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啞叔(散文)
啞叔是我堂叔。我分不清他是誰的弟弟誰的哥哥,和誰是父母至親,和誰是堂兄堂弟,打我記事起,人家都叫他啞叔。他經(jīng)常來我家。逢年過節(jié),父親會喊啞叔來家吃飯,要么讓我們給送過去。
我12歲那年啞叔因病去世了。對啞叔的所有記憶,我只停留在他去世之前。后來,我從父母口耳相傳和大人們道聽途說中,對啞叔事跡做了個串連。據(jù)村里人說,啞叔是七爺老來得子的。七爺父輩兩代單傳,到了七爺這輩成了獨門獨戶,對于這個老來得子的兒子,七爺是把啞叔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啞叔九歲還沒有斷奶,不會說話,和別人交流全靠打手勢,比劃。尿床和穿開襠褲時間之長,也在村里創(chuàng)了紀錄。隨著年齡增長,大家都知道啞叔是聾啞人,還有點傻。人們把他的傻,歸根于吃奶時間太長,也有人說啞叔隨了他那個智障的娘。
啞叔在父母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地成長,斷奶后就滿大街跑。由于無法正常交流,啞叔總是獨來獨往。智力發(fā)育遲緩,但體格發(fā)育超常,虎頭虎腦,國字臉,大眼睛,高鼻梁,打眼一看,還忒討人喜歡。
啞叔整日不著家,在外沒少出亂子。和村里的孩子打架,也沒少遭到群毆,還有一些惡作劇式的欺負。啞叔的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為此七爺常找人家去理論,常常遭人惡語相向。實在沒法子,就把啞叔摁在家里,不讓出門。
七爺七奶去世之后,啞叔成了孤兒,滿村子瘋跑,時不時還跑到集市上去游逛。隊長為了阻止他瞎跑,就把他帶到生產(chǎn)隊里干最重最粗累的活。在別人的指揮和誘騙下,啞叔總是不惜體力,大干特干。然而,還是有些人認為,他蹭了集體的光,太便宜他了。也有人說啞叔可憐,天神不收地神不管。
生產(chǎn)隊里白天上工,晚上上夜校,半孔窯洞就是夜校里的課堂。別人都嚴肅認真地聽課認字,啞叔和一幫孩子瘋玩,搗亂,直到隊長把啞叔暴揍一頓之后,啞叔躲在角落里拿起木棍,跟著老師的筆劃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寫起了只有他自己認識的“字”。
土地承包到戶時,村里人忽略了他的存在,也可能認為即使分給了他責任田,他也種不好。他徹底成了無產(chǎn)者,原來還能生一頓熟一頓,饑一頓飽一頓地生活,現(xiàn)在只能當雇工,吃百家飯。農(nóng)忙時人們搶著叫他干活,農(nóng)閑時他就要靠一些好心人的施舍或者自己去別人家蹭飯了。
村里有個老宋頭,娶了個死了丈夫帶著遺腹子的媳婦,老宋頭比他老婆大一輪。 老宋頭因病去世早,留下苦命拖兒帶女的趙寡婦。
啞叔最愛去趙寡婦家?guī)凸ぁZw寡婦心眼好,嘴甜,沒把啞叔當傻子待。啞叔幫趙寡婦家干活時,趙寡婦總是讓啞叔吃得肚飽腹圓,然后在給啞叔兜里裝上饃,再給灌一瓶水讓帶上。他也最聽趙寡婦話,別人叫啞叔去干活,啞叔不去,只要趙寡婦說一聲,啞叔立馬就去。夏天趙寡婦讓他去村里的澇池里洗澡,就可以去她家吃飯了,趙寡婦讓啞叔干啥,他都跑得很歡。冬天地里沒活干了,啞叔也去趙寡婦家,有活干活,沒活偎在灶堂邊,取暖,逗趙寡婦的一雙兒女。
趙寡婦家的門四季為啞叔開著。沒活干也讓啞叔去她家里吃飯,啞叔也傻傻地坐上半天。和趙寡婦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說話。別人叫啞叔去干活,趙寡婦總是給啞叔說好話。要么是人家叫過幾次之后才去。村里一些人埋怨趙寡婦,說趙寡婦把啞叔慣懶了,養(yǎng)饞了,不聽話了。
