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徐三樓的心愿(小說)
徐三樓,不是一個人的名字,是一個人的綽號。徐三樓的原名叫徐永林,他是我八十年代初在車間一起工作過的同事。他之所以得此雅號,起因就是單位里的福利分房。徐工是車間里的一名機械工程師,參加工作比較早,大約是文革之前六幾年畢業(yè)的大學生。徐工在業(yè)務(wù)上沒說的,從機械加工到設(shè)備維修處理,可以說樣樣精通,是廠里屈指可數(shù)的專業(yè)人才。這個人的最大個性就是認死理。他認準的事情,誰勸都不聽,一條道跑到黑,倔勁一上來九頭牛都拉不回。為此在單位里,大家背地里都稱他為老倔驢,在家里老伴稱他為老倔種。
如果說在工作較真認死理,大家尚可理解。但是偏偏和自己的房子較上了勁,大家都百思不解。徐工的一家有四口人,育有一兒一女,住在廠區(qū)職工宿舍里。房子是一間十八平米的老式住宅,三家一個公用廚房和洗手間。在當時八十年代初,屬于中等偏好的住房水平。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社會上沒有商品房,城市里的房屋都是公有的。如果想擁有一間住房,除了政府分配和單位自建房,沒有任何渠道。所在的企業(yè)有能力自建房屋,所以員工居住的大都是企業(yè)的自建住宅。視企業(yè)的經(jīng)營狀況,每年都或多或少的建設(shè)部分員工宿舍,以滿足員工的住宅需求。前幾次的福利分房,和徐工沒有太多關(guān)系,參與分房的多是五十年代參加工作的老員工,從工齡到資歷都遠遠的超過了他。但是近三次的分房和他有直接的關(guān)系,因為從排隊的順序來看,他已經(jīng)有資格再次參加分房了,也就是說他可以要兩室的獨立住宅了。第一次分房他已經(jīng)入榜了,但是能要到的房子不是一樓就是頂樓。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干脆就沒要。他的目標是一次到位,要一個中層三樓兩室的房子。因為單位里的人多數(shù)他都熟悉,尤其是排在他前面的人更加熟悉。這次分完房子之后他就能排在前面了,下次分房要一個好樓層十拿九穩(wěn)。
這次因為沒有要房,回家還和老伴大吵了一架,孩子們一個個都撅起了小嘴表示了對他的不滿。沒有要到房子本來就上火,愛人的數(shù)落更是刺痛了他的心靈。與他同期入廠的三名同學,有一名于前年提升為副廠長,按照當時的分房政策,順理成章的住進了三室的房子。其他的兩名同學也都先后提為了中層干部。那時的中層干部參與分房時加分,中層干部本身加二分,每滿一年再加一分。這兩位同學第一位早已住上了兩室的房子。第二位這次與他同時要房,由于加分比他靠前了十幾名,穩(wěn)穩(wěn)的要了三樓兩間朝陽的房子。他就是一名工程師,沒有任何加分項目,只能是靠工齡的分數(shù)往上排。分房的規(guī)則擺在那,他也只能認命了。這些年之所以沒有當上中層干部,不是因為能力不強,文憑不夠,就是因為性格過于耿直。技術(shù)上較真也就罷了,在單位里看見不公的事他敢管,不平的事他也說。常常因為一些事情和領(lǐng)導(dǎo)爭得面紅耳赤,經(jīng)常弄得領(lǐng)導(dǎo)灰頭土臉下不來臺。久而久之大家給他起了一個綽號,老倔驢。領(lǐng)導(dǎo)們知道了他的脾氣秉性,也不和他計較,對他則是敬而遠之,提干的事更是一字不提。
