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女兒董小麥電話時，董學東正碼截成段的槐木枝子，“滋滋滋”的電鋸聲仍像耳鳴一樣，弄得董學東反問了好幾次：“什么？什么？啥？去哪兒？”
　　 “來看小米粒，爸，你和媽快點來，再不來就出大事了。爸，快點呀！”董小麥也不管董學東聽到多少，“啪”就掛斷了電話。
　　 董學東看著黑掉的手機屏，發(fā)了好一陣子呆，不是小米粒爺爺奶奶退休了，能來看小米粒嗎？怎么又讓我們?nèi)ツ?？去了咋住呢？就那兩室一廳的房子，這，那，思緒像成堆的枝子一樣，亂得不像樣。他又打開手機，看到好幾個來自董小麥的未接電話，再看微信，也是有好幾條標著紅點的未讀語音。
　　 反復(fù)聽了之后，他回到正房，對著正在做飯的老伴兒，董小麥她娘韓春花低聲嘟囔一句：“吃了飯咱進城?！?br />　　 “好。嗯？米粒不是有爺爺奶奶照顧嗎？”韓春花的反應(yīng)和董學東一樣，以為女兒的女兒上學后，有爺爺奶奶照顧，他們就可以回歸田園了。剛回來趕上村里通知不讓種樹，他們第一時間雇了人，鋸了還不成材的樹，粗一些的賣了，回收了遠不足樹苗的成本，剩下的，人家不要，他老倆又舍不得扔，只得用電三輪一趟趟地拉回來，買了一個小電鋸，一點點地鋸斷，碼放齊整，曬干后可以當越冬的柴。
　　 還想著趕一下進度，就可以到了時節(jié)，翻好地，不耽誤播種小麥。小麥種子都買好了，董學東還把刨樹根，施底肥都排上了日程?？尚←湹倪@一通電話，卻把所有一切都打亂了。
　　 董學東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趁著韓春花做飯的空兒，把院子里晾曬的紅薯，紅棗，收到袋子里，這是小麥她二姨給送過來的，家人們都知道他們這幾年一直在城里，啥也沒種，一到收獲季節(jié)總是想著他們，尤其這個秋天，當?shù)弥麄兛梢曰氐酱謇飦砩?，更是這個拿點那個拿點，讓董學東兩口子一時間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韓春花做的午飯很簡單，小米粥，清炒蘿卜，蔥油餅。她是一個標準的農(nóng)家主婦，光老倆時，飲食最簡。在城里時，她學著做一些花樣，盡量讓家人們吃得更好一些。
　　 吃飯時，韓春花不?？炊瓕W東的臉色，當發(fā)現(xiàn)跟暴雨前黑鍋底一樣樣的，她就沒說出差點冒出嘴巴的疑問。
　　 倆人就這樣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門，一路無語地乘長途車到了城里，再倒公交車到了小麥住的小區(qū)。倆人站在小區(qū)門口愣神的空兒，董學東接到了董小麥的電話：“小米粒四點半放學，你們?nèi)ソ??！倍瓕W東還想追問兩句，可董小麥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小米粒的學校和接送方式，董學東是知道的，他曾經(jīng)和韓春花一起去接送了半個月，耐心加耐心地學習復(fù)雜的接送流程。每次他都緊張地抓著小米粒的手，生怕一個弄錯，就把寶貝外孫女給弄丟了。在親家來接手照顧米粒后，他細細說著接送流程，親家只說了一句，“我們都是做學校工作一輩子的人，放心吧，不會弄錯！”董學東仍不放心，厚著臉皮跟著去了整整一周，看著他們不光流程熟悉，還會主動跟米粒老師打招呼，問一下在校的表現(xiàn)什么的，他這才放下心來。