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雙搶(散文) ——農(nóng)忙生活的回憶
一
我一走到離家不遠(yuǎn)的村口,心里一陣激動,門開著,媽媽肯定在家,父親一般都在田里勞作,這我最清楚。
“媽,我回來了”。
母親從后面院子里聞聲走出,一看到我,高興得直要流淚,眼睛一直望著我,問這問那,我控制著激動的心,一面應(yīng)付著母親的嘮叨。
這是我上大學(xué)后的第一個暑假。
寢室有8個同學(xué),有5個是城里人,我們3個從農(nóng)村來的,有2個利用暑期到市里找事情做,這樣可以籌集到下學(xué)期學(xué)費,但是我不可以這樣,前年大哥已經(jīng)分開單干,兩個妹妹又年幼體弱,馬上“雙搶”即將到來,家里很缺勞力。
可今年母親卻犯了愁,望著幾個月城市生活已經(jīng)養(yǎng)著白白胖胖的兒子,再看看外面火辣的驕陽,擔(dān)心我受不了,心痛得暗暗嘆氣。
盡管我心里也發(fā)怵,但我還是安慰母親說:沒事的。
二
7月初,“雙搶”開始了,田野上,隨處可見以家庭為單位的鄉(xiāng)親們,掀起了不自覺的勞動競賽,男子犁田、插秧、挑稻,婦女拔秧,兒童放牛、送茶水,老人則做飯洗衣,
莊子上幾乎沒有閑人,人們緊張而忙碌,忘記了40度的高溫,忘記了腳下開水般滾燙的田水,忘記了田野上的泥濘或各種形狀的石子,腳踩在上面要么不小心滑到,要么像是受大刑一般,家家戶戶只有一個信念,一定要在8月7日立秋前把稻子收割完、把秧苗插下田,否則會影響晚稻的收成,而且會還成為村子里人的笑柄。
母親早早從家里箱底里翻出一些陳舊的破衣服,給我們每人一套,長袖長褲,既遮擋太陽死曬,又防蚊叮蟲咬,這衣服一般每天都是不用清洗的,粘上泥水,分不清顏色,每天早上一套,晚上脫下,隨便一扔,第二天再用,我戲稱為“雙搶專用服”,很是實用唉,再加上戴上大草帽,從熟悉的村民身邊走過,人們都很難辨認(rèn)出是誰。
每天黎明,天還沒有亮,莊子上開始躁動起來,響起了耕牛的叫聲,早起拔秧人們的說話聲,我和妹妹們在父親嚴(yán)厲的催促聲中,糊里糊涂起來,匆忙穿衣就趕緊出門,有時我趕農(nóng)到田里的時候,父親早已到了,身后是長長的、一溜排好的秧耙,我很內(nèi)疚而恐慌,生怕父親罵我,但父親大多沉默著,自己專心勞作。
中午,剛吃完飯,只有喝一杯茶的休息時間,我們就得下田了,走出屋外,日頭正毒,刺得人頭昏眼花,腳下的地,踩下去,直燙得人腿發(fā)軟,要是再踩上石子,像刀子割一般痛,田里的水似乎煮開,到處可見死去的泥鰍、黃鱔、青蛙,還有螞蝗,翻白著肚子,發(fā)出令人惡心的臭味。
我是最痛恨螞蝗的,在我的腿四周鉆許多洞,至今還留下很多疤痕,我聽說一旦它鉆到人的肉里,可把人血吸干,人就完了,所以我每隔一會,都要查看腿的四周,用盡方法的把正在貪婪地吸血的螞蝗很費勁的整死,而且這種生物據(jù)說生命力極強,身體裂開的每一塊都可以迅速變成一個新的生命,我后來從村民口中聽要一個有效的方法,用打火機(jī)燒,直到燒縮成一團(tuán),所以,從不抽煙的我,“雙搶”的時候口袋里都帶上打火機(jī)。
