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太姥爺和他的麻子媳婦(小說)
一
太姥爺叫丁老連,1878年出生在河北灤縣。當時正逢中國百年不遇的旱災、蝗災、澇災,史稱“丁戊奇荒”。時“官倉匱,民儲馨,市販絕,客糶阻”。太姥爺是在饑餓當中長大成人的。
太姥爺20歲時候,家里給琢磨了一樁親事,也是戶窮人家。新媳婦姓李,拜天地的時候,太姥爺發(fā)現李姑娘個頭特矮,站在五塊磚頭上才勉強夠和他對等,他這心就涼了一半兒。當年太姥爺絕對是個帥小伙,大個,濃眉大眼,可以說是相貌堂堂。等到拜完天地,一掀紅蓋頭,太姥爺倒吸了一口氣,這新娘子矮也就罷了,還長著瓦口臉,并且滿臉麻子(出天花的結果)。太姥爺剩下那一半兒沒涼的心這下子就徹底地涼了。
就這樣,太姥爺娶了個麻子媳婦兒,盡管心不甘,但太姥爺是個孝順的孩子,他沒作聲,既然已經結婚了,那就行夫妻之道吧。李姑娘心知自己是個啥相貌,嫁過來后,小心翼翼地伺候公婆,屋里屋外搶著干活,對太姥爺更是言聽計從,從不敢大聲說話。
一年后,麻臉媳婦生下個男孩,她喜極而泣,后來竟放聲大哭。皇天有眼啊,她終于給老丁家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今后或許腰能挺直了。那廂,我的太姥爺也松了一口氣,妥妥的,他也完成任務了。
一個月黑風冷的夜晚,太姥爺避開麻臉媳婦,悄悄地走出房門,默默地朝爹娘的房間磕了三個頭,帶著平時積攢的那點兒盤纏離家出走了。之前他就打聽好了,東北的青岡縣有個本家遠房親戚,據說在那兒開了個“丁家油坊”,生意很不錯,太姥爺決計投奔他去。
從河北老家到東北那可是近千里的路程,走的時候又是冬天,一件破棉襖擋不住野狼似的西北風。太姥爺一路風餐露宿,靠著打工和乞討果腹,吃盡了苦頭。來到了青岡縣的時候已經是春天了,柳枝吐著嫩芽,迎春花搖曳著黃色的花朵,似乎歡迎太姥爺的到來。
丁家掌柜的與太姥爺年齡相仿,鬼都說不清究竟是咋回事兒,兩個人竟然一見如故,不幾日還義結金蘭。丁掌柜的大太姥爺幾歲,稱之為兄,太姥爺是弟。
太姥爺沒提他是因為嫌棄麻臉媳婦兒,逃婚出來的,只說家里太窮生活不下去。
二
丁掌柜的見太姥爺孤零零的一個人,心中不免同情。一日,兩人在家中飲酒,丁掌柜的借著微醉對太姥爺說:“弟,你也半大不小,該成家立業(yè)了。但是你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在我這里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賤內有個遠房的妹妹,姓張,在蘭西前店住,家挺富裕,人長得也中,年齡和你般配,就是……嗯,就是臉上有麻子?!碧褷斅犃诵闹幸怀粒底越锌?,咋又是麻子?難道我這輩子就是娶麻子媳婦的命么?