轉(zhuǎn)眼之間一年又過去了,總廠又給分廠下了一批房屋。這批房屋的數(shù)量不多,也就三十幾套。每次分房,單位毫無例外的要臨時組建一個分房小組。它的職責是審核員工排隊打分、加分、房源調(diào)查、政策解讀等事項。在員工選房之前,要張榜公布要房人員排序和打分情況。這次排序徐工排在第八位,從公布出的房源來看,要三樓的希望不大。除非前面的人棄權(quán)他才有希望,要二樓和五樓應(yīng)該不成問題。做為一般人,第一的目標就是增加居住面積。至于樓層都放在第二位,能夠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很少有人棄權(quán)。徐工仔細的看了一下排行榜,他發(fā)現(xiàn)了問題。上次排名在他后面的一名員工,突然之間排在了前面,而且分數(shù)足足高了兩分。因為他對前面的幾個人太了解了,差不多都是同期入廠的,從職位到家庭基本的底細都清楚。按規(guī)則誰能打多少分,估計個八九不離十。帶著疑問他走進分房小組,進門直接就問那兩分是怎么加上去的。負責分房的行政科長向他解釋,這是男方父母的加分,因為要房者的父母與他們同住,而且戶口又在一起,經(jīng)分房委員會討論,廠務(wù)會批準而增加的加分項目。他一聽這話,火瞬間就沖上了腦門。稍作冷靜提出了三點疑問。一、你們增加的這項加分項目的依據(jù)是什么。二、你們的文件在那里,是什么時間制定的把原文拿出來讓我們大家看一下。三、作為這么大的事情我們員工為何一點不知情,到今天才知道。今天,如果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fù),你這房子一定分不下去。
行政科在一樓,正值八月份門窗都開著,他的大嗓門窗外看榜的員工聽的一清二楚。這時窗外有約百十來位員工,其中有員工大聲喊道,徐工說的對,你給我們解釋清楚,否則把你這個大榜撕了。更有員工喊道,找廠長去,實在不行咱們現(xiàn)在就到總廠告他們?nèi)ィ@是明目張膽的作弊。這時的行政科長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心里非常清楚,這件事他沒有辦法說清楚,加分照顧的兩個人是誰,原因何在他比誰都清楚。面對徐工和群情激憤的員工,他也無力再當這個替罪羊了。隨即說道:老徐,你看我們這里在座的哪一個是說了算的人,都是奉旨行事,你提的問題,我也只能解釋這么多。你看這樣行不,稍等一下,我這就去找主管廠長匯報,把你提的問題反映上去,下午一點鐘準時給你一個答復(fù),如果不滿意你接著再往上找。話說到這個份上,也算是到家了。好吧,下午聽你的信。沒有等到下午一點鐘,行政科長把電話打到了車間。告訴徐工,加分項目經(jīng)廠里研究取消了,大榜重排明天發(fā)布。隔了一天,開始選房了。這次選房徐工的愛人跟著一起來了。輪到他選房了,他的名次比第一榜時前進了一名,供他選的房子有一個把山二樓和三個五樓,三樓和四樓已經(jīng)讓人挑走了??此M來,行政科長馬上到前搭仙說:老徐來了,我看剩下的二樓不錯,盡管把山但是房子位置挺好,離單位近上班和買東西都挺方便,你可以考慮一下。他點了一下頭,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行政科長雖然有點討好的意思,但是他說的是實話。就是我們今天買任何房子,都不可能十全十美,總要舍棄一些優(yōu)點和忍耐一些缺陷。他看了看剩下的房子,把簽字筆往桌子上一放說:這些房子沒有我相中的,我就想要三樓。隨即轉(zhuǎn)身離開了,愛人輕輕的拽了一下他的衣襟,他一點不為所動,大踏步的走出了房間。見此情景,分房的、選房的一個個目瞪口呆,驚得都說不出話來。從此他又多了一個綽號,徐三樓。
