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掀開窗簾時，窗外一片雪白。
　　 我打了一聲口哨，匆遽穿上衣服，來到樓下。推開大堂門，風迎面撲來，還有斜著射來的雪片，密集得像雨。平素坐在大堂高高吧臺里的保安，揮著鐵锨在門口鏟雪，發(fā)出嚓嚓的聲音，后背馱著一層雪。他沖我咧嘴一笑，似乎很快樂。
　　 昨天，我坐在憂郁的窗前，聽雪無聲地飄落，思想中為一個歐洲男孩子的命運嗟嘆，那是一個奇異的敘事，讓閱讀成為一個疼痛的過程。那時，稀疏雪花飄舞，慵懶悠閑，我猜測這場雪不會很大。沒想到，在天亮之后忽然就猛烈起來。大片的雪鋪天蓋地落下，隨著風勢抽打在臉頰上，有些痛。雪片也會密集地降落到眉睫上，我像陽臺上曬太陽的貓，不得不瞇起眼睛。我朝掃雪者點頭示意，沒有笑，我的心多少也有些疼痛。
　　 大廈、街道旁停放的車輛和低矮的綠籬，蒙上一層厚厚的積雪，只保留原本的廓形，仿佛天空墜落的云朵，一團團簇擁在城市里，高低起伏，連綿逶迤。街道上，車輛忐忑地行駛，比我的腳步都要緩慢。一輛灰色的轎車在路口的小斜坡下轟鳴著，輪胎飛速旋轉(zhuǎn)卻沒有移動的跡象，攪拌成灰色的雪從車輪下飛射出來，像快艇后面飛濺的海浪。我已經(jīng)走到路對面，那輛車還在原地掙扎，我停下腳步回頭注視它，終于車輪向后倒轉(zhuǎn)幾下，車頭斜著前行，爬出雪水、泥水和冰混合在一起的泥濘低洼處，像只謹慎的烏龜緩緩上坡。
　　 我忽然笑了。在心里勾勒司機小心翼翼的緊張樣子，或許，他（她）的額頭和握著方向盤的手心滲出了汗珠。這不是幸災樂禍，而是驚異于這場大雪給城市帶來驚喜和驚險。我喜歡敘事，從宇宙任何一個微小的片段中覓到一個故事，會讓我手舞足蹈。我期冀由雪生發(fā)的故事。畢竟，這場大雪來得過于突然。大自然總是這樣，倏然間變幻形態(tài)，仿佛調(diào)皮的孩子，給城市和人類帶來一些小小的麻煩，讓人們尷尬和無奈。同時，也在尷尬中演繹出憂郁或者快樂的故事。
　　 一只應該不會敘事的野貓突然從積雪覆蓋下的灌木叢中鉆出來，驚動上面的雪撲哧哧地落下來。貓站在路邊的雪地上困惑地看我?guī)籽?，之后抖抖黑灰間雜毛發(fā)上的落雪，在一團雪霧光影中跳進小樹林。
　　
　　 2
　　 飄雪中，我橫越落雪的馬路，蹀躞著，像去朝圣。
　　 跨過路邊堆積的厚雪，我沿街觀察路邊的草地、楊樹、槐樹、銀杏樹、梧桐樹以及松樹在雪中的樣子。丁字路口的幾座雕塑也背負著厚厚的雪，它們有的是金屬焊接的，也有的是水泥澆筑的，都聳立在丁字路口西側(cè)的街心花園里。我并不擔憂它們會在橫雪凜冽地掃射中頹倒，但我知道，雪會用柔軟的方式改變它們的樣貌。
　　 我虔誠地走近那座雕像，每次經(jīng)過這里，我都虔誠起來，像肅穆的信徒，懷著崇高的敬意。由此，我也對這座城市充滿敬意。畢竟，讓這樣一座充滿形而上意味的雕塑聳立在寬闊的街道旁，讓人們在它充滿憂郁的眸光中行走，心境會倏然沉靜下來，浮躁的俗世心態(tài)被它的眼風驅(qū)散，思想變得深邃清澈。
　　 雕塑高高地聳立，后面是一株粗壯的松樹，伸展黑色的枝椏把葉子罩過雕塑的頂端。那是一個巨大的蛋殼，粗糙的表面通體青褐色，像宇宙初期一塊燃燒過的巖石。蛋殼通透，面向小徑一面破碎了，里面倒伏幾顆小一些的蛋殼。有一顆蛋殼直立著，蛋尖上端坐一個裸體男人，他托著下頦，垂頭注視深邃的下面，仿佛神注視幽深下界。他是但丁，一個偉大而憂郁的詩人，也是一位總是發(fā)愁的“思想者”。
