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那口盛滿記憶的水缸(散文)
上世紀(jì)六十年代,那是一個沒有自來水的年代,為了解決日常的飲水問題,大水缸成為百姓家庭的寶貴財富。
小時候我家那口水缸的樣子,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很清楚,陶質(zhì),淡紫色釉,缸口本色無釉,能看到粗糙的沙粒,陰天缸底能泛起尺許濕暈,水缸大概有一米二高,能儲存三、四擔(dān)水。木制的水缸蓋,里面一半固定,外面一半活動。固定的水缸蓋上放著一只水勺,水勺像只小水桶,用木板箍成,底小口大,裝有單柄,用于在水缸里提取較大量的水。
水缸一直擺在灶前靠墻的地方,有時候幾年不動一次,它不動聲色,默默地養(yǎng)育著一家人。小時候,覺得水缸里的水是世界上最干凈的水。夏天,毒辣辣的太陽將大地曬得發(fā)燙,可水缸里的水像井水一樣清涼。每到放學(xué)或者玩的又餓又渴的時候,我們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回家,拿起水勺,“卜落”一下舀一勺冷水,一口氣“咕咚咕咚”灌到肚子里,清涼透心從喉嚨里傳到胃里,然后長長吐一口氣,摸摸圓滾滾的肚皮,爽哉,妙哉!感受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和滿足。
有時候父親捧個西瓜或兩三個香瓜給我們,母親把瓜洗干凈浸泡在水缸里。等到吃過晚飯乘涼的時候,母親將瓜從水缸里撈出來,在月光朦朧的餐桌上把它切開,人人取一塊,享受“冰鎮(zhèn)瓜”的味道。那時候,水缸就是家里的冰箱,水缸里的水就是我們姐弟妹仨常常享用的冷飲。
記得,年關(guān)臘月是水缸最繁忙的日子,因為要過年,水缸里的水時常不夠用,總是見底,母親總在水缸旁邊放幾個大桶,里面裝滿清水,來緩解水缸的壓力。但年前這一段時間,水缸無論多大,到傍晚的時候都會見底。于是母親摧著父親挑水來將水缸灌滿,整條巷子到了傍晚,挑水的、抬水的,絡(luò)繹不絕。
冬天,水缸里每天都會結(jié)冰,早晨還沒醒來,就聽見母親在廚房里用菜刀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蛑咨蠈拥谋鶋K,聲音時大時小,偶爾“嗖”的一聲傳來,那是冰塊被敲碎的聲音。這時候在被窩里的我會聞到炊煙的味道,也許母親終于松了一口氣,她擔(dān)心的是水缸沒有被震破。冬天的水缸容易結(jié)冰,也容易裂縫。破了的水缸自然需要換一個新的,裂縫的水缸則要修補(bǔ),那可是個急活,等不得補(bǔ)缸的人來,父親趕緊用香皂的一個角沾水做成皂泥修補(bǔ)一下來維持它的作用。小時候的冬天很冷,冬季也很漫長,水缸的冰塊會越積越厚,到了中午換水的時候,環(huán)形的冰塊會被撈出來,扔在院子里,這樣的冰塊嫣然成了調(diào)皮孩子們的玩具,我們姐弟妹仨拿一根木棍,一根棉花柴,在冰塊上搓一個洞,推著冰塊滿巷跑。
記得那時候,去河上挑水最多的是我爸。每次我都好奇地跟在后面,爸爸用兩只白鐵皮水桶接滿水,一根扁擔(dān)搭在肩膀上,一顫一顫地挑回家。父親提起一口氣,把水桶拎到水缸邊沿,再傾向缸口,水順勢而下,嘩啦啦形成一個小小的瀑布,清水很快吞沒了褐色的缸壁,一只葫蘆瓢像小船一樣在水面上來回擺動,心里便充滿莫名的歡喜。
我九歲的那年,父親下放到離家四五十里外的唐子鎮(zhèn)米廠上班,于是,挑水的任務(wù)就交給了我們姐弟妹仨個,那時姐姐年長我一歲,妹妹小我一歲。先是母親和大姐,后來是我和大姐,再后來就是我和小妹,一茬接一茬,誰也逃不了。孩子玩心重,開始常常忘記挑水,我母親就嘮叨道:“越大越不懂事,水缸可當(dāng)帽子戴了,還不快去挑水!”時間久了,挑水成了我們姐弟妹仨的自覺行動,一年四季的水缸我們都承包了。
