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少年郎(短篇小說)
一九七六年,六一這天,天空晴朗,只是風(fēng)有些怪,沒有方向的亂吹。低年級的學(xué)生放假一天,高年級的學(xué)生勞動加體育,也不用上課,只是晨讀照常。吳相飛早晨放學(xué)回家,遠(yuǎn)遠(yuǎn)望見村頭柿樹底下圍著一群人,便知這里又有熱鬧看了。眼看著伙伴們狗攆兔子般往前奔,無奈自己瘸著一條腿,落在最后,一顛一顛地往柿樹底下蹦。
早趕到的同學(xué)已鉆過人墻,站到大人圈子里面了,等吳相飛趕到柿樹底下時,先到的伙伴們已開始往大人圈外面鉆了。吳相飛鉆過人墻,看見一頭水牛躺在地上,水牛嘴里吐出的白沫流了一攤在地上,那水牛血紅的眼睛瞪得嚇人,四蹄邦邦硬的翹著。吳相飛往前拱時,不知是誰不懷好意地把他往前一蹭,腳跟未站穩(wěn),差點(diǎn)趴到牛身上。誰知就在這時,那頭快要斷氣水牛突然四只蹄子猛地一蹬,嘴巴一張,撲的一兜白沫,連同水牛蹄子蹬起的牛屎牛尿,呼啦一下子噴過來。似乎這老牛在專等相飛一樣,相飛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是黏糊糊的牛涎牛尿牛屎。
牛是三隊的牛,吳相飛家是三隊。
金黃色的柿子花,從手指肚般大小的青柿子頭上退下來,一個個小圓圈落在地上,像擺在地上的金鎦子,不過誰也沒有心思看柿子花,柿子花全被看熱鬧的人踩進(jìn)爛泥里去了,倒是柿子花的清香飄得老遠(yuǎn),柿子花的香氣很獨(dú)特,可饑腸轆轆的人,首先想到的填飽肚子,人們寧愿拾了回去洗了拌進(jìn)榆樹皮里蒸著吃。
月底就可以吃上麥子了,但現(xiàn)在家家吃的都是淋過雨水長過綠毛的黑瓜干。相飛吃的是昨天晚上的剩飯,用做地瓜粉條濾出的粉渣做的黑涼粉。吃過早飯上學(xué),望見大人們都在忙活著支“野鍋?zhàn)印?。對于“野鍋?zhàn)印边@個提法,在室外是肯定,另一個這鍋必須得大,來源于“水利是農(nóng)村的命脈”,公社大修水庫時,各村支在河底的大鍋,一排,盡可能地大。有兩扇門板已支起來,三隊牛倌----光棍子外號大蛋神在霍霍磨刀,吳相飛還看見他爹吳大雷在樹底下撅著腚劈柴。
吳相飛從內(nèi)心里盼著生產(chǎn)隊的水牛死,村里上次水牛死還是二年前,二隊的大人孩子都敞開肚皮喝一頓湯吃了一頓飽飽的牛肉。
小洼村學(xué)生從三年級起就得去大洼村上學(xué),小洼村的老師只能教到二年級。大洼村的村東頭有一條溪叫桃花溪,清清的溪水長年不斷,一直流過小洼村的村東頭,然后再往南流去,據(jù)說桃花溪七拐八彎最后流進(jìn)了大海,不過小洼村的孩子誰也沒見過大海。溪岸上是遮天蓋地的白楊、棉槐和刺槐,孩子們最喜歡夏天走這段濕漉漉的河堤,因為早晨能捉到剛出殼的嫩蟬,也能撿到蟬蛻,這兩樣都是好東西,一個能解饞一個能賣錢。
頭兩節(jié)課是搞衛(wèi)生,把廁所里在堆積物抬出來,晾曬。在掏女生廁所里,突然來了一陣旋風(fēng),那些腥臭的紙吹得亂飛,吳相飛把早飯吃下的餿涼粉全吐了個干凈。第三節(jié)課是體育課,五年級的學(xué)生在院子里跑步,只有吳相飛一個人趴在課桌上歪著頭往外瞅,一、一、一二一,院子里塵土飛揚(yáng),哨子聲不停地響著,同學(xué)嘩啦啦地跑著,吳相飛只有上體育課時才有這特權(quán),不用到院子里上體育課,他腿瘸了。吳相飛趴著,一只手臂壓在耳朵下,另一只手下意識地?fù)钢雷用嫔喜欢嗟募垵{。
