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棘手(小說)
一
老韓住院三個多月了,今天上午他又送走一位已經(jīng)康復(fù)的病友,這是他送走的第三位康復(fù)病友。同樣是腦病,人家康復(fù)之快,讓他十分驚訝,而他在醫(yī)院里耗了這么長時間,卻遲遲不能痊愈。
難道自己的病十分棘手?老韓憂心忡忡。
下午,老韓迎來一位新病友,唉,又要重新認(rèn)識對方,很傷腦筋,因為了解人的過程繁瑣且艱難——人呀,都是表里不一的動物,有誰能坦誠相見呢?腦子有病的人應(yīng)該少費腦筋才好,可不費腦筋咋能吃透對方的底細(xì)呢?
二
病友姓程,臉黑身瘦,滿手裂紋和老繭,步伐外撇,像跛腳鴨。陪護(hù)老程的是個壯實的中年男人,皮膚紫銅色,面相有老程的影子,一猜準(zhǔn)是老程的兒子。
老韓沒家人陪護(hù),有個男護(hù)工相伴。護(hù)工言語不多,干干凈凈,手腳麻利,見人憨然一笑,是那種善解人意的暖男樣,一天到晚圍著老韓轉(zhuǎn),把老韓伺候得舒舒坦坦。即使老韓病痛時煩躁發(fā)火,辱罵他幾句,他也不生氣,還是盡心盡力地伺候著,輕手輕腳,平心靜氣。老韓有時覺得護(hù)工就是親人,甚而比親人還管用的親人,時間久了,老韓干脆就把護(hù)工稱作干兒子,護(hù)工也笑著答應(yīng),只是不喊爸,還是叫韓叔。
老韓不吃食堂的飯,食堂的大鍋飯腌臜,沒味道,少營養(yǎng),他吃干兒子單獨做的飯——醫(yī)院里有個為病患準(zhǔn)備的自做廚房,灶具公用,食材自備。干兒子的手藝不錯,家常飯做得地道,為了當(dāng)護(hù)工,他專門學(xué)過廚藝。當(dāng)然,也有吃膩的時候,想換口味時,老韓就讓干兒子跑幾條街去買指定小店的特色小吃。干兒子不敢就近買同類食品糊弄他,因為他能鑒出真?zhèn)巍沁@個城市的美食家,大小飯店,一吃無余,對有特色的那些家,他能如數(shù)家珍地說出特色的具體內(nèi)容,干兒子曾經(jīng)糊弄過他一次,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還扣了當(dāng)月的獎金。
老程呢,天天吃醫(yī)院的食堂,大饃能吞兩個,稀飯能喝一保溫桶,蘿卜或豆腐能來一大碗。他覺得粗茶淡飯吃飽就行,對大魚大肉不習(xí)慣,對特色小吃更不感興趣,認(rèn)為那所謂的特色多半是弄出一點新奇的怪味去糊弄人,價格卻不菲,真扯淡,嘿嘿,還是家常飯菜養(yǎng)人哩。
老韓不以為然,覺得老程是個土包子,既不會吃,也不會喝,不懂得享受人生,活得那叫可憐。
老韓的床頭柜上堆滿各式各樣的水果,柜里塞滿五花八門的補品,他挑著吃,撿著喝,當(dāng)然也讓干兒子吃與喝。不過,干兒子守規(guī)矩,不吃也不喝,只定時督促老韓吃與喝。
老程的柜子里外只有餐具和洗漱用品,老程吃飯還如在家里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三頓,不鐘愛零食,也不相信電視里補腦的“某黃金”“某白金”,渴了就喝白開水,盡管寡淡,可他覺得沒彎彎繞,能直截了當(dāng)?shù)亟鉀Q問題,舒坦。
老韓覺得老程真是土得掉渣,對養(yǎng)生一竅不通,活得如螻蟻般自生自滅。
經(jīng)常有人來看望老韓,其中既有親朋好友,更多的還是他兒子的朋友,一個個拎著大包小包來,走時還不忘報上姓名,抑或在包內(nèi)留個寫上姓名與地址的字條。老韓呢,面色凝重,大呼小叫地拒絕人家的東西,可最后不得不收下,因為人家撒手就走,他無力送還,干兒子只微笑著袖手旁觀。
