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郝昆最近常常提不起精神，尤其在上班時。過去他的辦公室門庭若市，現(xiàn)在門可羅雀。像郝昆這樣一個喜歡熱鬧和密切人際關系的人，一天到晚只能煢煢孑立，這讓他十分煩惱。
　　 郝昆是交大電氣與車輛工程學院的一名教授，主講智能制造工程課。二十多年前，他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工作剛兩年，牢牢抓住了一個在學校出彩的機會。當時，學校從國外進口了一臺千萬元級設備，一大箱的外文術語、操作手冊，讓領導束手無策。這對一所入選首批國家級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學院建設單位的大學來說，無疑是奇恥大辱。知識分子有人格和風骨，如朱自清語：“寧可餓死不吃美國救濟糧?！睂W校領導將骨干老師召集起來，成立臨時設備攻克小組。小組成員折騰個把月沒能解決問題，設備和它的一箱資料，淪落為獨守空房。
　　 彼時的郝昆，資歷尚淺。他私下里只要沒課，就鉆進設備間，將資料一點一點翻譯出來，專業(yè)名詞一個一個搞明白，筆記寫了一本辭海那么厚，每個操控細節(jié)摸得清清楚楚。等到胸有成竹的這一天，郝昆一早敲開校長辦公室門，毛遂自薦請纓上陣。
　　 “這么貴重的設備，你確定有100%操作把握？”喬鋒校長皺著眉頭問道。
　　 “喬校長，請您放心。您看，操作手冊我全文翻譯好了，設備部件反復確認了，所有操控鍵我都畫了圖，標注清楚功能?！?br />　　 喬校長認真看了看郝昆畫的圖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中英對照譯文，生澀難懂的專業(yè)術語詳細注明了用途。他的眉尖漸漸舒展開來，點了點頭，讓辦公室主任通知臨時設備攻克小組到會議室集合。經過一個小時的討論、演示、考察，集體同意由郝昆負責開啟設備。
　　 機器在郝昆沉穩(wěn)操作下，轟隆隆發(fā)動起來。校領導帶隊圍觀操控屏，看著無數(shù)個綠燈鍵開始閃爍的設備，個個對郝昆豎起了大拇指。
　　 “以后學校碰到重要設備有問題，必須請你來。”喬校長滿意地拍了拍郝昆的肩膀，對后勤和采購處負責人叮囑道。
　　 被領導需要的感覺，讓郝昆覺得美妙無比。他進一步揣摩領導的新需求，迅速轉戰(zhàn)電腦維修。不管是領導辦公室還是家里的電腦，只要領導呼喚一聲，他晝夜待命，隨叫隨到。
　　 90年代的計算機臺式機，被現(xiàn)在的人們戲稱為“老式大頭電腦”，顯示屏像一個又大又厚的四方形柜子，開機后黑白電腦屏幕上一串串符號像電臺發(fā)報密碼。那時普通人電腦出現(xiàn)問題，全靠花錢請維修人員上門重裝系統(tǒng)、下載軟件，大家身邊有郝昆這樣的免費電腦專家，人人稀罕尊重得不行。郝昆熱情為領導服務的過程中，總有一些普通同事求上門來，讓他不勝其煩。
　　 郝昆腦子轉得快，明的拒絕不行，他就來暗的。他設計了一套獨有的操作系統(tǒng)還原路徑，在為同事們完成重裝時，他會煞有其事的演示他的流程。
　　 “電腦我已幫你修好了。來！我教你以后自己輕松解決的方法?！?br />　　 旁聽的同事只看到郝昆握著鼠標飛快地點擊屏幕，只看到電腦顯示屏不停的變換畫面，屏幕上黑底白字的指令符像多腳蟲一樣，不停向上攀爬，只記得郝昆說過：“點擊這里第一步……這里第二步……這里第三步，你看簡單吧，按我教的這三步做，以后你自己就能解決電腦問題了。”