私底下他偷偷地打了自己的臉巴掌，自己笨，還以為人家跟他一樣笨，看，親家做得多好，小米粒交給他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韓春花倒和董學東不一樣，沒有上過幾天學的她，看到教師身份的親家，真就像小學生一樣，不敢說話了，甚至米粒喜歡的飯菜，她也沒敢說出來告訴親家，生怕親家說她多事。當董學東說該回家了，她麻溜地收拾好并不算多的幾件衣衫，跟著董學東就回了鄉(xiāng)。小麥說，“你們多住幾天，多待幾天”，董學東兩口子沒接茬，倒是教育女兒說，“別跟在我們跟前一樣任性、懶散呀，要學著當兒媳婦呀，這么好的公婆，可是你的福氣呢！”韓春花反復(fù)叮囑小麥，幾次聽到小麥的輕嘆，弄得韓春花心里可不得勁兒。
　　 董學東和韓春花兵分兩路，董學東去接米粒，韓春花回家做飯。這對于倆人來說，是輕車熟路。
　　 學校門口已經(jīng)圍滿了接孩子的家長，多是董學東這樣的老人家。每個班固定地方，圍著的，也都是一個班的家長。在村里生活久了，真沒有城里人經(jīng)常說的臉盲癥，他總是記人很準，誰是誰的家長，他就好像記果子和果樹一樣，都給標注了屬性，配好了套，只要他記住了，就總也不會忘。尤其是米粒的同桌張陽陽，來接他的，總是和他一樣圓圓臉帶著一雙笑眼的爺爺，董學東跟他比過歲數(shù)，于是叫人家張老哥，那幾天等孩子時，可是沒少聊，別看人家機關(guān)干部退休，但對他這樣的老農(nóng)民一點不輕看，還總說對田園生活的向往，讓董學東生出一份敬意和自豪，好像原本有些佝僂的腰板，瞬時挺直了。
　　 張老哥看到董學東也是詫異，禮節(jié)性地打了招呼，就不再言語。董學東對張老哥如此做法很不解，但他忍住沒問，只是訕訕地笑了笑。
　　 小麥從懷孕開始，董學東兩口子就來到城里照顧她，小米粒出生后，從沒離開過他倆的手，這不過兩個月的分別，對于董學東來說，可是一番煎熬呀！
　　 終于見到了米粒，米?？吹嚼褷斠矝]有預(yù)想中的開心，而是低著頭，一聲也不吭。董學東想要接過米粒的書包，米粒雙手拽著書包帶，不松手，大眼睛水汪汪地看著董學東，可把董學東給心疼壞了。這是咋了呀？發(fā)生了什么呢？
　　 學校距離小區(qū)不過五百米，之前這一老一小邊走邊玩，小米粒蹦蹦跳跳的，董學成背著書包也美滋滋的，看到花呀草呀的，董學成就給小米粒講，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若看到特別喜歡吃的，董學成也給小米粒擺上規(guī)矩：辣條呀，糖呀，油炸食品不能吃，再好吃的，也只能買一樣。
　　 小米粒尤其喜歡吃小蛋糕，一鍋二十個，五塊錢。小米粒路過小蛋糕攤的時候，頭抬也沒抬，董學成問她吃不吃？小米粒也沒回應(yīng)。董學成掏出錢，買了一袋，又緊著步子追上去。
　　 小米粒見到韓春花時，也是同樣的表情，換上鞋，放下書包，蔫蔫地坐在書桌前，掏出課本，作業(yè)本，拿著一支筆，發(fā)呆。
　　 小米粒反常的表現(xiàn)，徹底抽掉了董學東老倆的底氣，他倆也不敢問，更不敢說什么。董學東再看這家里，他們離開后，騰空的房間里，原本是親家兩口住，此時也不見了他們的東西，廚房看上去很整潔，但又有一絲異樣感。這種感覺在打開冰箱的一瞬，得到了回應(yīng)?？湛杖缫?。難道，他們不做飯嗎？這一家人平時又怎么吃飯呢？
　　 韓春花用帶來的紅薯和玉米面，熬了紅薯粘粥，用帶來的蘿卜，做了米粒極愛吃的蘿卜餅。她故作如常般：“米粒，洗手吃飯啦?！?br />　　 米粒沒有像往常一樣脆生生地答：“來嘍！”而是慢吞吞地去洗了手，坐在餐桌旁，拿勺子機械地轉(zhuǎn)著圈攪拌著粘粥，卻沒有喝的意思。