　　 他的頭頂和脊背上也落了一層薄薄的雪，仿佛披上一件白色的長袍，這使得他沉思的表情更加圣潔，仿佛宇宙的旁觀者。他那種永恒的沉思總把一種痛苦的碰觸帶給我，讓思想微微顫栗，像鳥兒的翅羽在橫吹的北風中顫動。是的，這完全符合羅丹《思想者》雕塑的題旨：他坐在宇宙的邊緣痛苦凝視痛苦的人類。
　　 “使人們對受苦真正感到憤怒的，不是受苦本身，而是在于沒有意義地受苦。”尼采如是說。
　　
　　 3
　　 一個寒冷冬季的夜晚，應該是一個雪夜，可雪像噙在眼眶的淚水，充盈著，沒有墜落。
　　 一個老邁的婦人躺在木床上。
　　 她的眼睛明亮而茫然，似乎盯著屋頂日光燈管的光暈，仿佛那團光暈的深處藏著某種來自遙遠的東西。她的嘴微微張開，呼吸急促，一聲接著一聲，像農(nóng)村灶臺旁老式的木風箱，在燒火時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也像一條擱淺的魚，在岸邊的沙石上喘息。
　　 床邊站著我。隨著她的呼吸聲，我的心也一上一下地起落。最終，祖母吐出最后一口氣，卻沒有再吸入，停止了呼吸。姑姑在一旁號啕起來，我沒有落淚，似乎沒有巨大的悲痛感，只是覺得這情形有些詭異。我第一次親眼目睹死亡，不相信一個生命就在這吐納之間戛然終結(jié)。在我的意識中，祖母并沒有死，只是悄然地閉上了眼眸而已，像她平素睡眠一樣，閉著慈祥的眼睛。
　　 遺體告別時，作為長孫，我走在弟弟們的前面。我隔著玻璃棺木看了一眼祖母，她依舊那樣安詳?shù)靥芍皇悄橆a格外瘦削。我怔住了，手伸向玻璃想問問，她為什么忽然就瘦了許多?！肮蛳卵健保粋€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我的雙腿一軟頹倒在地，倏然意識到，這次，她不會醒來了，她真的走了。于是，渾身血液涌了上來，一股巨大的悲愴沖出靈魂，擊穿神經(jīng)，驟然嚎啕大哭。
　　 深沉的夜里，沒有月色，直到祖母吐出最后一絲這個世界的空氣，雪花霏霏飄落，仿佛一場關于生命的儀式。
　　 祖母離世后，有一段時間，我一直覺得她還在，還如往常一樣坐在床上叼著煙袋，在裊裊的煙霧中瞇著眼睛注視我。而瞬間又明白，這只是個幻覺，木床已然沒了她的身影，而且，再也不會有了。這時，靈魂便抽搐起來，血流上涌，喉頭抖動，大腦陡然呈現(xiàn)眩暈中的窒息感、抽離感，像死的剎那。
　　 從那時開始，我才體驗到真正的悲慟——心靈疼痛。那是對靈魂的宰割，對精神的轟炸。
　　
　　 4
　　 昨天，我閱讀一本小說。視線中出現(xiàn)的是十八世紀的一個冬天，英格蘭西部鄉(xiāng)村的河岸上發(fā)生一起強奸案。由此，一個叫詹姆斯·戴爾的男孩冒失地出生。像冬季的一片雪花悄然降落。
　　 十一歲的時候，詹姆斯·戴爾偶然從櫻桃樹上墜落，被一個騙子發(fā)現(xiàn)他沒有痛覺。一個無法感知痛的人，似乎應該是一種幸運，甚至是一種幸福。然而，有的人利用他沒有痛覺的身體販賣靈藥，也有人收藏他，作為賺錢的展示品。他被痛苦籠罩著，卻無法感知。歷經(jīng)人世諸多的丑惡與貪婪，詹姆斯逐漸顯露出自己的天賦。從皇家海軍退役后，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事業(yè)上取得了很大成功。但同時，天生的冷漠也影響了高超技術(shù)的發(fā)揮。因為不能感知疼痛，他也無法理解他人的痛苦。痛，對他來說，是一種身外之物。他的代名詞就是“鐵石心腸”。作為外科醫(yī)生，他在用手術(shù)刀不停地切割病人肌膚的同時，卻板著冷漠的面孔，仿佛屠宰一只羊，沒有絲毫惻隱同情之心。