　　 等郝昆走了，等以后電腦又壞了，等自己上手試著郝昆教的“三步走”時，旁聽者才發(fā)現(xiàn)完全不會，不禁自卑自怨自己的蠢笨。普通同事找郝昆免費修電腦的次數(shù)多了，自然而然就不好意思再找他了。郝昆竊竊暗喜于自己的聰明，將各種人際關系拿捏得死死的，讓別人不高看他一眼都不行。
　　 那個年代，另辟蹊徑的郝昆，在學校里春風得意。他是大家眼中的技術人才，是領導心中的設備救星。評副教授時郝昆比別人快，評教授時他成了學校最年輕的教授之一。
　　
　　 二
　　 郝昆自己心里很清楚，評副教授時，他是如何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場硬仗。
　　 學校評副教授，名額必須控制在38%以內，郝昆離入圍僅差一個名額。他把排在前面的人，一個個分析了一遍，柿子得找軟的捏，打擊對手得狠快準，他把目標描準了吳尊和劉琦。
　　 郝昆記得有一次上門幫吳尊修家里的電腦時，聽吳尊私下里跟別人通電話，罵過副校長王文輝不學無術，玩權弄術，缺乏領導能力。郝昆買了兩張匿名手機號，將吳尊罵王副校長的話，分別發(fā)給所有校領導和職稱評審成員。學校接到舉報短信后，感到性質惡劣，影響很壞。分管吳尊所在系的校領導，親自找吳尊談話。吳尊看到手機上的舉報內容，他骨子里知識分子的清高，讓他對自己說過話，撒不了一點謊。他的臉刷地，紅得像剛出鍋的大蝦，羞愧得抬不起頭。
　　 郝昆知道劉琦性子耿直，套他說真話不需要費很多周折。他找了一個借口專門請劉琦吃飯，酒喝到半酣，郝昆拐彎抹角地引出各種話題。心無芥蒂的劉琦脫口說出他有一篇學術論文，是做過一些手腳的。哪年哪月是哪一篇論文，酒后興起的劉琦，眉飛色舞說得一清二楚。
　　 在職稱評審的前二天，學校收到了劉琦學術造假的匿名舉報信。
　　 郝昆精準發(fā)力，將前面兩人打落下馬，自己穩(wěn)如泰山地進入評審名單。
　　 吳尊和劉琦受到這一番重大打擊后，在學校里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兩人好幾年都郁郁寡歡,好強的吳尊患上了抑郁癥，劉琦申請調去了其他單位。
　　 郝昆以為自己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不甘心被人整得擔不起頭來的吳尊，找各種關系，查出匿名號碼與匿名短信的發(fā)送手機，機主正是郝昆。他把查實的結果告訴了劉琦，劉琦自然就明白了搞死自己的人是誰。
　　 “小人，真是一個小人！怪我平時眼拙，看不出他竟然是這種不齒小人，才輕易中了他的圈套?！眲㈢藓薜卣f道。
　　 “機關算盡之人，總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時候，惡人自有惡人治，我且要看看他，還能蹦跶到幾時！”吳尊氣得牙癢癢。
　　 知識分子群體所在的地方，最看不起使用卑鄙下作手段之人。郝昆所做的事，很快就在學校里瘋傳。聞聽此事的同事無不對他側目，避之唯恐不及。
　　 等到了評教授職稱時，所有符合參評資格的人員，都自覺不跟郝昆形成競爭關系，以免被其算計，遭遇禍從中來。郝昆這校長身邊的紅人、副校長女婿的身份，也讓其他人忌憚三分。
　　 當大家刻意與郝昆走成毫無交集的平行線時，郝昆并不知情，他一度還暗自得意于自己聰明的腦瓜，簡直稱得上所向披靡。
　　
　　 三
