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三線軼事:那個難忘的雨夜(散文)
一
夜深了,隨著一串沉悶的雷聲,醞釀了一天的雨終于降了下來。風越刮越大,發(fā)出陣陣“呼呼”的聲響,豆大的雨點變成無數長鞭,全斜刺地打下來,讓廠區(qū)通道兩旁的法桐葉片哀嚎不已。剛才還在樹上抱怨天熱的蟬們,紛紛歇了聲,一些抓握不牢的就被疾雨打下樹來,順著地面臨時匯集的小溪不知去了何方。
今天的夏天特別悶熱。持續(xù)的干旱讓農家地里的出產減少了許多。企業(yè)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個場鎮(zhèn),沒有蔬菜基地,職工的生活本來就很艱苦,這一干旱,就更是這樣了??上驳氖?,今天夜里,這雨終于降了下來。
清涼的風從窗外涌入,在不大的屋里打了個旋兒,又從敝開著的門口溜了出去,這一進一出之間,難耐的悶熱就散去了許多,反復數次,余下的就是盛夏里難得的清涼了。
風是爽的,但跟著進來的雨點卻能將這不足八平的屋子打濕半間,甚至會飄到那張雙人床上。
一個年輕的男子趕緊走到窗前,把窗戶關上,也把滿耳的喧囂阻擋在了外面。他在玻璃窗后站了一會兒,看著外面的雨簾,構思著自己馬上要寫的作品。
閃電一個接著一個,在風雨中搖曳的行道樹呈現(xiàn)出奇形怪狀的黑影。
從傍晚起就哭鬧不休的小兒困了,經這清風的安撫平靜了下來,胸前那片發(fā)紅的痱子也在爽身粉的作用下消了不少,那雙小手就不再去撓了。
看著已沉沉睡去的妻兒,年輕人趕緊將蚊帳里的兩只長腳蚊用扇子趕了出去,把蚊帳掖好,這才輕輕地坐在緊靠床腳的那張條桌旁,將半截身子全鉆進迭放在條桌上的寫字臺的空檔里。
床和條桌是公家配的,寫字臺是他成家時購置的,但屋子太小了,不到八平米,放下一張雙人床后,就只余下窗前一道窄小的過道,平時兩人的活動,以及給孩子洗澡都在這里進行。
本來他們是有一間十多個平米的房間的,那是工廠的女單工宿舍,是妻子和幾位住在一起的單身女工協(xié)商,騰出來讓給新婚的他們住的。女單宿舍設在一棟三層的建筑里,第一層是廠醫(yī)院,二、三層就作為了單身女工的宿舍。開始時,一間宿舍最多要住四人,隨著時光的推移,不少女工都組建了家庭。企業(yè)多年沒有招工,讓單身女工宿舍有了空余。這也為那些一時沒有分到住房的年輕夫婦有了個臨時安身的地方。
隨著女單工宿舍入住的新婚夫婦越來越多,一些人早將不得在走廊里生火煮飯的約定丟在了腦后,紛紛在不寬的過道內生開了燒煤的爐子,弄得走廊煙霧彌漫。偏偏他對煙霧和煤氣敏感,一熏一嗆,鼻子血流不止,半夜都跑過好幾次醫(yī)院。經醫(yī)院與房管部門協(xié)調,給他們夫婦在母子房尋了間住房。
將公家配給的家具安放后,自己那張寫字臺再無放處,只好重迭地擱在條桌上。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也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空間,在里面放一臺十五瓦的臺燈,人坐在桌前,身子半鉆進去,寫點什么還是可以的。
二
此刻,臺燈的光線被他的身體擋住了,他將一本稿箋鋪開,趕緊寫起了稿件來。
那個年輕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年輕時的我。這是一九八三年八月里普通的一天,按照筆記本上的記載,距我正式調入這家三線兵工企業(yè)的宣傳部,剛剛半年。
半年的時間并不長,但我的工作和生活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工作上從爬電桿的外線電工,變成了對著話筒播音,在臺燈下寫稿的宣傳部成員。由于廣播員要負責執(zhí)機,播放廠內的各種節(jié)目,工作時間也與一般職工有了區(qū)別。上班時間比別人早,下班比別人晚,但卻有了一上午的休息時間??梢栽诩依飵е⒆用覄铡.斎?,中午那半個小時的播出也是必不可少的。
播音本是我的一個業(yè)余愛好,最早的播音可以追溯到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我們學校成立了小小廣播站,每周都有三天在早上播出校內的新聞。沒有想到多年后,我還真地成了廣播員。
下午采訪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廠中層以上領導干部會議從上午上班就在辦公大樓的會議室進行,傳達部里關于企業(yè)脫困工作會議的精神,商討我們企業(yè)的具體方案。這可是一場關系到企業(yè)下一步工作的重要會議,也是企業(yè)進行改革的轉折點。不少職工都在議論,猜測著企業(yè)將進行怎樣的改革。我分明感受到了那種蜇伏的悸動。
但議論歸議論,職工們并沒有因為沒有領導在現(xiàn)場就松懈,仍然在緊張地趕制著軍工產品的急件,努力為扭轉企業(yè)困境做貢獻。這一切都讓我感動,有一種要把這些都寫出來的沖動。
采訪時我的記錄很詳細,寫作起來就比較順手。再加上廣播稿屬于新聞的范疇,用不著過多的描寫,只要按照事情的本來面目講述出來就行了。也就半個來時辰,對幾個單位的報道就寫了出來了。
