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說，我生來就沾泥。開始不信，現(xiàn)在信了，我離不開泥土。
　　 母親生我的頭天，還在集體工地做活計，第二天清晨，父親早早地出門了，母親扛起鋤頭，準備出門的時候，就有了劇烈的妊娠反應，我“哇哇”墜地，沾了一身泥土，母親一人在家，沒有辦法，只得摸過剪刀，剪掉臍帶。母親敘述這段，笑我是“泥猴兒”。
　　 母親現(xiàn)在已八十歲了，身體很好，買菜、做飯、料理家務，從來不閑著，這或許就是過去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養(yǎng)成的習慣。泥水下得去，人就鍛煉得結(jié)實起來。
　　 說起我們五兄妹的出生，母親說得很輕松，簡直風輕云淡，沒有一點痛苦的表情，倒是一臉輕松和愉快，輕松得讓現(xiàn)在這些年輕人想都不敢想象，我想，那應該是當時生活條件水平極差，面對生活一種豁達的表現(xiàn)。
　　 她說，大集體生產(chǎn)時代，生孩子跟種田種地一樣，特殊不到哪里去。那時生孩子都是在家土生土接，生下來掉在地上是常有的事，當時生活差，營養(yǎng)跟不上，生下的娃娃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身上滿是泥灰，那才真正叫“灰老鼠”。
　　 想想現(xiàn)在的母親生孩子，那真的捧在手心，孩子出生了還在保溫箱。我倒是覺得自己的出生與泥土親近，是一種榮耀。我始終覺得，就像大地從來沒有什么憂郁，我的性格也和土地一樣，特別更感謝母親的堅強。
　　
　　 二
　　 快讀書時，父親要給我取名。根據(jù)生辰八字推算，命中缺土，父親是五十年代的老牌初中生，當過村子里的文書，也算是村里一個略通文墨的人。他明白古人說的“賜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藝；教子一藝，不如賜子好名”。他說取名含有陰陽五行相生相克的關(guān)系，這種陰陽五行的變化，能彌補先天八字的不足，能使人的命運改變。這是多少中國人在取名上極費心思的做法，表達的是對生命的尊重和期待。
　　 于是，父親把我的名取名為“堯”，堯的繁體字是“垚”，數(shù)字中三為大，三個土那可就不缺土了，完全彌補了五行中的不足。父親說，再則“堯”是上古帝名，一位賢君，隱含著對我的期望，成為一個有用之人。這也決定了我一生離不開土地，似乎是父親給我取名就堅定了我的未來。小孩子的時候，喜歡在地上劃上方方塊塊玩，渾身都是泥土，父親并不責怪，大約是感覺我應該這樣，才符合他的名字的含義。
　　 所以生來我對泥土就有了特別的感情。小兒時，看見那些什么瓜啊果啊從土地上綠油油地長出來，蚯蚓呀螞蟻呀從土里爬出來。我就好奇地問母親，我也是不是從土里長出來的呢。母親笑呵呵地說，你就是從土里長出來的泥巴娃兒。我竟還信以為真。
　　 記憶中的童年是與泥土為伴的，早晨起床落腳就在泥土上，光著腳丫滿地跑，手上是泥，身上是泥，晚上入睡的床鋪上都是泥。那時的農(nóng)村，沒有柏油路，沒有水泥房。天是藍的，草是綠的，水是清的，泥土味是清晰的。只要捧一把土，我們小孩子閉著眼睛也能說出是黑土、黃土、沙土……那是根據(jù)泥土的氣味來確定的。
　　
　　 三
　　 在泥土里翻耕、播種、收獲。大人們在土地上忙活的時候，我們小孩也快活地在土地上嬉戲玩耍。屋頭的墻角，放牛的山坡，割草的田邊，三五成群的小伙伴，把泥巴拌和，捏成鍋碗瓢盆做“假假飯”；捏成人啊動物啊“過家家”。這些現(xiàn)在的孩子們看來是多么寒酸幼稚的玩意兒，卻是那個年代的我們眼中的最愛，那才是真正的接地氣啊。
　　 當然，祖輩們對土地的感情，遠遠勝于我們，他們離不開泥土，把泥土當作命根子，只有腳下有土地，才能生產(chǎn)糧食，解決最基本的溫飽，生活才有希望。