到了晚上,沒了白天的熙熙攘攘,靜下心來的老韓總是向老程慨嘆收人家的禮不妥,可又自我安慰道,中國是個禮儀之邦,禮尚往來無可厚非,人家今后有事自己也一定到場,回敬人家??畤@之后,他又下決心,從明天開始無論如何也不收禮了??墒牵搅嗣魈?,一切如故。
等病友及陪護(hù)進(jìn)入夢鄉(xiāng),老韓就開始慢慢扒拉一天的收獲,細(xì)數(shù)一遍,并在本子上記錄來人的姓名、地址和物品的數(shù)目等。有時禮盒上沒有人家的手跡,人家只口頭交代了姓名和地址,而一天的喧鬧讓老韓的腦子恍惚得記不清了,他就苦思冥想地追憶,折騰半夜不睡覺,還拉起干兒子一塊追憶,如果干兒子不能提供有價值的信息,他會責(zé)罵干兒子無能,年輕輕的咋這樣好忘事?干兒子只能訕笑而過。不過,干兒子吃一罵,長一智,后來十分注意記憶來人的信息,很快成了老韓的“計算機(jī)”,能儲存一整天的信息,讓老韓可以隨意從中提取,準(zhǔn)確無誤。老韓既高興又驚訝道,乖乖,你咋記得這樣清?當(dāng)年沒考上大學(xué),虧了,真虧了。干兒子不好意思,還是訕笑而過。
老韓把一天的賬目記清之后,就督促干兒子休息,他也睡下,閉眼,一動不動。
等聽到干兒子有了鼾聲,他便悄悄下樓,去ATM機(jī)里存款,因為那些大包小包中常有錢包,積一天,數(shù)目可觀。存款之事,他不勞駕干兒子。如此折騰大半夜,老韓常常失眠,第二天起床很遲,10點之前都渾渾噩噩,緩不過神來,人也容易煩躁,動不動就訓(xùn)斥護(hù)工,埋汰護(hù)士,怨懟醫(yī)生,嫌棄房間里的一桌一椅,也覺得老程父子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既齷蹉,又寒磣。他其實也明白自己煩躁的根源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于是下決心今天晚上要好好休息??墒牵坏酵砩?,老韓又在重復(fù)著昨天晚上的故事。
老程呢,只有兒子圍著他轉(zhuǎn),沒人來省城的醫(yī)院看他。親朋好友都是山溝溝里的泥腿子,出門就迷向,再者路途遙遠(yuǎn),路費也不菲,來回一趟要耗掉一只羊呢。老程呢,文化雖淺,可他會替親朋好友算這個簡單賬,所以就堅決不讓他們來看自己。那些親朋好友打電話來慰問,耳重的老程總把電話的音量調(diào)到最大,把自己的嗓門提到最高,不停地朗朗大笑,說自己沒大不了的,腦子還是自己的腦子,很快就會好的,要不了幾天就能回家,見面后還能天天聚會,吃紅燒大肉,喝自釀燒酒,品山果田蔬。另外,他還要和來電者嘮家里的瑣碎——東山的栗,西山的桃,張家的媳,趙家的婆,都要問個遍。人家告訴他一切都好,他還舍不得放電話,一個話題結(jié)束了,他總有開辟不完的新話題,最后電話熱得燙手,自動關(guān)機(jī)了。他瞅瞅手機(jī),不停地怪手機(jī)不是玩意,咦,俺不少交費,你咋罷工呢?第二天,又有人打電話來慰問,他還是和人家嘮叨那些說不完的話題,也不嫌累,又把電話打得燙手,直到自動關(guān)機(jī)。他還是瞅瞅手機(jī),罵手機(jī)不是玩意。
老韓覺得老程確實是個土包子,得這么大的病,沒人來看他,只在電話里表達(dá)虛情假意,混得真差,可憐之至。
有一天,一個胖老太太拄著拐杖,來看老韓,一搖三晃地到老韓的病床前,趕緊坐下,喘著粗氣說,累死了,累死了。
老韓拉長了臉,嘟囔說,不是讓你待在家里嗎?你要是累壞了,是要開顱的,那怎么得了?
老太太平息一會兒后說,你不是說兩個星期就好嗎?這都四個月了,比我去年住的還長呢——唉,我去年住多長時間呢?