　　 “吃呀！”董學東忍不住催促，“這還有你愛吃的小蛋糕，來米粒，吃?！?br />　　 時間不過三五分鐘，但對于董學東來說，好像過去了好幾年，他看著發(fā)呆的小米粒，耳畔回想著微信里小麥的留言，真是恨不得打自己幾個臉巴掌。
　　 韓春花可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又去和了面，想著是不是米粒沒胃口，想做平常怎么做米粒都愛吃的小餛飩。她催著董學東去買鮮肉，要在平時，董學東會哄哄小米粒，讓她別太嬌氣，但現(xiàn)在，他只想逃出這里，馬上給女兒打電話追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小麥的電話打不通，他翻出米粒爸爸、米粒爺爺電話，猶豫許久，沒有撥出。
　　 韓春花好一頓忙碌后，小餛飩上桌了。這時小麥也下班回了家，她面無表情地回了房間，過了許久才出來。她一屁股坐在餐桌旁，餐桌上的飯菜早就冷掉了，同時冷掉的，還有圍坐人的臉。
　　 “快吃，我數(shù)1，2……”
　　 董學東和韓春花驚得下巴快掉下來，更讓他們吃驚的，是小米粒抱起碗，呼嚕嚕地吃完了小餛飩，她看著媽媽的臉還是板著的，又拿起一塊早就硬掉的蘿卜餅，一大口一大口地吃，嚼都不嚼地往下吞，直噎得小臉通紅，忍不住干嘔，縱使如此，她仍不停地往小嘴巴里塞。
　　 韓春花看看小米粒，又看看小麥，這完全陌生的，讓人驚恐的場景，把她整個嚇到了。聽到董學東一句“米?！?，她才回過神。韓春花一把奪過米粒手中的蘿卜餅，并把她嘴巴里沒嚼碎的餅用手指摳出來。這一頓折騰后，小米粒軟軟地歪在韓春花的懷里，沒有哭聲，也沒有眼淚。韓春花瞥到董學東的眼神，默默抱著米粒進了他們的房間。
　　 董學東和董小麥面對面坐著，許久之后，董小麥才說：“這日子沒法過了?！?br />　　
　　 對于董學東來說，這無疑是莊稼長勢正好，卻遭遇了一場暴風雨、倒春寒摧殘一般。他們是村里少有的獨女戶，小麥前后，韓春花流產(chǎn)好幾次，多次流產(chǎn)對于韓春花來說，就像原本并不肥沃的土地，徹徹底底耗沒了一點養(yǎng)分，連個荒草都不愿意長。她越來越差的身體狀態(tài)觸動了董學東，他主動說有一個小麥就夠了。這在城市里或許很是尋常，但在農(nóng)村，卻是村里的唯一。為此，他們一家人把自己約束成了一棵樹，只出現(xiàn)在必須去的地方：家里，田里，學校里。他倆只想著：要供著小麥上學，可不敢讓她村里受罪了。
　　 小麥剛懂事，她就曾問過爸爸，別人家都是好幾個孩子，為啥咱就只有她一個。董學東不知道怎么回應(yīng)女兒的疑惑，他只說，你看地里的小麥成片成片的，你可是咱家的獨苗苗，別人家人多有力氣，你自己一個女娃，就是每天沒早沒晚地干，也干不過來呀！沒辦法，你就好好學吧！董學東的話，小麥自然是聽進去了，每逢麥收時節(jié)，她雖然要去干活，但一個麥收下來后，她的學習成績必然提高一大截。董學東知道，小麥這是自己逼自己呢！
　　 果然，這株小麥長成了城里的小麥，大學畢業(yè)后，她應(yīng)聘到城里最大醫(yī)院，成了一個護士。雖然醫(yī)院護士的收入并不高，工作也很累，但她很知足，也很勤奮，在同事介紹下認識了丈夫付凱。付凱在一家物流公司上班，工作時間長，但收入尚可，公婆在下縣的鄉(xiāng)中心學校工作，他們出首付，幫小倆口買了這套房子，小倆口主動負擔貸款，兩相支撐著，算在這個城市里有了一個家。