突然,一聲炸雷,但見太陽光突然有絲收斂,一股黑云從天邊飄來,要下雨了,父親急忙喊我們趕到場子上,那里有剛收割的稻子在曬著,一旦被雨淋了,就會捂霉了,不僅交不掉公糧,自家也不好吃,父親飛快奔向場子,我們緊跟其后,終于,把稻子堆起來,用草蓋好,但我們?nèi)矶紳裢噶?,場子上到處都是忙碌的人們,有的自家稻子堆起來了,就去幫助沒有堆好的人家。
晚上,氣溫漸漸下降,忙了一整天的人們也沒有時間休息,打谷場上,機(jī)器轟鳴,最先進(jìn)的就是腳踩式脫粒機(jī),要至少三個人配合,二人在主機(jī)上踩,一人在一邊遞上一把把稻子,有的就用木頭自制的工具反復(fù)敲打稻草,或者拉著牛呀呀地在稻草上碾壓,一副熱鬧的勞動場景。
直到夜很深了,喧囂聲漸漸散去,疲憊不堪的村民才進(jìn)入夢鄉(xiāng),也許在夢中還期盼著一年的收成。
三
“雙搶”之忙,在于搶,既要搶收,又要搶種,在近一個月的時候,幾乎沒有一天休息的時間,對于一些勞力充足的家庭,是可以完成的,而一些勞力不足的家庭,就需要親友和左鄰右社幫助了。我曾經(jīng)到離家五、六里的舅舅家去幫忙割稻、插秧。
一些受到幫助的家庭,也磬其所有,提高三餐伙食,一般,早上要吃炸的(指油炸各種自家做的粑粑),中午要吃殺的(殺雞鴨鵝等),晚上要喝辣的(指白酒),所以,這段時間,是村民一年中除了過年就是伙食最好的時候。
即使我們家沒有請人幫忙,母親也極力改善家里的生活,早已養(yǎng)了幾只肥碩的鴨鵝,再加上菜園里豐富的各種蔬菜,所以,盡管“雙搶”高強度的勞動,我一點沒有變瘦,而且使我的身體更加強壯。
在這高強度的勞動中,我還體驗到一種自虜式的快感,我甚至喜歡挑著稻子在田埂上飛快地奔跑,我發(fā)現(xiàn)越快的速度產(chǎn)生的慣性越能減輕肩上擔(dān)子的重量,莊子上村民看到,都嘖嘖贊嘆,表揚我已經(jīng)考上大學(xué)了,是公家人了,還這么不怕苦累。實際上,我在想,等我畢業(yè)了,有工作了,一定不要家人,尤其是已經(jīng)年邁的父親干這樣的累活了,一想到這,我全身產(chǎn)生一種巨大的力量。
我知道雖然現(xiàn)在在這片灑滿汗水的土地上勞動,但一定是暫時的,以后將成為一種回憶,所以,我?guī)е环N超脫的心里去體驗勞動的艱辛和享受特有的快樂。
傍晚的時刻,我常從農(nóng)田里奔出,不是回家,而是快速趕到村邊的一條小河中,找一處水較深的水潭中,迅速脫下沾滿泥水的“制服”,一個猛子扎下去,清涼的潭水立即漫過我的全身,我瞇著眼睛,漂浮在水上,望著晚霞映照的天空,產(chǎn)生無限的遐想,想想高考的場面,慶幸自己成為成功者,回想大學(xué)生活,老萬、張平他們現(xiàn)在在干什么吶?還有小莉,一個可愛城市女生,我們多少次在學(xué)校后面的草坪上,談理想、談人生,現(xiàn)在覺得那一切就像是天上云彩一樣那樣遙遠(yuǎn)而渺茫。
各種顏色的小魚立即圍攏過來,用嬰兒般小嘴,親吻著我全身,仿佛在安慰我,減輕我的疲勞,那感覺,別說多愜意了。
四
好不容易“雙搶”結(jié)束了,一月前,金色的稻浪,全部變成了綠色的海洋,秧苗在充足的陽光和雨水滋潤下,一天一個樣,成長很快。
交公糧也是一件重要的事情,糧站離我們村莊有5、6公里的一個小街道上,這還要經(jīng)過一段上坡公路。
父親拉著板車,上面堆著滿是稻谷,父親很吃力地拉著,頭幾乎朝地,汗水一滴滴滴到地上,板車皮帶深深地勒進(jìn)父親背部的皮肉中,我和妹妹在后面使勁地推著,到了上坎的地方,我們用盡了力氣,板車還是直往后倒,在好心村民的幫助下,我們好不容易才爬上坡。