　　 在東歐茂密的森林里，詹姆斯邂逅一個女巫般的女人。她慢慢走近的詹姆斯的內(nèi)心，她讓詹姆斯知道，疼痛是什么感覺，人為什么會開心地微笑，歡樂是什么滋味，為什么失去朋友時，人會止不住落淚，等等。詹姆斯?jié)u漸明白，人活著的意義。然而，他還是無法體驗痛。后來，在一個瞬間他失去了愛人，人類的痛苦終于降臨到他的身上，詹姆斯第一次流淚。但苦難并沒有終止，繼續(xù)綿綿不絕，沒有盡頭……詹姆斯在三十三歲時死亡。
　　 英國小說家安德魯·米勒的《無極之痛》講述的故事，是從詹姆斯死后進行的尸檢解剖開始的，那是德文郡奶牛村附近的一個馬廄。從那里開始，詹姆斯像標本一樣一動不動，我的心一直絞痛。
　　 當肉體沒了痛感，似乎并不太美妙，而且事實上，也更為恐怖。但愛，卻賦予一個人痛苦的感覺，讓一顆枯干的靈魂滲出淚水。
　　 似乎，也只有愛能做到。
　　
　　 5
　　 除了詹姆斯·戴爾，每個人都有痛感。麻木和冷漠，從來都不是絕對的。
　　 痛，也叫痛覺，生物學上的一個范疇，指有機體受到傷害性刺激所產(chǎn)生的一種感覺。痛覺達到一定閾值，大多伴有某種生理變化和不愉快的情緒反應。痛覺或痛反應個體差異較大。有人痛感受性低，有人卻很高?！巴础笔巧眢w的感覺；“痛苦”則是內(nèi)心的痛。安德魯·米勒借助文學的幻想，深刻探討肉體和精神兩種存在于人身的痛楚。
　　 人們討厭痛苦這種與生俱來的生命屬性。從生物學意義上說，詹姆斯·戴爾天生沒有痛覺，應該是一種幸運，但他的人生卻因此并不幸運，甚至是糟糕的、悲慘的。至少，他被剝奪了痛的權(quán)利，而這恰恰是生命本質(zhì)上的一種屬性。詹姆斯·戴爾一生，甚至包括生前都蒙受巨大的接連不斷的肉身與精神痛苦，但卻不知道痛，無疑，這是人的悲哀，無痛的悲哀。
　　 然而，事實上人類一直企圖擺脫痛苦夢魘般的影子，像神一樣無憂無痛地生活，追求無痛的生活甚至成為某種信仰。這便形成一種詭異的悖論。一方面人們必須痛，另一方面又極力回避或者減少痛苦。前者，痛苦的必然性形成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后者，苦中作樂的主觀性造就了尼采悲觀主義基礎上的樂觀主義哲學。
　　 生命是一朵花，在痛苦的土壤里綻放快樂的花瓣。
　　 飄零的雪片中，那尊但丁的雕像在我的視線里，似乎有些恍惚，應該也是一種悲觀主義的象征性表述，它隱喻人類的痛苦。那層覆蓋在他額頭的薄雪，讓他蹙著眉頭的愁容更加哀傷，充滿神的善良與悲憫。不過，他的眼眸還是堅定地凝視下面，筆直的目光沒有被北風的凜冽吹散。
　　 我久久凝視他的額頭，想沿著凸起的青筋追索他的思想。他的顱內(nèi)一定始終經(jīng)歷一場理性風暴，涌動著牽引人類走出痛苦的思潮。
　　
　　 6
　　 我摘下帽子，撣撣長木椅上的積雪，在一片彌散的雪霧中，坐到雕像的下面，讓它的目光也注視到我。
　　 風雪像纖細的鞭子，抽打臉頰，裸露的耳朵有一種微微的刺痛，這種微痛居然很熟稔，與心底一個遙遠的記憶相契合，相呼應，仿佛一聲穿越歲月的呼喚，把兩個相隔幾十年的冬季召集在一起，折疊在一起，嵌合在一起。刺骨的風像冰凌穿透思想，也把一個少年和一個老者連綴起來。