　　 與小麥懷孕的消息同時傳來的，還有她孕吐到無法上班的壞消息，她公婆還在上班，自然無法過來照顧，董學東和韓春花一合計，把即將收獲的莊稼都托給了弟弟，第一時間來到小麥身邊。韓春花有過多次流產(chǎn)經(jīng)歷，對于小麥的難受和擔憂，她怎會不理解呢？
　　 從懷孕到米粒出生，米粒爺爺奶奶的出現(xiàn)，就好像是閏年里的二月二十九，真是少之又少。每次來了，總要擺出一副上課的姿態(tài)，看他們這樣做也不對，對小孩子不能太溺愛，那樣也不行，小孩子不懂事，大人還不懂嗎？！董學東會客氣地應(yīng)對，但當他們走了之后，又不禁思索，怎么城里人養(yǎng)孩子這么多學問呀，照著種地的方式養(yǎng)孩子，不也養(yǎng)得挺好嗎？
　　 這些建議被韓春花消化成：自己做飯?zhí)珕我?，滿足不了小米粒的營養(yǎng)，要多學著城里人做飯。她讓小麥找出做飯視頻，反復(fù)看，反復(fù)學，還真學出好幾樣一家人都特愛吃的飯菜。
　　 董學東會自嘲，他們這土生土長，滿褲腿泥巴點的鄉(xiāng)里人，也逐漸學成了城里人。但他看著米粒每餐乖乖吃飯，早起不用喊，夜睡不用催，就如田里底肥足，陽光好，雨露勻的麥苗一樣，踏踏實實地踩著時節(jié)生長，有什么不對呢？米粒長得雖然不胖，但壯壯的，她活潑，開朗，乖巧，聰明，這些形容詞都可以放到她身上。
　　 董學東和韓春花沒有啥文化，會承攬所有家務(wù)，讓下班回來的小麥，有時間去教米粒識字，米粒也樂得學，在她的認知世界里，有姥姥姥爺陪伴，有媽媽爸爸教育，是特別幸福的事，他們給予的所有，都是美好的。
　　 待米粒上小學之時，她爺爺奶奶正好退休，主動要來接董學東的班。董學東私下里和韓春花說了好幾次，咱米粒有福氣，你看，上學了，需要文化人了，文化人就出現(xiàn)了。奶奶是語文老師，爺爺當校長之前是數(shù)學老師，這樣一搭配，米粒的學習還用擔心嗎？真好呀，咱也終于可以回鄉(xiāng)了，咱當年來時，怕荒了地，種上了槐樹，現(xiàn)在也偏巧了，村上正好通知不讓在地里種槐樹了，咱回去就刨了，還像之前一樣，種棒子和麥子，院里就種米粒愛吃的菜，咱一個月來一次，看看米粒，送點菜，咱給閨女一家當后盾。
　　 可回去，單是刨樹一件事，就忙不清了，兩個月一趟都沒來，董學東夫妻倆以為女兒家肯定會特別好，如果有事小麥一定會打電話的，沒有電話就說明一切都好，可怎么會一下子到這樣呢？
　　
　　 “過，不過，是你倆的事，我只問米粒到底怎么了？”董學東語氣低沉而有力。
　　 董小麥聽到爸爸少之又少的重語氣，也沒有再回避：“付凱幾乎24小時在快遞點，他忙，他掙錢，他掙了錢都給我，他也是為了這個家，我都理解。他爸爸媽媽也知道他兒子忙，從不說什么，我也忙呀，我一上班就沒少于十個小時的，那么多患者，那么多家屬，我一個兒科護士好當嗎？等我回到家，一家人等我做飯，人家說啥，說他們做的飯，米粒不愛吃，我，你們在這里這么多年，我會做啥呀！可看米粒餓壞啦，我只能學著做，做出來不好吃，人家又說我故意的。米粒說媽媽上班辛苦，做啥都好吃，她會吃，雖然吃得不多，但他爸媽還是不愿意呀，把氣撒米粒身上，看米粒寫作業(yè)，米粒稍一慢，就催，就說怎么這么笨，拿著一根棍子，說不打不成材，米粒被嚇壞了，也會哭鬧，但他們是真打，而且當我面不當我面都一樣，我跟他們理論，他們非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