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我家的雞們(散文)
大集體年代,家家戶戶缺吃少穿,但我爹是木匠,我娘是裁縫,爹娘的勤勞能干,讓我兄弟姐妹五個衣食無憂??墒牵@種在村子里相對優(yōu)裕的生活,在我十歲那年的秋天戛然而止:娘病故,爹病倒,十三歲的上初中一年級的哥哥輟學參加生產隊勞動,成為我家唯一能掙工分的勞動力,——壯勞力一個工記十分,哥哥記三分。奶奶已七十多歲,裹過小腳,走路顫顫巍巍的,卻以羼弱之軀給爹熬草藥,給我兄弟姐妹五個洗衣做飯,撐持著一個大家庭。我和小我兩歲的弟弟繼續(xù)上著學,但放學后要為家里干點力所能及的事,比如給爹采草藥,比如砍柴割草,比如給菜地松土、除草、施肥。
同時遭殃的,還有家畜家禽:我家常年飼養(yǎng)著兩頭肉豬和大大小小十來只雞,娘在的時候,娘去飼養(yǎng);娘不在了,就沒有人飼喂。豬還好說,餓得不行的時候會將兩只前爪搭在豬圈欄桿上,像人一樣直立起來,發(fā)出嗚——嗚——地哀嚎聲。奶奶聽不得哀嚎,把蕃薯藤和豬草切碎,煮成食料提去飼喂,但也只能讓豬吃個半飽,只要不餓死就行。雞就沒有那么幸運了,雞食盆凈凈空空,再也沒有人去添加食料。我家的工分值少,從生產隊分得的糧食自然就少,人尚且吃不飽肚子,哪里還管得了雞呀?
每當我一家人圍坐在一張八仙桌前吃飯的時候,雞們會很準時地聚集到桌子底下,繞著桌腿、凳腳以及人腳鉆過來跳過去,仰著小腦袋巴望著我們吃飯。雞們不知道主人的家庭發(fā)生變故,寄希望于我們像以前一樣扔下蕃薯皮、蔬菜葉、玉米須、帶點肉末的小骨頭。當我們吃完飯離開八仙桌的時候,那只花母雞會追著我的兩個妹妹跑,去啄她們的衣服。兩個妹妹一個六歲,一個四歲,有時候吃飯吃漏嘴,將飯粒灑落在衣服上。那只大公雞會跳到桌面上來,檢查裝過飯菜的碗頭和夾過飯菜的筷子,尋找我們遺漏下來的一星半點的羹湯飯跡。有的雞趁我們不注意,還會跳上灶臺找吃的。而每當雞們啄衣服、上桌面、跳灶臺的時候,奶奶就會舉起一束竹枝,顫顫巍巍地上前驅趕,一邊驅趕一邊咒罵:這鬼雞不去下蛋,竟然到處要吃要喝。被驅趕到門外空地里的雞們,一邊游蕩一邊啄著土坷垃。奶奶將竹枝放回原處,哀哀地嘆一聲氣:土坷垃怎能吃?人可憐,雞也可憐呀!
為了防范雞們偷吃糧食,奶奶將生蕃薯藏在地窖里,將稻谷鎖在木柜里,將米盛在有結實木板蓋的缸里,將裝有蘿卜條、蕃薯干、玉米粒等干糧的籃子或籮筐,分門別類地懸掛在梁柱上。
大約一個星期以后,雞們終于明白再也得不到主人的飼喂,從而將覓食的主戰(zhàn)場從屋院轉移到野外。
我家房前是菜地,從菜地邊緣走下坡去是稻田。屋后是山坡,坡上有旱地,有草地,還有一片小樹林。
每天,奶奶起床做早飯的同時,就會把雞屋門打開。只要天不下大雨,雞們就會爭先恐后地往外沖。沖出了院子,速度慢下來,在收割過的稻田和旱地里搜尋,在草地上游走,在溝坎邊巡視,在樹底下遛達。樹葉、苗莖、草根、花籽、小蟲子、小蝦蟹,都是雞們的食料,即使是一篷荊棘,也要小心翼翼地把嘴喙伸進篷中,把刺邊上的小漿果啄下來吃掉。遇上小菜花蛇,雞們會從不同方向合圍上去。沖在前面的雞在蛇尾巴上啄上一口,等蛇掉過頭來張開扁嘴吐著信子要咬雞時,另外一只雞已經繞到蛇的背后,在蛇背上又啄上一口。如此幾番啄斗,菜花蛇首尾不能相顧,就會收縮鋒芒,盤成一團。此時,雞們蜂擁而上,大快朵頤。天快黑的時候,雞們又會很自覺地回到家里,一個接一個地鉆進雞屋,肩并肩地蹲著睡覺。
隆冬時節(jié),草枯葉黃,蟲子也沒了蹤影,雞們野外覓食的難度徒然增大。我問奶奶要不要飼喂,奶奶說不用。
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我家的雞們在稻田里悠哉優(yōu)哉地踱步。冬季的稻田是閑置的,早把田水放干了,但是泥土松軟,露著橫七豎八的裂縫。雞們在踱步的過程中,時不時把小腦袋伸進裂縫里去,像探雷器似的左探探右探探。忽然,一只公雞停止了踱步,兩只腳爪像兩把鐵鍬,輪換著瘋狂地刨土,刨起的塵土呈拋物線狀向身后連續(xù)地噴射出去。刨到一定深度,只見它用尖尖的嘴喙往地下一插,身體往后一退,就叼出了一根半尺長的蚯蚓,美美地飽吃了一頓。其它的雞們羨慕地望了這只公雞一眼,就低下頭繼續(xù)踱步。哦,我明白了,雞們看似漫不經心,實質是在探尋小孔小洞,一旦找到小孔小洞,循著孔洞刨下去,就可以刨出冬眠中的各種小動物,諸如小蟲子、蚯蚓、泥鰍和黃鱔,還有被小動物儲藏在洞中的果實。