九歲的孩子挑水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從取水、挑水、到提起水桶往水缸里倒水、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得用盡吃奶的力氣。幸好吃水的滄浪河就在我家巷子南頭。
至今我都記得,那時滄浪河水一年到頭都是清凌凌的,從河邊走過,視線一眼就能透過河水望到水底。那藍(lán)天映照下碧清的河水,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一條條銀色的鳑公式兒、公式魚,它們與老城區(qū)大街小巷的人相處時間長了,似乎對每一個人都很熟悉,每當(dāng)人們打水、淘米、洗菜時,它們不僅毫不害怕,有的還大膽地游到人們淘米的淘籮里、洗菜的籃子里,一蹦一竄地跳起水上芭蕾舞,展示一下自己的美體,不論大人小孩,也習(xí)慣地將它們捧進(jìn)手心,再輕輕地放歸水中。
每天清晨,人們都要用水桶從河里拎水蓄到自家的水缸里,那是無色無味的水,小質(zhì)、上乘、干凈、無污染!祖輩居住的人們所有用水都靠這河水,煮飯、燒湯無需消毒,夏天口渴了就直接舀水缸里的水喝,大人、小孩難得出現(xiàn)“肚子疼“的。
那時候的滄浪河碼頭,是一級一級的長石條伸向水面,大人可以站在石條上扁擔(dān)不離肩、水桶不離扁擔(dān)鉤,彎下腰,左一下,右一下,灌滿兩桶水,直起腰直接挑著走。畢竟是八九歲的未成年人,我們姐弟妹仨幾個力氣小,做不了這個高難度動作,只能在河邊放下扁擔(dān)和水桶,一只桶一只桶去灌水。滿桶挑不動,只能灌半桶。這半桶水拎上岸,臉也漲得如同關(guān)公。挑上半擔(dān)水,人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像唐老鴨,像醉漢。有一次,我和妹妹挑水時,因為力氣小,我居然被水桶拖下水,幸虧水鄉(xiāng)的孩子天生會游泳,淹不死,我在水里吃幾個“鼻頭酸”,爬上岸,照樣搖搖晃晃挑著水回家。
清理水缸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畢竟是河里的水,多少也會有一些雜質(zhì)。特別是大雨后的水夾雜著泥土,挑到水缸里后需要用明礬沉淀。那時候,我們懂得小心使用和保存大水缸的水,特別珍惜每一滴水,用之不敢浪費(fèi)。
家里每隔幾天會對水缸進(jìn)行一次清洗。不然時間久了,缸里會生小蟲子。那細(xì)小的蟲子密密麻麻,不仔細(xì)看是看不見的,只有清洗水缸的時候才會被發(fā)現(xiàn)。清洗水缸不僅累,還得多挑一擔(dān)水。每次清洗水缸,我們姐弟妹仨如臨大敵。我們先將缸底剩余的清水舀到水桶里,再用力攪動剩余的水,把攪渾了的水舀起來倒掉,然后將水桶里的清水倒進(jìn)水缸再清洗一次,最后用灶布將水缸擦干凈。每次清洗水缸,總覺得最后那點水很臟,但怎么也除不盡。末了,累的滿頭大汗,缸底的水依然沒有徹底清掉,只能安慰自己:不干不凈,吃了沒病。累人之處在于水缸深,人矮,擦缸底的時候幾乎整個人倒立在水缸里了。
80年代初,巷子里家家戶戶通了自來水,但那時大清早,總還是遇見90高齡裹腳的朱奶奶,拎著兩小桶河水,她那步履蹣跚地穿過幽深的老家大巷的瘦小身影,至今我仍記憶猶新,祖祖輩輩常年吃著河水長大的,河水便是老人們的生命之水。
如果說水是活著的詩,那么水缸就是一個日夜靜悟的詩人。作家蘇童曾寫過,“他的文學(xué)夢,最初是從那口水缸里萌芽的?!彼啄陼r期的水缸帶給他無限的想象和好奇,作者對夢想的實現(xiàn)幾乎全部都維系在童年的那口水缸上。作家憑借豐富的想象力,在那只普通而粗劣的水缸里承載起文學(xué)的夢想,看見奇跡的光芒。
水缸不會說話,但水缸里的水就是水缸的心思,清澈明亮,像極了水缸邊淳樸勤勞的父老鄉(xiāng)親。或許年輕的時候,就想離家,越遠(yuǎn)越好。經(jīng)歷了生命中的歡喜和疼痛,如今已至半百之年,才發(fā)現(xiàn),年紀(jì)越長越想回到家鄉(xiāng),守著故土和爸媽,守著那口老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