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換將風波(小說)
一
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窗外的小清雪還在下個不停。他透過窗上的一層薄薄水汽,仍能隱隱約約的看見,雪花在樓前路燈底下上下飛舞。已經進入小寒了,今年注定又要經歷一個寒冬的考驗。
樓下已經聚集了二三十人,對門保衛(wèi)處的老張已經向他匯報了。這些人要到他家里討要一個說法。今年的暖氣不僅不熱,簡直是吸熱,凍得在屋里都需要穿棉衣棉褲,老人小孩都圍著大被不敢下床,一感冒,都是一家一家的。聽人說電廠把熱都調配到廠長家這邊來了,家屬們要過來親自看一下,問他見不見。他回答說:見,屋子太小,容不下太多的人,你讓他們派幾個代表上來,我親自接待他們。
不到五分鐘,六個代表就上了三樓就進了家門。盡管他是這個近十萬員工大廠的一把手,他的住房也僅僅是三室的房子。一個最大的房間十八平米,做書房兼會客室,其它兩間做臥室。會客室內,靠南窗有一張老式三屜辦工桌,東面墻立著一排大書架,書架里裝滿了圖書資料,西面墻下有兩個單人沙發(fā)和一個小茶幾,除此之外別無它物。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沒有地方坐,愛人又從廚房拿了幾把折疊椅過來,這才讓所有的客人都能夠坐下。
這六個人進到屋來,脫下頭上的棉帽才知道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者,不僅頭發(fā)白了,更有兩位老者的眉毛都像掛了霜雪。東北人比較豪爽仗義,在推舉代表時,幾位老者說:你們上班的就不要去了,這畢竟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會在廠長面前留下壞印象,對你們影響不好。我們退休了說深說淺無所謂,這件事我們還能說清楚,你們就別跟著參合了。隨即推舉了四男兩女,作為這幫人的代表找廠長對話。這六個代表落座之后,臉上的怨氣一下子減少了一半,因為他們看到了廠長在家也是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摸著靠窗的暖氣也是沒有一點溫度,所謂的把熱調配了給廠長家只不過是一個謊言。但是今年供熱極其糟糕這件事還是要談的。
一位代表首先開口說:廠長,很抱歉這么晚了還來打擾您,我們被凍得實在是忍受不了才來找你。聽說電廠把熱都調配給你們這棟了,非常氣憤,我們想親自查看一下是否確有其事。到了您家之后,發(fā)現那是謊言,您一樣和我們挨凍。請您給我們解釋一下原因,和下一步的改進措施。他看著這些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動情的說:首先,我向你們深深的道歉,我這個廠長沒有當好,讓大家挨凍了。你們要反映的問題我已經知道了,前一天車架廠的暖氣凍裂已經停產了,廠區(qū)幼兒放假了,有的宿舍溫度已經低于十度了,開會的會議室水杯里的水都結冰了。這是建廠以來首次發(fā)生的凍害,既有客觀原因也有主觀原因。客觀原因是,今年的煤炭市場都讓大小經銷商壟斷了,不僅質次價高,而且時常斷貨,電廠始終沒有建立起合理的儲備。主觀的原因是管理不到位,周二晚上電廠的輸煤皮帶又斷裂了,造成整個廠區(qū)停止供熱近二十四個小時,由此造成了大面積的凍害。解決的措施有三項,第一向國務院和省政府致電求援,已經得到了明確答復,在本周之內向廠里緊急調發(fā)專運列車,以解燃眉之急。今天已經有一列煤車進入電廠了,預計明天的采暖溫度就會上來。第二是關停部分輔助廠房,全力以赴保居民供暖,認可全部停產也要讓老百姓家里暖合起來。第三是調集全廠力量支援電廠,確保供熱萬無一失。
廠長說的在情在理,代表們也通情達理,這次見面不到半個小時就結束了。代表們走了,他坐在沙發(fā)上看著空空的座椅,心里卻涌起了巨大的波瀾。這是他當一把手五年以來,第一次有員工家屬到家里集體請愿。每天除了忙著換型改造、與外資談判、到部委開會,一天要是能夠睡上四個小時的覺,對他來說那已經是燒高香了。產品換型與合資剛剛步入正規(guī),沒想到一個后方單位電廠給拖了后腿,是該到了換將的時刻了。
二