還有一天,我看看太陽快要下山,就拿了畚斗去曬場收薯片。到了曬場,發(fā)現一只老鼠躲在草叢里,對著架在板凳上的簸箕里的薯片探頭探腦。老鼠分明也看見我了,大概知道我一個小孩子拿它沒辦法,不但沒有退縮,反而示威似的,吱溜一下,就沿著凳腳竄上簸箕,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吃薯片。正在附近巡游的一只母雞見狀,飛跑過來縱身一躍,尖嘴喙猛向老鼠的脖子啄去。這只老鼠足夠靈敏,瞬間一個急轉身跳下地,就從母雞的胯下遛掉了,遛走時嘴里還叼著一片薯片。母雞撲了個空,掉轉頭來繼續(xù)追啄。另一只母雞見狀,沖到老鼠前頭攔截,兩只母雞形成了合圍之勢。老鼠左轉彎向側邊奔逃,逃到溝坎邊跳了下去,不見了。追到溝坎邊的兩只母雞緊跟著跳了下去,也不見了。這道坎約兩米高,坎下是稻田,稻田與坎壁之間是一道干涸的排水溝。當我跑到溝坎邊俯身觀看時,那只老鼠已經被一只母雞咬住脖子,兩只母雞一前一后沿著排水溝跑,跑到沒人處享用美味大餐去了,只是可惜了我的一片薯片。
雞竟然會抓老鼠,我把這一重大發(fā)現告訴了奶奶。奶奶開始不相信,后來也相信了,因為我家沒有養(yǎng)貓,屋內屋外、院內院外,卻少見老鼠的蹤跡。
冬去春來,枯草泛青,樹長新葉。缺糧的家庭,只要把桑樹的枝葉、厥根的苗莖、梔子樹的花瓣、油茶樹的花拋等等新芽嫩葉采來,洗凈煮熟了當飯吃,就可以度過饑荒。奶奶讓我去屋后林子里采些嫩葉新芽回來。她說自然災害那幾年沒有糧食吃,吃樹皮草根照樣過來了;就算人吃不了,豬總是可以吃的。我進了林子,發(fā)現這些雜樹枝條上的新芽嫩葉不是很多,湊近仔細看,卻是已經被人采過一遍了,采斷處還滲出了白色的汁液。好在新芽嫩葉長得很快,明天再來,又是郁郁蔥蔥一片。
第二天去,只采了半籃子,等于撲了個半空。
第三天去,剛走上坡頭,就見一棵桑樹在搖搖晃晃。走近一看,原來是我家的幾只雞,相互比賽似的從地上往上起跳,跳到枝葉的高度就把枝葉給啄下來吃了。走到那棵香樟樹附近,又見不遠處,我家那只大公雞張開著翅膀在草地上奔跑,猶如飛機起飛之前的滑跑,越跑越快,跑出去三四米的距離,翅膀舞動起來,整個雞身竟脫離了地面,成三四十度的斜角向上飛升,飛升,飛升到六七米高度,落腳在一棵楓樹的枝杈上。大公雞的飛翔雖不像大雁那般高遠,不像麻雀那般靈巧,但雞冠像一面迎風飄揚的紅旗,尾翎像一艘出海遠航的船帆,遠比大雁優(yōu)美,遠比麻雀雄壯。大公雞落腳之后收起翅膀,東張西望了一下,就開始啄食枝條上新長的葉子。
正看得出神,猛聽得頭頂上唰啦啦一聲響,我仰頭一望,離地面五六米的樟樹的枝條猛烈地搖晃了幾下,搖晃處飛出了我家那只天天下蛋的老母雞,努力地扇動翅膀,直直地向六七米開外的一棵油茶樹飛翔而去。那棵油茶樹的芽苞綴滿了枝頭,老母雞是奔著芽苞去的吧。
雞們會飛,而且能飛上六七米高的樹杈,能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是我的又一個重大發(fā)現。說真的,以前依靠我娘飼喂的時候,不到兩米高的草垛也飛不上去。
我采了滿滿一籃子新芽嫩葉,走在回家的路上,又在想:雞們既然能從地底下刨出蚯蚓來,為什么就刨不進儲藏生蕃薯的地窖呢?既然能捕捉小菜花蛇和老鼠,為什么就啄不了曬在簸箕里薯條呢?既然能飛上六七米高的樹杈樹枝,為什么就飛不上掛在梁柱上的籃子,飛不進只有一道籬笆墻阻隔的菜園子呢?想著想著,我無聲地笑了。
回到家,奶奶問我:雞都跑哪去了?我反問奶奶:咱家的雞又不需要人飼喂,找雞干嘛?奶奶說:眼看著都長膘了,能下蛋的都留著,不能下蛋的殺掉一只,給你爹補補身子,病好得快點。其時,經過半年的草藥調理,爹的病情大為好轉,能出工干一些輕體力活,我家最艱難的日子挺過來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竟希望雞們千萬別回家,甚至想到趁奶奶不注意,把奶奶那把用于殺雞的菜刀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