老韓看著混混沌沌的老太太,嘆口氣說,病纏在身上,是我想去就能去掉的嗎?再說了,我是全部公費,護(hù)工的工資也是兒子的企業(yè)出,你急個啥呢?唉,我爭取下個月出院,你在家好好等著,少操心,少累腦子,別讓病犯了——你我得的都是不能再累腦子的病,懂不?再說了,你也不是全部公費,咋能跟我比?
這以后,老太太再也沒來過。不過,老韓從此老嘀咕這個一搖三晃的老太太,擔(dān)心她在家的安全,為此鬧得夜不能寐,第二天更蔫得不成樣子。
有一天,一個走路噔噔響的精瘦老奶奶走到老程的病床前,取下背上的大包,放下手里的竹籃,還卸下腰上的兜子,笑瞇瞇地看著老程。老程的黑臉更黑了,責(zé)怪她,你來干啥,家里一攤子咋辦?
她也不反駁,擦一把汗,接過老程遞來的一杯水,一飲而盡,氣喘吁吁地說,俺送點東西就走,家里有兒媳照看呢,兒媳也催俺來看看你這個糟老頭子,鄰里也都念叨你呢,你瞅瞅,這紅棗是他王伯送的,這山桃是他張嬸送的,這鴨蛋是他秦姨送的……
老程咧嘴笑了,拍著胸脯說,他們在電話里聽不出俺身體倍棒嗎?情義領(lǐng)了,東西統(tǒng)統(tǒng)帶回去。那口氣像是責(zé)怪老奶奶,可那黑瘦的臉上卻掛滿燦爛的笑。
老韓的水果吃不完,好多都蔫了。許多水果是進(jìn)口的,稀罕物,貴著呢,悶在山里的老程不曾見過。老韓把水果贈給老程,老程呢,開始無論如何都不要,后來看那水果被扔進(jìn)垃圾袋,怪可惜的,也就接受了。其實,山里不缺水果,他早吃膩了,見到那些洋玩意也不饞嘴,他就是見不得東西被扔掉。不過,他有個條件:拿自家的跟老韓兌換。老韓知道老程家的東西都是原生態(tài)的,當(dāng)然愿意換。老韓特別鐘愛老程家的枸杞子、土鴨蛋、牛肉干、山核桃等,這些東西在“綠色食品專柜”里也買不到——專柜里多半是冒牌貨。
老韓還是認(rèn)定老程是土包子,沒吃過進(jìn)口的稀罕物,不過,他也承認(rèn)土包子手里的土貨是真正的綠色食品,這是土包子的唯一優(yōu)勢。
一來二去,一個城里的大貴人,一個鄉(xiāng)里的土包子,慢慢熟絡(luò)了,兩個世界的人竟然很快成了朋友,經(jīng)常有說有笑地拉呱。
三
老韓說,自己和老伴都是退休人員,工資花不完,經(jīng)常下飯店,暈小酒,泡桑拿,搓麻將,去旅游——北上廣,印馬泰,港澳臺……
老程說,俺是泥腿子,就喜歡守著薄田,愛看莊稼綠油油的樣子,愛聽村里的雞鳴狗叫,愛嗅牛圈馬棚的腥臊,愛鉆山溝溝里的荊棘叢……
老韓說,自己的兒子是老板,開大公司,忙得不亦樂乎,沒時間來陪自己,他給自己雇了最好的護(hù)工——嘿嘿,錢呀,比兒子聽話,比兒子孝順,你信不?
