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遇見】老房子(散文)
一
我家住在村西頭,五間青磚灰瓦的房子。院門口有四棵香椿樹,是母親在房子建好后栽下的,已有碗口粗細。
春天里,香椿樹冒出新芽,母親常站在樹下,朝著街角張望,盼著女兒們回來。四個女兒,一家一棵樹,城里人喜歡吃呢。母親和鄰居們聊天,言明香椿芽的歸屬,半是玩笑半是開心。
夏天里,高高的院墻上爬滿冬瓜藤,圓滾滾的大冬瓜或是橫臥在墻頭上,或是垂直地吊在細藤上,讓人擔心會突然掉落在地上。星期天,我和妹妹們從城里回來,看著滿墻的冬瓜藤,先是發(fā)出一陣驚喜的感嘆,而后搬來梯子,動作敏捷攀上院墻,用力擰斷瓜蒂,將冬瓜吃力地托在手里,掂上一掂,估摸著它的重量。站在墻下的人舉起胳膊,接住遞下來的冬瓜,身體不由往前踉蹌幾步,可見冬瓜有多重,它給我們的驚喜和滿足就有多沉甸甸。
二
記得小時候,父親在院里種下一畦水蘿卜。從種子發(fā)芽,慢慢長出第一片葉子,我便每天蹲在畦邊觀察。待到葉子下長出了細細的紅色根莖,心里不由涌起一陣驚喜,飛快地跑去問父親,多久才能吃上蘿卜。
家里日子艱難,父親日子過得仔細。地里的青玉米、花生,不到秋天收獲的季節(jié)不許吃,那會影響莊稼產(chǎn)量。水蘿卜根莖長在地下,露出地面短短一截。我以此來判斷出蘿卜粗細和長短,在葉子密集的地方拔出一棵水蘿卜,再將周圍的土仔細抹平,看不出那里少了一棵水蘿卜。水蘿卜脆爽多津,微微的辣,有了它玉米餅子就沒那么難以下咽。父親每天澆水除草,似乎并沒發(fā)現(xiàn)蘿卜在減少。長大后,我才明白父親的愛在細微處。無聲無息不動聲色,卻讓艱苦的生活有一絲絲甜。
我和妹妹們把回娘家叫做“回老家”。將那里的一切加上“老”字:老爸老媽、老房子、老鄰居。老字蘊含的深意,親切,懷舊,眷念,是我們這些走出村莊的孩子對故鄉(xiāng)深情的表達。
回到村莊,走進院子里,眼前的綠色植物和它們的果實,熱情的無所保留地呈現(xiàn)給我們。在那一刻,我卸下了所有的疲憊,心底騰起欣喜和安然,時光變得緩慢而美好。
黃昏時,母親在房檐下擺上一張矮木桌,將幾樣簡單的菜肴擺在桌上。院外傳來腳步聲,趴在門口的“小黑”支起耳朵,揚起頭朝門口張望著,是熟悉的腳步聲。“小黑”站起來,飛快地朝門口跑去。父親扛著鋤頭走進院子,白色的汗堿在父親的衣服上畫下了地圖?!靶『凇痹诟赣H的腳邊跑來跑去,撒著歡。父親將鋤頭放在墻角下,回頭吆喝著“小黑”不要鬧,而后走到水龍頭旁,捧起清涼的水,洗去臉上的塵土和汗水。辛苦的勞作后,一頓簡單的飯菜,父親吃得香甜和滿足。吃過晚飯,趁著天還沒黑透,父親在菜園里走上一遍,鋤草,掐蔓,捉蟲。這樣,等女兒們從城里回來時,能帶些新鮮的蔬菜回去。
三
父親先后建過兩座房子,為此操勞,付出了巨大的心血。父母結婚時,借住村里大隊部的房子,那是村里安排給知青的房子。知青們大多返城,空出了房子。房子臨街,低矮狹小。雨季時,水常常漫進屋里,屋子潮濕悶熱,墻上現(xiàn)出一片片綠色霉點,可即使這樣的房子,村里也要收回。當年,家里的日子艱難,只能勉強填飽肚子,哪里有錢建房?我和妹妹年齡又小,家里缺少幫手。這樣的情形,父親就開始為建房做準備,其艱難程度不難想象。
蓋房的石頭是從山上撿來的,土坯是自己打制成的,經(jīng)過一冬一春的準備,新房子開始動工。村里人紛紛來幫忙,沒有工錢,主人家管上兩頓比平常稍好些的飯菜,大家出全力干活。那時的人心眼好,有人情味。父親回憶起當年建房的情景,發(fā)出這樣的感慨。
六歲那年,我們搬進了新房子。三間新瓦房,看上去寬敞明亮。院墻矮矮的,沒過多久,我就能攀上墻頭去摘槐花吃。很長一段時間里,房子是沒有院墻的,一眼能望到街上,門窗沒有刷漆,保留著木材原有的顏色。我剛剛學會寫字,胡亂在墻上涂鴉。那些涂鴉在墻上留了許多年,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卻在我的記憶里清晰難忘。