紙漿課桌,作為在全縣推廣的一種新型課桌,現(xiàn)在看來效果并不理想。用從公社里送來的制作模具,把摻進(jìn)麥穰的黃泥制成土坯,然后壘成桌子,等最后抹上一層紙漿,新型的紙漿課桌就誕生了。學(xué)校沒有完全按照推廣的模式制作,因為那樣制作的紙漿課桌,前排的座位與后排課桌是連在一起,在制作過程中難度大不說,關(guān)鍵是班里的學(xué)生大小不一,就說王安青,秋天就要娶老婆了,老婆定下了村西頭鐵匠家的閨女,他現(xiàn)在就會打鐵,只等著明年接了他丈人的鐵業(yè)社。要說他也是上著五年級,他要是坐上去,一伸腰,桌子和座位就得分家。所以學(xué)校還是進(jìn)行了修改,制造時去掉了后座,還是學(xué)生各人從家里抱凳子吧,凳子也養(yǎng)腚,不像土坯那樣咬人,一春上腚上里里外外三層疙瘩。
一旦桌面上的紙漿破裂,整個桌子面很快便面目全非,到現(xiàn)在紙漿已基本沒有了,又露出土坯的原始本色來,幾場雨過后,有些土坯被屋頂?shù)牡嗡瓮噶?,也有被碰去角角的,就連土坯課桌也沒有幾個完整的了。吳相飛手摳著這些東西,把紙漿在手上捻著,肚子卻是咕嚕嚕響,心里想著柿樹底下的正在發(fā)生的事情?,F(xiàn)在大鍋該煮開了吧?三隊的人都到齊了吧?那頭牛肯定夠三隊大人小孩吃的,除了給大隊書記吳中虎20斤,給公社武裝部王殿奎20斤,還會剩很多的,牛頭、牛排、牛腿、牛肝、牛尾巴。想著想著一陣陣肉香順著吳相飛上學(xué)的溪流飄然而至,吳相飛的口水滴到課桌上,把土坯濕了一大片。
數(shù)學(xué)老師吳菊走過來,她知道吳相飛不用上體育課,所以專門在這個時候來找吳相飛。吳相飛,你去供銷社,給我買肉去。吳菊老師穿著的確良褂子的確良褲子,風(fēng)一吹亂抖摟。手脖子上是明晃晃的鐘山牌手表。吳相飛從吳菊老師手里接過7角8分錢和一張小白條,白條是肉票,上面寫著“壹斤”,蓋著供銷社的紅印。吳相飛斜著身子,從跑步的隊伍邊上一瘸一拐地去供銷社給吳菊教師割肉。他一邊跑一邊一次次把白條貼在鼻子上,聞不夠那蛤蜊油的香味。
吳相飛的腿是去年冬天偷糞時讓豬給咬瘸的。去年秋天,學(xué)校在山上開了荒地,準(zhǔn)備過了年種花生。從那時開始學(xué)校廁所的糞便就不讓外人來挑了,每天由值日生用鐵锨端出來攤在西墻根底下曬著,曬干了的就堆成一堆。有時夜里下雨來不及堆,雨水便把院子沖得里里外外都是大糞。堆一堆,淋一淋,糞堆始終沒有達(dá)到理想的高度,于是學(xué)校就發(fā)動冬季攻勢,每個學(xué)生,拾糞100斤。
拾糞要穿梭在村子的里里外外,房前屋后、田埂上、樹底下。拾到的大多是狗屎、豬屎,偶爾也有小孩拉的。大人是舍不得拉在外面,再遠(yuǎn)也要夾著回家拉,或是跑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去拉,就是實(shí)在要拉在外面了,也得用土埋上,做個記號,然后回頭再來取。每個生產(chǎn)隊里都有專門拾糞的,所以拾糞要早起,晚了就被人拾去了。最好晚間下過大雪,早起的狗拉的黑糊糊的狗屎,老遠(yuǎn)就望見。最令人沮喪的是時常遇著“炭屎”,燒過的煤塊燒成的一塊塊黑餅子,怎么看都像一堆狗屎,直到一鏟下去,金屬的碰撞聲丁當(dāng)作響時,才知道上當(dāng)了。冬季攻勢一發(fā)動,雞尚未叫,家家戶戶的狗便汪汪先叫了,村子里外到處是小鬼似的人影,有的學(xué)生拿著手電筒,有的點(diǎn)著膠鞋底剪成的膠條綹子,亂哄哄四處游蕩。一時間拾糞專業(yè)戶大蛋神氣得跳著高罵人,要不是褲襠里有兩個葫蘆般的大蛋墜著,非氣得上天不可。學(xué)生們起得一天比一天早,可收獲依然不佳,恨不得跟著狗追它求它:狗啊,求求你,拉點(diǎn)吧,不在于多少,你總得拉點(diǎn)吧!可狗們商量好了似的,夾著屎頭子汪汪叫,只搖尾巴,就是不拉!有的學(xué)生不得不自己拉下然后鏟到筐里湊數(shù),但畢竟拉得有限。于是有人開始制造大糞:用黑灰拌進(jìn)淤泥冒充大糞,但沒幾次,這招就被提秤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不但制造的不算數(shù),還要扣掉以往的20斤。