丁掌柜接著說:“我合計著你倆挺般配,哪天讓我那賤內把她爹找過來,你們見見面,如何?”丁掌柜見太姥爺不吭聲,心知他嫌棄女方是麻子臉,就又勸他,“有句老話說,當兵挎匣子,找老婆找麻子。麻子雖說不好看,但撂家里踏實,不會給你那什么。你說呢?”太姥爺沉吟片刻,對丁掌柜抱拳說:“大哥說話了,小弟哪有不從的道理。憑兄長做主就是了?!倍≌乒竦穆犃藵M心歡喜,心想這個麻子小姨子再留就臭家里了。不幾日,就讓媳婦把張姑娘的父親請來了。
雙方一見面,都覺得妥。張姑娘父親見太姥爺一表人才,覺得嫁給他錯不了。太姥爺到了東北孤身一人,這算是有個家了。當場這門親事就定了下來。
結婚時,娘家陪送了十幾匹馬,還有些被褥細軟。丁掌柜的為我太姥爺指了一條生存之道,緊挨青岡的蘭西縣有個蔣家店村,那里是一片鹽堿濕地,適合放牧。然后,丁掌柜又給我太姥爺又拿了些碎銀兩,說好先借他用,并叮囑他到蔣家店之后就拿這個錢蓋個瓦房,別委屈著媳婦。
就這樣,太姥爺牽著馬,背著行囊,揮淚告別了義兄,帶著我那個麻臉太姥尋夢去了。
蔣家店在蘭西縣、安達縣、青岡縣交界的地方,屬松嫩平原,人煙稀少,草原是鹽堿地,人稱“堿溝”,草原的堿草是放養(yǎng)牲畜的極好去處。正是初夏,是一年中松嫩平原最嫵媚的時候,綠草像氈子一樣連綿起伏,一眼望不到邊,小堿湖星星落落地分散著。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嘛。
看著眼前遼闊的松嫩大平原,太姥爺心情格外舒朗,現在他就是這片草原的“王”啊,從此,天高任鳥飛,他要在這里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開辟另一番天地。
我的太姥張姑娘雖然是小腳女人,但身材勻稱,五官清秀,一雙大眼睛生動有神,一頭茂密的黑發(fā)盤成了發(fā)髻,站在那兒也是亭亭玉立,端莊秀麗??梢哉f除了臉上的麻坑沒有任何缺點。太姥爺沒想到娶了個這么漂亮的女人,慢慢地竟忽略了她臉上的麻子,越看越順眼了。
太姥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跟著太姥爺起早貪黑地勞作,不叫苦不叫累,也不多言多語,而且心靈手巧,兩個人恩恩愛愛地過著日子。太姥是一個比較高產的女人,一路開枝散葉,生了兩個兒子,三個女兒。而且?guī)讉€子女充分繼承了他們良好的基因,男孩子英俊,(我手里有一張我姥爺中年的照片,照片里的姥爺絲毫不遜于電影里那些英俊小生)女孩子漂亮,聰穎。只可惜我太姥爺重男輕女,只供了兩個兒子念書。
與孩子們共同成長的還有馬匹,它們不斷地交配,不斷地生育,不僅給太姥爺的生活帶來了財富,也帶來了希望。經過幾十年的打拼,這一家人擁有了15坰地(相當于225畝)的牧場和200多匹馬,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大戶。
斗轉星移,子女們長大了,兩個兒子也分別私塾畢業(yè),有了官差,娶了媳婦。女兒們也找了婆家。丁氏家族成為一個大家庭了。
三
我是想象不出來那時的太姥爺有多富裕。后來,他有個女兒做了我的奶奶。小時候常聽我奶奶說,她結婚前在家吃的點心都是在縣里買的,而且從沒斷過。她的衣服布料都是綢緞的,她們的母親手巧,把她們姐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嫁到我們家后也過了幾天好日子。我爺也是當地的富戶,后來趕上了土改,我爺被劃分為地主,扒拉到“黑五類”那堆里了。為了表現進步,我奶把手頭的金銀首飾都翻了出來,裝了滿滿一大茶缸子,交給了村婦聯。奶奶說,那些東西一大半是她的陪嫁……這是后話。
好日子不等于有好身體。太姥生完孩子后身體卻是每況愈下,最初只是咳嗽,發(fā)燒。太姥剛強,一直挺著,一天晚上一陣激烈的咳嗽后,一口鮮血噴涌而出,竟然吐了一小盆兒的血。太姥的臉蠟黃蠟黃的,村里人說她患的是癆病,怕是好不了,讓我太姥爺準備后事吧。不幾日,太姥就在太姥爺的懷里離開了人世。