村里愛嚼舌根子的人,三個一群五個一堆,當著啞叔的面開玩笑,有人問啞叔:你上過趙寡婦的床嗎?趙寡婦身子白不白?你能抱得動不?啞叔總是咿咿呀呀地又點頭又比劃,總是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
趙寡婦的一雙兒女不知不覺長大了。有一天趙寡婦的女兒和同學打了一架,也把啞叔吃飽飯的路打沒了。趙寡婦的女兒人小鬼大,認為別人對自己的污蔑和傷害都是因為啞叔,對啞叔恨之入骨,逼著趙寡婦把啞叔趕出了家門,從此啞叔流離失所。啞叔不敢進趙寡婦家的門,站在弄堂里朝趙寡婦家張望。趙寡婦如果遇上啞叔,就趕忙回去拿些吃的,順便拿上針頭線腦幫啞叔縫補破爛衣服。隨著啞叔年齡越來越大,叫啞叔干活的人也越來越少。生活更沒有著落,只有東家一碗飯,西家一個饃混日子。
啞叔50歲那年,半年時間不見啞叔的蹤影。父親和親二叔鄰里四處尋找多日都沒有找到啞叔的蹤影。幾個月后,甘肅一派出所打電話到村委會,在民警的敘述中知道了啞叔受盡了罪,吃了不少苦,好心人把啞叔領到了派出所,啞叔斷斷續(xù)續(xù)地寫出了自己的村名和父親的名字。啞叔回家后身體虛脫地站立不穩(wěn),走路顫顫巍巍,上氣不接下氣,面黃肌瘦,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在破爛不堪的衣兜里揣著一張他和七爺七奶的合影照片。村里人陸續(xù)都來看望啞叔,無不敬佩,感動啞叔在最無助時還記得自己家鄉(xiāng)的名字,記得自己的親人。
父親和家族中的長輩們商量,找村委會,殘聯(lián),遞交申請,把啞叔送進了敬老院。啞叔也結(jié)束了他吃了上頓找下頓,居無定所的日子。
在敬老院里啞叔吃得好,住得好,敬老院里的護工把啞叔淘洗得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啞叔也知恩圖報,連續(xù)幾年被評為五好老人,三甲五保戶,助人為樂先進個人,優(yōu)秀院民,幫助和他一樣有殘障的老人。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己去?!眴∈逶谄呤龤q那年去見閻王爺了。啞叔去世前捎話要見隊長,父親。啞叔再三囑咐父親,要把他和七爺七奶葬在一起,要土葬。他拖著病重的身體,拿出多年來敬老院里每月發(fā)的100元零花錢的存折,存折的名字是趙寡婦一雙兒女。他取出了一部分錢,錢的下面是啞叔歪歪扭扭地書寫著用于村里的殘障老人和教育事業(yè)專項用款。留出來的一部分錢是資助貧困大學生的,他托敬老院里領導為他辦理了資助貧困大學生花名冊。在場的人無一不為啞叔的壯舉動容,希噓。瘋癲了一輩子的啞叔,臨了臨了做事情都是為后世子孫。人們說啞叔雖沒有孔圣人的智慧,卻有孔圣人的賢德。也有人贊嘆,啞叔沒有孔圣人的謀略但活了個圣人的年齡。應該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報。
啞叔去世在冬天,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半個多月。啞叔走的那天,上午還在下雪,下午天氣轉(zhuǎn)晴。寒冬里的太陽猶如春天般溫暖,啞叔幫助過的老人和資助過的學生都來給啞叔送行。父親說,啞叔積了德,有這么多人送他,也會選日子,晴晴朗朗,下輩子肯定做個亮堂人。啞叔下葬那天墳頭紙錢翻飛,無妻無子,但孝子賢孫一大片。
(原創(chuàng)首發(fā))
何乎發(fā)膚人世間。
上有孔夫傳教育,
下留癡傻豈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