　　 郝昆的人生高光時刻，都在“池塘水淺魚時躍，柳岸風輕燕正歌”的校園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愛情，萌芽在去副校長林翰文家的路上。年輕時候的郝昆，喜歡和學生一起打籃球。到了晚飯時候，天暗了下來，路燈亮了起來，他依依不舍離開球場向食堂走去。初冬的林蔭小道上，大多數(shù)年輕人裹著厚厚的冬衣，郝昆身上只穿籃球背心，一件薄運動外套隨意束在腰上。進了食堂，滿屋子的人看著這個光膀子小伙子，頭上騰騰地冒著熱氣，臉上溢滿紅光，在黑白灰的大棉襖人群中，瀟灑地走來走去。郝昆端著一大碗飯菜，找著位置坐下，埋頭大口吃起來，那叫一個香。
　　 吃過晚飯，郝昆洗了一個冷水浴，這是他運動之后常年養(yǎng)成的習慣。他換了一件厚外套，按約定好的時間朝林副校長家走去。進了門，他察覺到與以往的不同。林副校長的夫人李教授對他格外熱情，親自削了水果給他吃。林副校長破天荒讓女兒林斐斐給他沏茶，陪著他修電腦。他機靈地意識到，林副校長全家,醉翁之意不在酒。
　　 郝昆憑著自己的直覺，立即趁熱打鐵。他開始主動約在校圖書館工作的林斐斐吃飯，送她回家。他以教她修電腦的名義，試探性頻繁去了林副校長家?guī)状?，他發(fā)現(xiàn)自己聰明的腦瓜沒有轉錯，林家果然有意將女兒許配給自己，這讓他欣喜若狂。
　　 郝昆順利與林斐斐結婚，如郝昆設想的一樣，一場婚姻，讓他身價大漲。岳父幫他拿到了學校集資分房指標，給獨生女買了一輛桑塔納2000作為嫁妝?；榉坷飼r興的家俱，婚禮上的首飾，都是岳母出錢采辦的。郝昆弟弟陪著娘從安徽山區(qū)來參加婚禮，聽到大兒子結婚不需要家里出一分錢彩禮，他娘感動得躲在他弟的身后，抹了很久的眼淚。郝昆娘不識字，膽子小，在婚禮儀式中，站在臺上手足無措，對著話筒用霍邱方言只怯怯說了一句：“謝謝大家！祝大家生日快樂！”來賓聽罷老太太的致詞，哄堂大笑。
　　 林斐斐只讀了大專，是個嫻雅文靜的姑娘，她被父母保護得很好，單眼皮的眼眸，小小的個子，留著齊耳短發(fā)，笑起來單純得像個孩子。成家后，她專心操持家務，照顧孩子。她和郝昆生了一個兒子，模樣長得和郝昆一樣帥。兒子遺傳了自己的單眼皮，這讓自己的父母感到特別驕傲，老兩口將外孫視若珍寶。
　　 郝昆經常幫領導修電腦很晚才回，林斐斐給他溫著可口的飯菜。看著相貌平平的妻子，他有時會想起對他有好感的研究生同學，漂亮的賀蕓。他對賀蕓有過心動的時刻，他始終不對賀蕓表白，卻很享受被她漂亮的眼睛默默追隨。
　　 郝昆的好哥們李誠曾問過他：“這么漂亮一妞，人家對你有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你為什么不趕緊追？小心我動手了！”
　　 “我長得帥，她長得漂亮，如果我們兩個人在一起了，將來誰也不會作興誰，多沒勁?！?br />　　 后面還有沒說完的話，郝昆并不想對李誠說透。賀蕓家境和自己相差無幾，因為漂亮，被眾多追求的男同學慣出一身大小姐驕橫毛病，他和賀蕓本質上屬于一類人，正如俗話所說，同類相斥。
　　 每一件事情，都按著郝昆設計的路徑進行著。郝昆很滿意現(xiàn)在的婚姻，妻子林斐斐打心眼里崇拜他，從不干擾他的工作與愛好，家里的事不用他操心，也不記掛他的工資。他掙的錢自己花銷根本用不完，母親那有弟弟照顧，老家的人從來不來麻煩他。更重要的是，他的身邊，不缺少漂亮女學生愛慕追隨的目光，他可以悄悄肆意享受著圍著他轉的，熱烈的青春氣息。
　　
　　 四
　　 郝昆的家鄉(xiāng)霍邱縣是安徽省深度貧困縣，農民只有從事農業(yè)這一種謀生方式，在全省窮得叮當響的十縣排名中，年年位列第一。這里是有名的務工縣，年輕人紛紛逃離。