從徐工第二次要房算起,又過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也就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倧S又下了一批員工住宅。這次下的房子比較多,有一個整棟樓七十二套,外加零散的三十幾套,共計百余套住宅。不用說徐工三樓的愿望肯定能夠?qū)崿F(xiàn)。就這一棟樓就有十二套三樓,徐工按照大榜排名在第四位,他可以隨便挑選。選房那天,他與愛人又是一起來的。因為上次分房的事弄得滿城風雨已經(jīng)夠丟人了,房子沒要成不說還得罪了一大批人,她怕老伴再一時沖動鬧出什么事來。今天無論房子好與壞,她已經(jīng)下決心都要把這個房子給定下來,不能和他再折騰了。進門之后,他拿起桌上的油筆,毫不猶豫的在三零三房號上簽上了自己的大名。沖著行政科長點了一下頭,說了一聲走了。行政科長沖他微微一笑,算是做了回應(yīng)。這時的行政科科長,微笑的表情有些復(fù)雜,心里暗暗的長吁了一口氣,這個難纏的主總算是打發(fā)走了。只有他和兩個廠長知道,這三零三房間還有一個小插曲。這套房子原本是給總廠一個處室的一位處長留的。一棟樓里有四個門棟,雖然有十二套三樓,但是兩間都朝陽的房子只有四套。東北的天氣冬天寒冷,南北屋溫差能有四至五度,這只是其一。其二是,如果孩子在家結(jié)婚,有一個向陽的房間那是再好不過了,既少了房間分配矛盾又老少兼顧了。所以這樣的房子成了人們爭搶的對象。從這四套里拿出來一套,排在第四名的徐工,想要這樣的房子肯定是沒有希望。未發(fā)榜之前,看了榜上的排名之后,憑直覺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嚴重問題,那就是排在第四名的徐工要不上最好的三樓。打分排名沒有任何問題,如果這個老倔驢直接把這套房子給揪了出來,那可就麻煩大了。為此,他立即找到了主管后勤的廠長說:廠長你還記得上次分房帶頭鬧事的那個老徐吧,這次他排在了第四名,要三樓的住房沒有問題,但是好的四套房子拿出了一套,他肯定是要不著了。如果是換了別人可能還好對付,他是咱廠出了名的人物,綽號和處事風格您都清楚,如果真的就是揪住這套房子不放,我是解釋不了啊。廠長或許是工作忙,還真沒有仔細考慮過這件事,但是上次分房加分失誤和徐工的倔強他是記憶猶新的。隨即說道:你考慮的細致,這的確是個大事。我這就去找廠長,讓他和周處長談一下,講一下廠里的難處另換一套房子,別再捅這個馬蜂窩了。
行政科科長的確有遠見之明。徐工在房子沒有下來之前,已經(jīng)到這棟樓看了好幾次。三樓的房子格局都刻在了他的腦子里。他都想好了房子下來如何裝修的方案?;镜臉?gòu)思是把廚房改到陽臺,廚房和門廳打通做一個小客廳兼飯廳,兒子放假回家就做臨時臥室。女兒一個房間,他老兩口一個房間,這是最好的設(shè)計。徐工的兩個孩子繼承了他的基因,學習都非常優(yōu)秀。兒子已經(jīng)到外地讀大學了,女兒就讀于重點高中已經(jīng)高二了,上大學不成問題。夫妻倆都非常希望女兒能在本市讀大學,但是他們倆在這件事情上都說了不算。老伴已經(jīng)把房子的問題徹底淡化了,幾乎不聞不問。她更關(guān)心的是女兒到那上大學,兩個孩子眼瞅著一個接著一個,像小鳥一樣都要飛走了,剩下了一個空巢,她有點承受不住了,房子的大小對她來講已經(jīng)不重要了。徐工不知道,他要的那套房子曾經(jīng)給了別人,更不知道是行政科長暗中幫了他這個大忙。這件事,是行政科長退休之后向他透露的。二零零一年,徐工退休了。在他退休之前,單位的福利分房也正式推出了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公積金制度。員工用單位和個人繳存的公積金,自行在市場上購買住房。按照時間計算,徐工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八十余歲的高齡老人了。在他退休之后就失去了聯(lián)系,不知他是否還住在單位分給他的那套住宅,還是搬到了別處。但是,無論他住在何處,綽號徐三樓和他的軼事,都會永遠刻在這個工廠福利分房的歷史之中。
2023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