離村莊十里處,有一座大型煤礦。因為煤礦地下開采原因,村莊進行整體拆遷。那時,家里的日子已經(jīng)好起來。我和二妹三妹都已工作,最小的妹妹也將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經(jīng)濟上寬裕了,不必為建房發(fā)愁,父親卻顯得心事重重。這些年,我們相繼離家,去了城里讀書工作,曾熱鬧的家變得冷清。在父親的傳統(tǒng)思想里,希望小妹畢業(yè)后能回到家鄉(xiāng)醫(yī)院工作,在村里安家,給家里頂門立戶。小妹堅持留在大城市工作,事業(yè)上能有更好的發(fā)展。為了女兒的未來,父親只能放棄自己的想法。想來,父親那時的心情是復雜的。既希望女兒能有大好前程,又希望一家人在一起熱熱鬧鬧其樂融融,享受天倫之樂。
由于工程隊同時攬著幾家的活,房子蓋了幾個月才完工。從新房子打下地基,父親便在新房址的院子里搭起窩棚,吃住在那里,節(jié)省出時間干活,一面看護建筑材料。
星期天,我趕回村里幫父親干活。新村址原本是一片稻田地,地勢低洼且潮濕,需要從村外挖土來填平院子。取土的地方被村里人挖成一個個深坑,取土變得很困難。
父親趕了馬車來到村外,選定一個土質松軟的土坑跳進去,揚起手里的鐵鍬奮力從土坑四壁往下鏟土,沙土“嘩嘩”地流到坑底,蓋住了父親的腳面。父親從土里抽出腳,將坑里的土一鍬鍬揚上土坑上面。我站在坑沿,將揚上來的土裝進車里。只一會,我便累得氣喘吁吁,兩只胳膊酸痛得揚不起來。稍稍放慢速度,坑沿的土便滑回坑里,父親的力氣就白費了。盡管累到手里的鍬把直打滑,我還是咬牙堅持著。我知道,因為沒有幫手,父親更為辛苦。
整整一天時間,我和父親終于將院子墊平。整個人累得散了架,坐在濕潤的土地上,一步不想挪動??粗﹃栆稽c點地沉下去,收起最后一片晚霞,夜幕隨之慢慢拉起,將這個新的村落籠罩進夜色里,給人一種寧靜安然之感,所有的疲憊消失了,心中涌動著對生活的熱愛和期許。這里將建起新的村落。父輩們依舊早出晚歸辛苦勞作,讓家里的日子過得安穩(wěn)。在母親的呼喚聲中,街上玩耍的孩子,抬頭看著自家屋頂升起的裊裊炊煙,和伙伴們分手,飛跑回家中。飯桌上,只有簡單的飯菜,卻吃得津津有味。多年前,我是村里街道上玩耍的孩子;長大后,我走在城市的街道,將自己融進城市的喧囂,匆匆忙忙只為碎銀幾兩。
四
夜色漸濃,我從遐想中回過神。母親這時應該早已把飯做好,焦急地等我回去。路面坑坑洼洼,散落著磚石瓦塊,我一路顛簸,回家去給父親取飯。
父親在窩棚前用竹桿挑起一盞燈,窩棚前的地上投下一片昏黃的光影。在黑夜里,在這空曠的院落,那燈影顯得孤單清冷,孤單清冷的還有父親的身影。父親拿著鐵鍬,就著昏黃的燈光,仔細平整著地面,不時彎腰撿出地上的石子雜草扔向遠處。他的背一直微微彎曲著,聽到我的喊聲,父親緩緩地直起腰,身體不由自主打了一個晃。父親將鐵鍬用力插進泥土里,來穩(wěn)住晃動的身體。燈影中,我發(fā)現(xiàn)父親滿身的疲憊,人也蒼老了許多。
父親將手在衣服上飛快地蹭了幾下,接過飯盒,快走到窩棚前,盤腿坐在地上,端起飯盒狼吞虎咽吃起飯來。我很想和他說說話,卻不知道說些什么。父親和村里爭取來五間房基地,要蓋起五間大房子。父親用他一生的辛勞和勤儉,給女兒們鋪就了走出村莊的路,讓她們走進更廣闊的天地,追求更好的生活。而今,父親又一次為建房子付出巨大的心血,只為女兒們回家來,能住得寬敞舒適。無論她們走出多遠,經(jīng)歷怎樣的人生風雨,都有一個家讓她們安心。
新房子寬敞明亮,溫暖舒適。每天,父母都在盼著我們回家。我們總是在推遲回家的腳步,好比@需要計算時間來一次遠行,回家的路似乎變得很漫長。多年前,我們曾無比迫切地奔向外面的世界,希望路途短到只一步之遙。每次回家,我們只做短暫的停留。離開時,母親小心地問起何時再回家來,那份小心讓人心疼和愧疚,卻想著來日方長,不曾放慢離家的腳步。