糧站的大院子里,放滿了各種運稻谷的運輸工具,主要是板車還有用肩挑的擔(dān)子,還有少數(shù)手扶拖拉機(jī),那是看到的最高級的農(nóng)業(yè)機(jī)器了,人們站在烈日下,不時用毛巾擦著汗水,耐心地等待著糧站驗收人員的檢查,3、4位驗收人員,坐在一個大傘下,表情冷莫,他們前面的桌子上放滿各種零散的香煙,其中一人用一種帶筒子的尖尖的鐵器,狠狠地刺入裝稻子的麻袋中,然后朝地上一倒,就可以分辨出稻谷的優(yōu)劣,有幾戶人家,因為稻子不合格,當(dāng)場拒收,責(zé)令運回,隨你怎么申辯和哀求都無濟(jì)于事,后面的人立即催著叫他們快點讓開。
我慶幸自家的稻子驗收通過,可接下來把稻子運到倉庫里已經(jīng)堆成小山一樣的“山頂”上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這要求每個交公糧的農(nóng)戶自己完成的,只有在“山頂”上面才有糧站雇傭的小工來接應(yīng),而這也沒有多少時間讓你去磨蹭的,后面是排列好的人們焦急地等待著,不時有人催促,誰都不希望在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停留太久。
望著父親滿身汗水,稀疏的頭發(fā),白黑相間,被汗水、灰塵沾在一起,臉上的深深的皺紋,像刀砍斧削般,光著的上身,露出一條斜斜的殷紅的痕跡,我突然想起一副油畫作品《父親》,一股悲壯的情緒從心里涌出,我一咬牙,抓起麻袋拼命向“山頂”跑去,父親一見,連忙追趕制止,口中還喊“我來,我來,小心累壞了,你歇著”......
五
暑假終于過去了,幾十天汗與火的“雙搶”歲月,改變了我的外表,把我又變回農(nóng)村小伙子的模樣,也使我的身體更加強壯了。
我要走了,母親千囑萬咐,淚水漣漣。
父親一個勁要送我,我走了好幾里路,即將登上客車,還看見父親站在田間小路上,朝我張望著,一股淚水涌向我的眼睛,我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我?guī)ё阋粚W(xué)期的學(xué)費,還有一些衣物,從灑滿汗水的鄉(xiāng)間小路,走向省城的另一片天地,走向我向往的大學(xué)生活。
當(dāng)我走進(jìn)美麗如畫的校園,看到操場上,熱火朝天的比賽,目睹一對對情侶旁若無人般的緊緊依偎,真有一種恍然隔世的感覺。
多年之后,我每次回到家鄉(xiāng),看到了家鄉(xiāng)日新月異的變化,“雙搶”一詞漸漸淡出人生的生活,感到由衷的欣慰。
人們早已經(jīng)不種雙季稻了,很多農(nóng)田都承包給大農(nóng)戶了,自己留下一塊田,種自己吃,農(nóng)活非常輕松,不少年輕人都到城市成家落戶了,過年時,村道邊,停著一排排各種牌子的小轎車。
每當(dāng)我回憶那一段歲月,我感到無比珍貴,它不僅告訴我,我是從哪里來的,而且深深地從身體到靈魂錘煉了我,使我在未來歲月中,再多的苦難和曲折都無所畏懼。
(原創(chuàng)首發(fā))
栽苗成稻無有閑。
城鄉(xiāng)本是天地遠(yuǎn),
書中黃金更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