“你這樣一說,我這兒也發(fā)作開了,不光癢了,還惡癢惡痛的?!蔽艺f道,忍不住就要去撓,但又怕抓傷更難受,就強忍住了。
我知道,蔣明友說的是開玩笑的話,要讓他來選擇,他一樣會選擇最后才去洗的。于是就對他說:“你那不是奉操縱排長的令帶隊去了么?我們最后一批去時,去的路上才碰到你們回來。”
“我是和操縱排最后幾位戰(zhàn)士一起回來的?!笔Y明友說道,“其實我很過意不去。我們走的時候就知道那水已經不熱了。前面洗了好幾撥人,盡管讓大家不要用肥皂香皂。但熱水一泡,那‘老夾夾’搓起往下飛!只好動用了肥皂和香皂……你們洗的時候,那水不光涼,應該很臟了……”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那水是有些臟了。里面全是……我在里面浸了下,最后洗的冷水。浴缸里的水基本上不能用了?!蔽冶M量說得輕描淡寫一些。怕引起他更深的自責。
說話間就到了營區(qū),放下手中的槍就往衛(wèi)生室趕。眼看就要熄燈了,盡管我們是因為值班的原因不能按時就寢,但還是以不影響大家為好。
衛(wèi)生室里還有幾個戰(zhàn)士,除了一個是拉肚子來拿藥之外,大都是來外理臍炎的。王軍醫(yī)麻利給大家消毒、擦藥。輪到小蔣,軍醫(yī)檢查了他的患處,笑咪咪地對他說:“恭喜你,馬上就要恢復了?!?br />
“可我今天特別癢,恨不得把肉挖出來甩到外面去……”
“要好的時候癢也會加重。這上了藥,應該能止癢的。注意,千萬不能再抓?!蓖踯娽t(yī)給他涂了些酒精。
而我就沒這么幸運了。肚臍及周邊發(fā)炎嚴重,還有幾處有糜爛的現象,流出了黃水。王軍醫(yī)給我細心地消了毒,又在創(chuàng)面上撒上了消炎粉?!巴浗o大家講了,象這種比較嚴重的臍炎,最好不要沾臟水和冷水……”
“沒事兒,”我小聲說道,“去年我也得過臍炎,對此也算有經驗了。擦上藥會好起來的?!?br />
外面響起了值星排長的熄燈哨聲。三聲之后,電就停了。一直隆隆作響的柴油發(fā)電機的轟鳴戛然而止。
正要離去,王軍醫(yī)卻摁亮電筒叫住了我:“曾老兵,你這病光擦藥肯定不行了,得口服消炎藥。你先拿三天的螺旋霉素去,就按藥袋上寫的服。另外,要多注意休息?!?br />
我知道這藥的金貴,不到關鍵時刻,還真吃不上這種藥。趕緊對他說:“好的,謝謝軍醫(yī)!”
與王軍醫(yī)道別,我和蔣明友朝著各自的宿舍走去。忙碌了一天,盡管已經很累了,但我還不能休息,還有一班兩個小時的流動哨需要我去擔任。
宿舍里,睡眠好的幾個戰(zhàn)士已經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我輕輕走到槍架旁,借著微弱的星光操起我的步槍,又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宿舍外面,擔任上一班流動哨的戰(zhàn)友正等著與我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