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盡管當時通訊設施極其落后,固定電話還沒有進入家庭。人們相互之間傳遞信,基本是靠口頭、寫信、報紙、電視廣播等傳播途徑。職工家屬到廠長家情愿的這一消息,不可能見報和上電視,但還是通過口口相傳,迅速的在廠區(qū)里傳播了開來。不到兩天的時間整個廠區(qū)幾乎人人皆知了。想必當時的電廠領導聽到這一消息,無異于晴天霹靂壓力山大。
就在職工家屬情愿后的第四天上午,電廠的中層干部突然接到辦公室通知,要求八點鐘準時到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不許請假。在去往開會的路上大家都在竊竊私語,今天突然開會是什么內容,辦公室沒有說,只是說來了就知道了。平時接開會通知都會告知會議主題,今天一個字沒提電話就落了。多數人猜測,廠長肯定是因為凍害的事情讓總廠領導給批評了,今天開會要接著往下捋。說不定那個倒霉蛋今天要遭殃了,最有可能的是主管燃料部門的頭頭了。大家誰也沒有考慮到,廠領導要換將了。因為電廠的一把手是前年剛剛提上來的,在這個職位上也就干了一年多一點的時間,這么短的時間就讓他下課,似乎不大可能。會議室不大,最多只能容納六十人,四十幾個中層干部,幾乎把會議室坐滿了。和以往不同,以前開會大家隨便坐沒有固定位置。今天不同,前面的十個座位騰了出來,來了一個就地旋轉面朝聽眾。對面聽眾座位則按照車間、科室順序排列依次就坐。八點十分,由廠黨委書記領著一行人進了會場,大家側目一看,發(fā)現了幾張新面孔。總廠黨委書記大家認識,盡管沒有直接接觸,他經常在電視和報紙露面,開會偶爾也能看到。干部處處長,大家都聽說過他的名字,沒有見過面,認識他的也只有幾個廠級領導。還有兩張新面孔絕大多數人員一無所知。最讓人感到意外的是,退居到二線四年多的老廠長居然也在其中。
今天的會議由廠黨委書記主持,會議的第一項內容由干部處處長宣布總廠的任命。總廠廠長助理崔占林同志任電廠廠長。錢茂林同志任電廠后勤副廠長。孫啟懷同志任電廠生產副廠長。原廠長趙吉良同志任第一副廠長。其它領導班子五位成員任職和分工不變。會場里的氣氛相當凝重,鴉雀無聲,甚至地上掉下一根針,都能夠聽到聲響。干部處處長宣讀完任命之后,總廠黨委書記做了簡要發(fā)言。簡單介紹了新任命的廠長、副廠的工作經歷和業(yè)績,以及當前總廠的生產形勢如何嚴峻。對電廠領導班子的功過一字未提。最后是崔廠長代表新的領導班子做表態(tài)發(fā)言。他的發(fā)言也非常簡短,中心意思是請總廠領導放心,不會辜負領導的期望,帶領全體員工,竭盡全力完成領導交給的任務,確保廠區(qū)生產、生活的能源供應。會議開得非常短,不到三十分鐘就匆匆結束了。
這短短的三十分鐘會議,猶如一枚深水炸彈,在電廠之內涌起了巨大的波瀾。領導班子調整的消息,迅速的在廠內傳開了。對于廠領導班子的調整,普通員工沒有過多的要求,只是希望新來的廠長帶領電廠走出谷底,獎金、福利能夠再高一點、好一些,除此之外別無它求。領導班子的調整,影響最大的要數電廠的中層領導了。影響他們的不僅僅是獎金和福利,而且是職位和臉面。電廠是一個技術密集型的企業(yè),對人的素質要求相對較高。從建廠初期開始除了專業(yè)學校的畢業(yè)生,社會上進入電廠工作的員工都必須要進行文化考式,優(yōu)秀的留下,余下的人員調劑給其它諸如車身、鑄造等專業(yè)廠。由此可知電廠里的每一名中層干部,也都是從人尖里選出來的,不僅需要在基層奮斗多年,而且要技術好人緣好,這樣才有晉升的可能。有些人可能花了一輩子的心血,也沒能某個一官半職。
來開會之前,有些人還抱著吃瓜群眾看熱鬧的心理,散會之后,心理卻像懷了一個小兔子,上下亂串不在淡定了。因為他們從新廠長嚴厲的眼神和老廠長的陰沉面孔中已經讀出來了,中層干部大洗牌已經是箭在弦上了。
三
隨著新廠長們的上任,他們以前的故事和傳說也隨之進入了電廠。
崔廠長年齡不到五十,約四十七八歲,六十年代畢業(yè)的大學生。個頭接近一米八,身材稍廋標桿挺直,瓜子臉微黑,小眼睛上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不仔細看他就像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學者。面對面仔細觀察一下,你就會發(fā)現,他的眼神里缺乏知識分子那種柔和謙遜的目光,而是被一種嚴厲霸氣的目光所代替。按照老百姓的說法這種人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凡是接觸過的都說,崔廠長身上有一種滲人毛,他能夠做到不言自威,或許這就是他自身的最大個性。