太姥的離世對太姥爺打擊非常沉重,本來就不多言的他就更加沉默了。他給兩個兒子分別蓋了三間大瓦房,他和大兒子,也就是我的姥爺在一起生活。
四
1940年夏天,蔣家店來了一個外鄉(xiāng)人,操著河北口音,衣衫襤褸,看年齡也就40多歲,逢人便打聽一個叫丁老連的人。蔣家店只有幾十戶人家,很快就有熱心的人把他領到丁家。
外鄉(xiāng)人推開大門,看到正在院里干活的太姥爺“撲通”一下跪了下來,還沒說話,人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太姥爺愣住了,那人的模樣就像是從太姥爺臉上扒下來的。這時候就聽外鄉(xiāng)人喊了一聲“爹,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不錯,來人是太姥爺的親兒子,叫丁來信。
丁來信的到來,猶如一顆石子拋在平靜水面上,給太姥爺家掀起了不小的震動,村里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趴在他家的墻頭上觀看丁家風波。這時候,我的姥爺、奶奶、姨奶們才知道,原來太姥爺在河北還有個家,他們還有個未曾見面的“媽”。
太姥爺見到丁來信又驚又喜,這些年其實他也惦記著老家的人,怎奈這邊又經娶妻生子,況且路途遙遠,只能在夜深人靜的夜晚遙望故鄉(xiāng),默默為老家的親人們祈福。
晚上爺倆坐在火炕上對飲,用河北話嘮起了家常。
丁來信說,這些年來他和他娘無時無刻不思念父親,每逢和父親一起闖關東的人回家,他們都去打聽父親的消息。前些年只知道父親在東北遙遠的農村,可是偌大的平原,哪里尋到父親的身影啊?丁來信流著眼淚說,爹呀,你這一走可苦了俺娘,她每天要照顧俺爺奶,還要做家務。到了晚上有點兒空閑了,俺娘就一個人去村口,默默地向遠方眺望。有的時候也帶著俺去,俺娘從一頭青絲到滿頭白發(fā)也沒把你盼回來。后來從東北回來的老鄉(xiāng)說,你在黑龍江的蘭西蔣家店又成家了。俺娘聽后默默流了好幾天淚,那時俺就想來找你,怎奈家里太窮,俺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對了,俺的爺奶都是俺娘一手伺候走的。
丁來信說,前幾年俺娘去世了,去世前把俺叫到跟前,叮囑俺,日后若是有機會去尋尋爹吧,告訴他,咱們這些年有親戚照應,雖然日子過得艱難,但總算熬過去了,我也把他的兒子撫養(yǎng)大了。俺娘還說,你爹的做法我理解,我知道他嫌我丑,但我生是丁家的人,死是丁家的鬼,日后他若是有機會,念在夫妻的情分上,給我上上墳我就知足了。
丁來信看著我太姥爺說,爹,咱家現在的日子好多了,能用笊籬撈飯吃了(過去窮,只能喝粥,笊籬派不上用場)。俺也結婚了,生了兩個兒子,也就是你孫子。
太姥爺喝著酒,默不作聲,心,卻亂如麻。
丁來信住了幾天后,試探地問我的太姥爺,爹,老家你打不打算回去?太姥爺輕輕地搖搖頭,這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他的身體,精力都不允許他遠行,況且這邊還有他割舍不掉的滿堂子孫。
丁來信騎著父親最心愛的棗紅馬,帶著父親給的盤纏,也帶著失望,離開了東北。
六年后一個陰雨蒙蒙的夏日,太姥爺在睡夢中離開了人世。后人把他和我的太姥一起埋在了草原上,他們經常放牧的地方。
若干年后,我姥爺帶著我大舅和我媽回了趟河北老家,他們在族人的帶領下,祭祀了我們的先祖和我的前太姥,也算是替我太姥爺了了一個心愿。
我媽說,我前太姥的墓碑上刻著“丁李氏之墓”幾個字。
我媽感嘆,老輩子不拿人當回事,人要想各種手段謀生,婚姻算什么!
一段家史,其實,母親也無法下一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