事情的轉(zhuǎn)折往往都是出現(xiàn)在事態(tài)讓人最絕望的時候。一個濕漉漉的早晨,陽光初照,西墻底下的臘梅花開得鮮艷無比。這時只見四年級有個女生撅來了一個大家伙:一筐足有30斤的一大泡牛屎。女生的大腚歪歪扭扭的,嘴巴裂得大大的,高興得要死有樣子。照這樣做,她只三四天便能完成任務(wù),別人每次都是1斤、2斤最多也是5斤,原來這個女生的爺爺是大洼村六隊喂牛的,這泡大牛糞一下子給大家指明了道路,大家都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了,都是生拱在土坷垃里的娃,誰還沒偷拱個地瓜吃。后來的幾天,同學(xué)們的進(jìn)展果然神速。其實(shí)生產(chǎn)隊里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孩子們不是偷回家,偷點(diǎn)給學(xué)校就偷點(diǎn)吧。
快兩個星期了,大洼村的五年級學(xué)生進(jìn)展不錯,可小洼村的吳相飛、吳來順賬下的斤兩離完成任務(wù)還差老大一截,怎么辦?不能自甘落后,便商量著也得采取行動。
月亮又明又亮地掛在天上,寒風(fēng)刺骨,吳相飛、吳來順兩個人鬼鬼祟祟摸進(jìn)生產(chǎn)隊的豬圈,吳來順先跳到豬圈去,沒想到豬屎被凍成一砣,鏟不下來,又不敢很用力,怕鏟出動靜被飼養(yǎng)員聽到,吳來順?biāo)餍杂檬职醋〕啥训呢i屎往下掰,誰知一用力,一滑一擦,摔了一個仰八叉,豬屎也沒掰下來。
進(jìn)了幾個圈后,吳來順的筐子里多少有了些內(nèi)容,可吳相飛的筐子還是空空的,吳相飛瞅準(zhǔn)了一個圍墻低矮的豬圈跳進(jìn)去。一跳進(jìn)去,就聽到一頭豬發(fā)出嗚嗚的示威聲,還有小豬仔吱吱地叫。吳相飛沒在乎,你嗚什么,你個老母豬,你還能怎么著?等吳相飛彎下腰來鏟母豬身邊的豬屎時,老母豬把偷豬屎的吳相飛當(dāng)成偷豬仔的賊了,老母豬竟然豹子一樣,一下子跳起來,先是把吳相飛拱倒,然后對著吳相飛的腳脖子叭嗒就是一口。吳相飛身子趴在豬圈墻上往外逃,腳卻讓母豬撕住了。吳來順用鐵锨把母豬拍了回去,才把相飛從豬欄墻上拉過來。吳相飛的腳脖子被母豬咬了,粘糊糊的血灌滿了鞋子,吳相飛疼得在地上打滾,又不敢叫喚,吳來順從自己的棉襖上摳出棉花,纏在腳脖子上,一層雙一層,才止住流血。
吳相飛讓豬咬了腳后跟,起初并沒敢和老師說,更沒敢和家里人說。吳相飛娘見相飛走路一歪一歪,就問:你的腳怎么回事?吳相飛說是凍的,吳相飛的娘也就沒再管。當(dāng)后來看到吳相飛上學(xué)是被吳來順架著走路時,吳相飛的娘才急了,覺得這孩子的腳不像是凍的。吳相飛的娘撩開吳相飛的腳后跟一看,一個爛蘿卜一樣,筋都翻在外面。吳相飛在公社衛(wèi)生院住了一個月的院,醫(yī)生說是治晚了,筋抽搐了,接不上了,回來后吳相飛的腿就瘸了。