據說他在專業(yè)廠當科長的時候,成功的化解了一場危機,而名聲鵲起。起因是本廠的一名員工因為多年分不到房子,情緒激動跑到了總廠總部。這名員工手提汽油瓶子,澆了滿身汽油要引火自焚,被他及時果斷的給制止住了。由此受到了總廠領導的青睞,把他從科長的職位直接提到了正處級領導崗位。他去的第一個專業(yè)廠,是全廠有名的老大難單位。一把手像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個有一個,單位的面貌始終沒有改觀,領導們很是頭疼。他去了之后僅用了兩年時間,就一舉扭轉了被動局面,把一個年年落后排隊末尾的單位,變成了全廠的先進單位。他的管理才能和業(yè)績得到了高層領導的充分肯定。在這個單位干滿第三個年頭的時候,又被調到了另一個專業(yè)廠擔任一把手。目標也是非常明確,就是治理整頓落后單位。
到電廠擔任一把手,應該是第三個單位了??倧S領導可能也是不好意思再開口了,他臨來之前為此專門召開了一次廠務會,給他加了一個廠長助理的頭銜,算是對他過去工作的一個肯定和安慰。由此他成了全廠唯一一個掛廠長助理頭銜的廠長,無形之中也把電廠的地位提升了一個檔次。他的傳說有許多,其中有兩件事情是真實可靠,有據可查的。第一件事情是剛上任專業(yè)廠當廠長的第一年,一口氣撤了六個科長,開除了嚴重違紀的三名工人,一時間在廠里引起了轟動。第二件事是他任職的第二個單位,有三名員工在飯店酗酒傷人,被公安局給抓了起來,按照傷害成度都夠判刑了。他通過疏通各種關系給撈了出來,不僅三個人沒有受到牢獄之災,而且還保住了飯碗。對他是感恩戴德,三個人立馬改口了不管他叫廠長了,直接改稱大哥了。幾年下來,他憑著過硬的管理才能和驕人的業(yè)績,不僅在領導心目中有地位,就是在同僚和員工中也有極高的威信。依然成為了這個十萬員工大廠的迅速崛起起的政治明星。一提起崔廠長,許多人都會豎起大拇指。
第二個新面孔,就是主管后勤的錢茂林副廠長,他來自鑄造廠屬于評級調動。他個子不高,身高不到一米七偏瘦,國字臉大眼睛,高鼻梁下有兩片薄薄的嘴唇,搭眼一看這個人就是個精明能干的人。他在鑄造廠,從一個普通的翻砂工一步一個腳印,一直干到了擁有四千多人大廠副廠長這個位置,也可謂是人中的佼佼者了。盡管絕大多數的電廠人都不認識他,但是他的工作業(yè)績電廠人卻非常了解。因為鑄造廠與電廠隔著一條馬路,員工上班必須經過鑄造廠。每到年節(jié)鑄造廠搞的福利,電廠的人想不看都不行,大米、豆油在馬路邊堆成了小山。員工們推著自行車,樂呵呵的往家送東西。電廠的員工則空著手低著頭往家走,其郁悶的心情可想而知。
如果說分福利一年也就那么幾次,郁悶一會也就過去了。中午到食堂吃飯那是每天都必須去的,鑄造廠的食堂就成了電廠員工的第一食堂。在工廠區(qū)大院里總共有十幾個員工食堂,每一個專業(yè)廠都有一個或兩個食堂,這就要根據員工就餐人數而定。電廠也有一個食堂,食堂不大最多能夠容納一百人就餐。食堂辦的始終不溫不火,員工們提意見,廠里也重視,管理員換了幾個始終不見起色。后來員工們連意見也懶得提了,直接到鑄造廠食堂就餐。那時的食堂管理不嚴,只要在食堂換了內部錢票就可以買菜買飯,都是一個大廠的員工沒有人細分你是那個專業(yè)廠的。因此就造成了,那個專業(yè)廠食堂辦的好,那里的就餐人數就多。鑄造廠食堂辦得好,到那里就餐的人數就特別多。鑄造廠本身員工就多,再加上涌入了電廠員工,中午就餐需要排很長的時間才能打到飯菜。盡管吃飯要排很長的隊,但是電廠員工還是愿意到鑄造廠就餐,原因就一個,這里的飯菜品種多價格便宜。除了廠領導不好意思到鑄造就餐外,其他人幾乎都光顧過這個食堂。這種情況讓主管后勤的廠長很是沒有面子。一日他召集勞資、行政等部門的干部,中午堵在廠大門口。以提前吃飯違反勞動紀律為由,阻止員工到鑄造廠就餐。令他沒想到的是,此事弄巧成拙,不僅沒能阻止住員工到鑄造食堂就餐,反而遭到了員工們的一頓貶損和臭罵,不得不草草收場,成為了電廠的一個笑話。在錢副廠長來的前一年,他脫產到市委黨校學習去了,后勤的事一直由書記代管。
錢副廠長的到來,最高興的要數電廠的普通員工了。一把手管的是干部、大事與多數人沒有太大的關系。后勤廠長管的事那可就關系大了,直接關系到員工的切身利益,從吃飯、福利、到分房,那一項都是硬指標。有一個好的后勤廠長,員工們都會跟著受益。所以普通的員工議論最多的不是赫赫有名的一把手,而是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后勤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