　　 我摸摸耳朵，倏然涌起一股暖意，我情不自禁地笑了，像雪花一樣燦爛。我的耳朵曾經(jīng)被凍壞過，在半個世紀前的冬季。我忘記了戴上帽子，興沖沖地在風雪中奔跑了一個來回，取回一本叫做《紅旗譜》的小說，塞在懷里的那本書很厚，很沉，卻讓我感覺溫暖。回來后，耳朵流了膿，而且連續(xù)幾年都是如此。我并沒有在意，一邊揉著耳朵一邊閱讀書籍，在疼痛中享受愉悅。后來，慢慢地，耳朵的凍傷痊愈了，而且，再也沒有復發(fā)過，我也告別了鉆心的疼痛，那種疼痛與快樂并存的感覺也漸漸湮沒在時間朔風里。沒料到，居然在晚年的風雪中覓到了這種身心違和的奇妙感覺，令我欣喜。
　　 有人說過，一個人的崇高源于認識到自己的痛苦。我并不崇高，但領略并習慣了疼痛。不過，我沒有麻木。我還是為自己身體尚存的痛覺感到欣慰，感覺那是一種神賜的幸福。痛苦讓我體味到生命的趣味。
　　 苦難有時也是美麗的。仿佛一株巖石罅隙里生出的小草，在逼仄干燥的石縫里一點點地長出來，只為了瞥一眼溫暖的陽光，在明媚的陽光中，擠壓的痛苦，饑渴的痛苦，疲勞的痛苦，掙扎的痛苦，瞬間醞釀成一種無比美妙的感受，每一毫米長高的過程，都是一個美麗的生命片段。
　　 可以說，愈在痛的時候，愈能尋覓到美的光斑。
　　
　　 7
　　 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在評論羅曼·羅蘭時是這樣表述的：
　　 “一個人的形象越偉大，他的痛苦就越多。反過來說，一個人的痛苦越多，他的形象就越偉大。這里，羅蘭認識到還有另一種偉大，比他經(jīng)常歌頌的豐功偉績的偉大更深刻，這就是痛苦的偉大?！?br />　　 當詹姆斯·戴爾第一次流下淚水，為心愛的人痛苦時，注定感覺痛苦是一種偉大的東西，而且也很迷人。那個糾結(jié)于輪胎打滑的司機，在抵達目的地后，一定會擦把汗水，心里流淌一股輕松得意的暖流，因為他完成了一則痛苦而快樂的敘事，那個片刻的尷尬，已然變得妙不可言。即使祖母，也是把近一個世紀的一生痛苦化為最后一縷呼吸輕盈地吐了出去，快活地完成生命敘事，離開了這個世界。
　　 貝多芬曾經(jīng)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們：“杰出的人，總是用痛苦去換取歡樂?！逼鋵崳槐剡^于杰出，大凡積累了一定年歲的人，都會在回憶中品味痛苦的時候，發(fā)出一縷會心的微笑。
　　 風雪越來越猛，風聲仿佛一首漫長的“神曲”悲壯地奏鳴。我?guī)缀醣话咨裨幔蚕褚蛔鸬袼?，一動不動座落在雕像的對面。偶爾路過的行人，匆忙中朝我瞥一眼，似乎我真的是剛剛安置的雕塑。我抖抖身上的雪，只能選擇離開。
　　 我抬頭瞥了雕像最后一眼，它依舊巋然不動，繼續(xù)那種永不消失的凝視和思考。我清楚，它不會凍壞耳朵，但它也有痛感，這不在于它不是由肉身構(gòu)成的，而在于它是神。而且，它的痛苦不是來自肉體，而是心靈的，思想的、精神的，意志的。
　　 雪繼續(x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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