供銷的人接過錢和肉票,然后割下一塊肉往秤鉤上一掛,扔給吳相飛:好好拿著,讓狗搶走了我們可不管。吳相飛走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左手提著肉,右手提著褂頭,天怎么這樣熱呢?突然吳相飛聽到后面唰啦啦一陣響,回頭一看一只黑狗竄了上來,吳相飛眼明手快,立即用褂子把肉包起來,做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黑狗跑得太快,在接近吳相飛時竟然跳了起來,它顯然是沒想會被吳相飛發(fā)現(xiàn),一時剎不住車。吳相飛有過被豬咬的經(jīng)歷,對付牲畜,腳上的功夫就特別地狠,專瞅準(zhǔn)了狗肚子后邊某個位置的那小骨頭,用腳尖立著踢上去??蓱z那黑狗哀叫著在地上打滾,估計這狗是廢了。吳相飛從褂子里提出肉來,抖抖,肉沒少,只是褂子被黑狗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吳相飛從過年時吃過幾片肉,到現(xiàn)在還沒聞過肉的味道。吳相飛把捏過肉的手放在鼻子下面聞聞,聞到的卻是一股臭烘烘腥洋洋的氣味。
回到學(xué)校,班里的同學(xué)已列成隊,準(zhǔn)備下課放學(xué),果然吳相飛把肉交給吳菊老師的時候,就聽到體育老師喊到:立正,解散!吳菊掂掂肉說,吳相飛,不對吧,斤兩不夠吧,你看見他們稱了吧?吳相飛說我看見稱了。說著吳菊老師,順手提起門后的小秤桿,掛上砣,一稱,頓時臉色大變:吳相飛,你看,正好少一兩,你是給了人家七毛八吧,那八分沒忘了吧?說著眼睛往吳相飛身上瞅。吳相飛說,錢我全都給人家了。這時,上完體育課的五年級學(xué)生有五六個人過來向吳老師要涼水喝,他們正好看到了這一幕。吳菊老師說,涼水不能喝,喝了鬧肚子,剛從里邊撈出一個蛤蟆,走吧,走吧,回家喝吧,都走!誰也沒喝上涼水,但吳相飛隨著吳老師的那聲都走,也算是逃脫了。
放學(xué)的路上,吳相飛為給老師買肉的事悶悶不樂,但想著這時牛肉該煮好了吧,三隊的人現(xiàn)在都在吃牛肉喝牛肉湯吧?便加快了步伐。遠(yuǎn)遠(yuǎn)望見村頭柿子樹下,果然一群人圍在那里,大人小孩都拿著小盆大碗在排隊。走近大鍋,一陣香味飄蕩著,吳相飛的肚子咕咕直叫,吳相飛一個勁地咽口水,看見爹在樹底下抽煙,爹瞅了他一眼就低下頭繼續(xù)抽煙,始終沒和他說話。爹的腳邊放著一個小盆,那是家里腌咸菜用的小盆。吳來順不是三隊,他直接回家吃午飯去了,吳相飛并沒回家,在大洼上學(xué)的三隊的小孩,他們都沒有回家吃飯,和吳相飛一樣跟著家里的大人,圍在柿樹底下等著吃牛肉喝牛湯啃牛尾骨吸牛髓。
孩子們圍著大鍋,大眼瞪小眼,一會盯著鍋里的肉,一會看看對方手里的盆。大蛋神一邊鍋往底下塞木柴一邊喝五吆六地:閃開,閃開!還早著哩!見孩子們不走,啪,再扔一塊生肉進(jìn)肉鍋,撲棱棱,湯水濺開來,孩子們哄地往后撤,然后再圍上來。大蛋神見孩子們還不走,啪,又扔一塊生肉進(jìn)鍋,嘩又把半桶水倒進(jìn)鍋內(nèi),我敢保證這會孩子們都在心底一齊罵著:老光棍、大蛋神,一個大蛋八斤沉,二個大蛋十六斤……
再有一個小時也開不了鍋,大蛋神個壞熊。
吳相飛一直沒回家吃中午飯,堅信在柿樹底下能吃上牛肉,吳來順吃過飯又要去大洼村上學(xué)了,吳相飛還在這里站著。相飛,相飛,饞死你了吧?吳來順喊他,走啊,走呀!吳來順過來推他拉他,你怎么這么沒出息?吳相飛極不情愿走開,敢情你們隊上沒死牛。吳來順手臂上挎一個水桶,下午勞動課澆花生,吳相飛沒回家吃中午飯,也沒有回家拿扁擔(dān),順便從柴堆上摸起一個彎木棍子拿著,下午勞動課抬水用。走出五六十步遠(yuǎn),吳相飛又回頭看了一眼,跟來順說,你看那些低年級的小孩子多沒出息,他們圍著“野鍋?zhàn)印?,你看圍成一個小圈圈,靠得多近,難道就不怕牛從鍋里爬出來?可別讓誰掉進(jìn)“野鍋?zhàn)印崩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