　　 郝昆家所在的村莊，與澤溝毗鄰，出一趟門，需要翻山越嶺。初中與高中，郝昆都是爬山去上學，夏天的時候，他赤著雙腳走在山路上，好讓他為數(shù)不多的鞋子，不至于在同學面前豁開口子。
　　 小時候，弟弟郝梁是郝昆的跟屁蟲。記得郝昆八歲時，郝梁五歲，娘做過一次過年才舍得做的五香饃。娘只和了一斤小麥粉，放入一小撮芝麻，加入少量五香粉、菜籽油、鹽巴，反復糅出韌性后，在父親特制的火爐上煎烤，五香饃在娘手中鏟子的翻動下，兩面變得焦黃酥脆。娘給守在爐邊的兩個兒子一人發(fā)了一個，郝昆運動量大，時常感覺餓得慌，他接過娘遞過來的，熱香的五香饃，三下五除二，就吞入肚中。郝梁捏著他的饃，回屋里一個人雙眼直直地盯著，使勁地用鼻翼嗅著，遲遲舍不得吃。
　　 郝昆吃完，回想著五香饃在齒間崩兒脆的響聲，在舌上香甜酥的滋味，意猶未盡。他探頭看著弟弟傻頭傻腦的樣子，甚是好笑，計上心頭。
　　 “哥給你變個魔術，你想不想看？”
　　 “我想看?！?br />　　 “你把五香饃給我，我變給你看?！?br />　　 “你看，這是長方形的饃，現(xiàn)在變成了一把菜刀?！焙吕x咬出一個弧形角。
　　 “你看，現(xiàn)在變成了一片樹葉。”郝昆又咬掉饃的另一個角。
　　 “……”郝梁呆而無語。
　　 “你看，哥厲害吧，饃神奇的消失了?！焙吕M意地將剩下的一大塊饃塞入嘴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咽進肚腹里。
　　 “我的饃沒了……”郝梁半晌才發(fā)現(xiàn)，眼淚撲簌簌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不能哭，不準告訴娘哈，否則哥以后都不帶你出去玩了。等下次有好吃的，哥一定都給你?！?br />　　 “嗯！”郝梁努力強迫自己收起眼淚，他還是止不住的嗚咽喘著氣。郝昆拉著他飛快跑出屋去，讓娘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
　　 過春節(jié)時，按照慣例，家里再無閑錢，兩個孩子還是各自領得到一個5元錢的紅包。娘細心地換好5毛錢一張的，每人用紅包包了十張，摸上去鼓鼓囊囊的，兩兄弟揣入兜里，心里充滿歡欣與喜悅。郝昆總能用壓歲錢買他心心念念的東西，郝梁只會將錢揣在口袋里，每隔一分鐘，就伸手進兜里把紅包摸熱一次。
　　 “想吃卷卷么？哥給你弄去?！?br />　　 “想吃！”郝梁聞言口中生津，吧嗒起小嘴。
　　 “你只要給我5毛錢，我可以給你弄兩個卷卷來?！焙铝合胫u蛋煎成皮的卷卷里，包裹著香氣撲鼻的瘦肉餡，他毫不猶豫地從自己的紅包里抽出5毛錢給哥。
　　 郝昆偷來娘藏起來待客用的兩個卷卷，他帶著弟弟避開娘的視線，躲到后屋的樹下。郝昆遞給弟弟一個卷卷，將自己手里拿著另一個卷卷飛快塞進嘴里。郝梁舍不得快吃，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嚼，慢得他忘記了自己用5毛錢“買”的是兩個卷卷。
　　 不消兩天，郝昆用娘藏起來的卷卷，把弟弟的5元壓歲錢都哄入自己的口袋。吃完卷卷，他將自己的手臉洗得干干凈凈。等娘發(fā)現(xiàn)一大盤稀罕的肉卷卷被偷吃一空時，還舍不得擦干凈油嘴的郝梁，被抓了個現(xiàn)行，娘毫不留情地下手對他一頓胖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