　　 爺爺也是一輩子與泥土打交道，解放前夕，爺爺靠賣苦力積攢錢財，好不容易攢下一筆錢買下幾十畝土地，讓一家人從深山野嶺搬遷到河下丘陵。但好景不長，僅僅過了一年多時間，土改運動來臨，土地歸公，家庭成分劃為富農(nóng)，列為管制對象，沒少挨批挨斗，直至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才摘去“富農(nóng)”帽子，出身成分，不再左右一個人的命運了。我非常理解曾經(jīng)的那個時代，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不管是怎樣獲得的土地，在“人人有地種”的理想下，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我問過，是不是剝削了人家的土地，爺爺搖搖頭。我感到安心。
　　 所以父輩們對土地更有了深刻的感悟，生活不能沒有土地，但土地是國家所有，不能據(jù)為己有，更不能比別人多去占有。和別人不一樣，我對土地的解讀，更深刻。中國的歷史演變，幾乎沒有哪一次不是圍繞土地進行的，這是中國農(nóng)耕社會的必然。
　　 孩童時間很快過去，隨著年齡增大，人到少年，能勞作了，也就沒有那么自由了，給父母當幫手是每個農(nóng)村孩子的職責。
　　 跟在父母屁股后，拿起鋤頭學著翻挖土地，種上糧食，栽上果蔬；拿起鐮刀收割小麥、水稻。渴了，就捧起泥土上浸出的山泉喝上幾口，甘冽的泉水從喉嚨一直潤到心田；累了，就躺在土地上仰望藍天，看著三五只白鶴一字排開優(yōu)雅地劃過天際。然后微閉著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氣，泥土的馨香沁人心脾。再用耳聆聽，遠山莊稼漢子的山歌高亢而悠遠。那時，感覺到這土地上孕育出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后來參加工作，離開了家鄉(xiāng)厚實的土地，告別了家鄉(xiāng)的泥土，進入城市，坐在辦公室。一年半載難與田園土地有幾次親密接觸，泥土的味道似乎也離我越來越遙遠了。
　　
　　 四
　　 前些日子，鄉(xiāng)下大哥用三輪幫我拉來幾車泥土，我很是詫異。哥說，這是老家田里的土，很是肥沃。你看，你那住房樓頂，那么寬的場地，倒上幾車土，平整好來，種上些蔬菜、花草，那是該多么好啊，還是大哥想得周到，不讓我浪費那么寬敞的地方。
　　 我捧起一把家鄉(xiāng)田園里黑黝黝的泥土，頃刻嗅到了記憶里家鄉(xiāng)的味道，于是我種上了白菜、蘿卜、蔥花蒜苗，現(xiàn)在綠油油的一片，真正吃上了生態(tài)菜蔬。
　　 上個周末，買了幾株花草，找來幾個花盆準備栽植，可為沒找到適宜的泥土而犯愁。城市林立的高樓，難找到幾塊綠地，在城里跑了不少地方，不是污染的土地就是貧瘠的泥土，更不用說找到稱心如意的泥土來培植花卉。不得已，我只好沮喪地驅(qū)車回了趟老家。驀然間，我意識到了泥土的金貴，意識到自己和家鄉(xiāng)泥土淵源情結(jié)。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一個人生于泥土，長于泥土，他便和泥土生生相息，唇齒相依了。只有深深扎根于土地，才能吸收泥土充足的營養(yǎng)；只有偎依于大地母親的懷抱，我們也才能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
　　 現(xiàn)在的社會，很多人離開了土地，進入城市生活，但土地的情結(jié)一點不會變，因為本來就來自于土地。由農(nóng)耕社會向工業(yè)化城市化轉(zhuǎn)變，土地更受到了呵護，因為我們始終難忘土地的味道，土地，承載了我們太多的感情。
　　 往東北去，我捧起一抔黑度。在大西北，我揚起一空的黃土，在景德鎮(zhèn)，我抓起一把紅土。幾乎所有的旅游，我都特別關(guān)心泥土，把版圖上的泥土味道帶回家，存于記憶。因為泥土的芳香，永遠不會消散。
　　 我的名字，我的靈魂，屬于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