歲月更替,新房子已有了歲月的痕跡。青磚灰瓦褪去嶄新的顏色,顯示出質樸與堅韌的本色。挺拔的香椿樹,高過了墻頭。在初春里,搶著冒出新芽,那特有的香氣,遠遠的就能聞到,深深吸上一口,春天的氣息便在心底漫開。
五
今春的香椿樹下,沒有了母親的身影。在寒冷的冬日,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在十五年前的同一天,父親離我們而去?!案改冈冢松杏衼硖?,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泵孔x到這句話,都忍不住流淚。這種傷痛和感悟,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能深深懂得。而它會長久地伴隨著你,在某個瞬間,某個熟悉的場景,讓你的心突然疼起來,而你,卻不想與人訴說,只是默默地流淚、深思、追悔。漸漸地你會發(fā)現(xiàn),人生已過大半,心底凜然一驚,沒有來日方長,唯有珍惜每一天,過好每一天。
我在香椿樹下站了許久?;叵胫赣H站在樹下與人聊天時的情景。母親的目光望向街口,好像隨著她的話語,孩子們的身影會突然出現(xiàn),迎著她走來。母親十八歲從城市來到村莊,在村莊生活了五十幾年。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樹,在這里扎根,為孩子們遮風擋雨。歷盡艱辛和苦難,讓女兒們走出村莊,去奔向更廣闊的世界,擁有更好的生活。而今,樹下再沒有母親的身影,她將自己永遠地融入這片土地。
我輕輕地推開院門,走進院子里。清晨的陽光投在地上,畫出一片斑駁光影。我走進光影里,慢慢地坐下來,感受那來自春天的溫暖。土地是松軟的,帶著從寒冷的冬天蘇醒過來的生命氣息。我將泥土攥在手里,它與我如此熟悉和親切。我是從村莊走出去孩子,身上永遠留有泥土的氣息。而它,一直在積蓄力量等待我的歸來,給我一個春天,讓院子重新綠起來。
院里如此的安靜,陽光慢慢溫熱起來。一只麻雀從房檐上跳躍著,似要飛落到空地上尋找草籽吃。我扭頭與它對視,仔細聆聽它的叫聲,麻雀好像被我驚到,突然飛向高處。我的目光落在屋瓦上。屋瓦沉淀著歲月的痕跡,陽光下顯得陳舊斑駁。多年前的那個春天,這里剛剛打下地基。父親在院里搭起窩棚,用竹竿挑起一盞白熾燈,日夜守在這里,從一磚一瓦建起五間大房子。只為無論女兒們無論走出多遠,經(jīng)歷怎樣的風雨人生,都有一個家,一個歸處。
六
我回來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物是人非,百感交集。
二十歲時,手里拎著母親做的花書包,義無反顧地走出村莊,急匆匆去村外十里處搭乘礦山的火車進城。急迫的心情使我恨不得一步踏上火車。村里的孩子,對城市充滿好奇和憧憬。卻不是所有人同我一樣,能走出村莊,去城里工作。也是初春時節(jié),麥苗返青,田野一片綠色的絨毯,在剛剛吐出芽苞的柳枝吹拂下起起伏伏。我的眼里沒有風景,只有腳下的路。多少年后,又是在初春時節(jié),我回到了村莊,回到了老屋。
春天,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我想在院子里種上蔬菜,讓院子綠起來,重新煥發(fā)出生機,如父親在時的樣子。父親在時,每件農(nóng)具都泛著光澤,仔細地擺放在墻角。如今,那些農(nóng)具銹跡斑斑落滿灰塵落,落寞地靠在墻角。我掃落上面的塵土,將它們一件件拿到院子里,學著父親的樣子,拿石子在農(nóng)具上打磨,除去銹跡,泛出金屬光澤,變得鋒利耐用。我揮動鋤頭,聞著泥土的芬芳,心中是如此的踏實與安然。
我回來了。我的村莊,我的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