老程說,俺兒子憨實,沒大出息,只能在家里小打小鬧地搞點副業(yè),有時間來陪自己。
老韓說,自己的孫子能說會道,朋友眾多,區(qū)里、市里、省里的都有,將來一定能超過兒子,干更大的事業(yè)。
老程說,俺孫子老實巴交,只會不吭不哈地做事,也沒大出息,俺不指望他有大事業(yè),只望他對得起公家給的飯碗。
老韓說,自己老家有一片宅子,拆遷后賠了幾套房,沒人住,對外出租,比工資高多了。
老程說,城里的房價太貴,俺還是愿意守著家里的堂屋和院子,敞亮,耍得開。
老韓說,自己打算病好了再去幫兒子開拓新公司,發(fā)展更大的事業(yè)。
老程說,俺只會種田、栽樹、養(yǎng)雞鴨,沒啥本事,不能幫兒孫發(fā)達(dá),只望兒孫自己踏實干,走正道。
老韓說,自己要給孫子留點東西,等病好了先給孫子買輛新車——現(xiàn)在的年輕人開合資車都覺得寒磣,要進(jìn)口的,那叫酷炫。
老程不再說什么,點點頭,再點點頭。他實在不能違心地說自己也打算給孫子買價值不菲的東西。
老韓越發(fā)興趣盎然地說著他以后為兒孫的種種美好打算,直到滿頭大汗。
老程聽得認(rèn)真,神情肅然。
通過交流,老韓摸清了老程的底細(xì),知道他就是山溝溝里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土鱉,沒一點兒現(xiàn)代生活的氣質(zhì)。
后來,他們又多次談了類似的話,老韓都勁頭十足,滔滔不絕,老程還是神情肅然地恭聽,點頭,再點頭。
一天天過去了,他們的療效如何呢?
四
老程的病大為緩解。
老韓的病卻不見輕,痛起來滿頭大汗,嗷嗷直叫。
有一天,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帶一群人來到病房,左進(jìn)右出,絡(luò)繹不絕。干嘛?
哦,向老韓祝80大壽。這陣勢確乎不倫不類,有點像瞻仰遺容。
完畢,西裝革履者左看看,右看看,怪醫(yī)院條件不好,怪護(hù)工照顧不周,怪護(hù)士工作不力,埋怨一通后,停留了只有十分鐘,匆匆離開。
老程的兒子沒見過這陣勢,躲到外面去了。等人走光了,才怯怯地回來。
老程也沒見過這陣勢,有點怵,縮在被窩里不敢言語。其實,他今年也80啦,可從來不祝壽。
老程事后微笑著問,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老韓哈哈大笑,自豪地說,我兒子,親兒子,像大老板吧?
老程微笑著說,像,跟電影里的一樣,威風(fēng)。
老韓又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啥?笑兒子有氣度,笑過壽的場面風(fēng)光,笑土包子沒見識?
第二天,護(hù)工就在老韓面前做了自我批評,護(hù)士也道歉了,醫(yī)院的副院長還親自來向老韓問好。
從此以后,老程對老韓就敬而遠(yuǎn)之了,嘮嗑時基本上是老韓獨白,老程洗耳恭聽。
有天晚上,病房里來個奶油小生,頭發(fā)染成金黃色,服飾全名牌,但領(lǐng)帶有點歪,手里夾著外國煙,面對著“禁止吸煙”的禁語,吞云吐霧。他身后的兩個馬仔提著東西,侍立。
老韓一骨碌從床上翻起來,喜形于色,大喊,喲,孫子來了!他拉住黃毛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無限惋惜地說,咋又瘦了呢?
黃毛噴口煙,慢吞吞地說,天天忙事業(yè),累得很,最近手頭還緊,愁得要命。
老韓沒完全明白,繼續(xù)問寒問暖,告誡他要吃早飯,要鍛煉身體,要少吃垃圾食品,要勤洗澡,要少上網(wǎng)……
黃毛皺皺眉頭,打斷爺爺?shù)脑?,說知道了,知道了,我還有要事,馬上要走。
老韓明白了,趕緊摩挲一番,背著他人,掏出一疊鈔票塞在孫子的兜里。孫子摸摸兜,按了按,厚厚的,就滿面春風(fēng)地走出去,到了門口,回頭說,祝爺爺早日康復(fù),拜拜。隨后,打個清脆的響指。
這以后,黃毛隔幾天就來看老韓,還是說有事業(yè)要做,就是手頭緊。老韓也總會在孫子要走的時候,背著人把鈔票塞在孫子的兜里。孫子每次都捏捏兜,奶聲奶氣地祝爺爺早日康復(fù),送給爺爺?shù)捻懼冈絹碓角宕唷@享n看著孫子臉上的愁云漸漸消散,心里踏實了許多。
又見您的編安,又知您的辛苦。
每次都給木春很多鼓勵,太感謝啦。
冬至天寒,遙祝安康。
辛苦了!
遙祝冬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