廠廣播站每周播出六天,每天播出四次。早上上班前和下午下班后的播出時間最長,除了轉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各地電臺聯(lián)播節(jié)目外,還有每天必播的《本廠新聞》,新聞時間還不短,達到十多分鐘。這就需要大量的稿件。宣傳部的人手少,我算是專職搞宣傳的,寫稿是分內的事。當然,各單位通訊員也有不少的投稿。
三
三線企業(yè)職工的生活無疑是艱苦的。地處深山,一座工廠就是一個小型的社會。企業(yè)幾千號職工就是這個社會的全部成員。
企業(yè)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每天的作息時間都按廠廣播站播放的軍號來進行。不僅如此,就是各基層單位都是按“連、排、班”來劃分管理的。加上時常從企業(yè)靶場傳出來的軍品射擊試驗時清脆的槍聲,更讓人感到這里神密的“軍味”。剛從部隊退伍來到這里時,就被企業(yè)濃郁的“軍味”所吸引,感到自己并沒有離開部隊,仍然還是軍隊中的一員。
把寫好的稿件檢查了一遍,改了兩處錯別字。這才小心地放在了上衣的口袋中,又把明天要做的事情在腦子里過了一遍。這些稿件不要求一早播出。但卻要在明天下午編輯完送審,然后才是錄音,加入到第二天的新聞節(jié)目中。
眼皮有些發(fā)沉,看看放在寫字臺小空間里的鬧鐘,時針已指向半夜十二半鐘。
這些天的睡眠都有些不足,除了工作上的原因之外,就是這炎熱的天氣了。天熱,又沒有電扇,剛滿周歲的兒子胸前長滿了痱子,常??摁[不休,只能用大蒲扇一下下地給他扇著風,手上一停他就會醒來。
妻子是機加工人,成天都與機床打交道,睡不好覺怕她出事。給兒子扇風的事就由我承擔了起來。好在人年輕,還能夠抗得住。今天好了,這場雨讓溫度降下來好幾度,不用給兒子扇扇子,可以睡個好覺了。
門外傳來幾聲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打開門一看,才是我們宣傳部韓部長。她手里拿著一迭稿件,對我笑了笑,壓低聲音說:“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來打擾你。這兩篇重要稿件要加在明天早上本廠新聞節(jié)目的最前面,只好讓你加班了……”
“哦,沒事,稿件交給我就行了。”加班錄制重要稿件,對我來說已是一種常態(tài)了。
工廠召開的中以上領導會議直到下午下班都沒有開完。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不少職工都在打聽會議的精神。現(xiàn)在好了,關于會議具體內容的報道終于出來了。
我接過那迭稿件,迅速瀏覽了一遍。這個關系到企業(yè)下一步走向的會議讓人興奮不已,可以想像,一場大的變革就要到來。
稿件較長,韓部長寫了十來頁,還加上了一篇短評。
我的心激動起來,剛才的困倦一掃而空,為能親身參與到企業(yè)的重大變革中感到高興。
韓部長要陪我去錄音,我婉拒了,把雨傘拿在手里,匆匆與她道別,就朝廣播室趕去。
四
雨仍在下著,遠處的生產車間還亮著的燈,上夜班的職工仍在辛勤工作著。通往工廠的大道上積水成渠,已經淹過了腳面。風很大,傘在手里很難控制。且雨是斜刺地掃下來的,待走到廣播室的時候,兩條褲腿全打濕了。好在廣播室放著拖鞋,平常穿的工作服也放在這里。趕緊換上,把打濕了的衣服放在一旁。
廣播室分為內外兩個部分,外面是辦公室兼播音員夜里值班的地方,放著一張鋪好了的單人床。聽我的老師講,以前廠里對播音員要求比現(xiàn)在要嚴很多,晚上都得要在這里值班,以便隨時播出黨和國家的重大新聞和上級的指示、通知等。后來,這種情況就少了。但每當企業(yè)有重大活動或突擊生產任務時,也得要在這里值班。
里面是一間具有隔音功能的錄音室,一臺盤式錄音機和一臺盒式錄音機靜候著我的到來。坐在錄音臺前,隔窗就能看到機房里的廣播設備,經過一天的忙碌,此刻它們正在安睡,等待著明天一早的播出。
半年以前,我還是一名業(yè)余播音員,每周三次來這里,協(xié)助我的老師錄制本廠的廣播節(jié)目。
三線企業(yè)大都處在深山,廣播宣傳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它不光是一種宣傳工具,還是企業(yè)各項指令的發(fā)布中心。工廠的作息都按廠廣播站的信號行事。久而久之,附近不少單位也把我們廠的廣播信號當成了一天作息的標準。特別是對面山上的一家中學,幾乎與我們工廠同步作息。
為了保證播音質量,本廠新聞及各類專題節(jié)目都采用的是錄播。
明早的新聞節(jié)目已經按部門領導審定的順序錄制完成,這要在前面加上兩篇稿件,在線性編輯的情況下,只有全部推翻重新錄。據說有非線性的編輯播出設備,可以隨時插入稿件和節(jié)目,但那種高級的東西,我們企業(yè)還沒有。
下午錄音時有兩個字的發(fā)音沒有卷舌,聽起來總不舒服,現(xiàn)在正好改過來。
將盒式錄音機的電源打開,看著它閃著幽藍的光,抓過放在一旁的水杯,喝了口已經變淡的茶水,趕緊開始錄音。還好,夜深人靜,除了偶爾響起一聲雷聲,沒有更多的干擾。錄音進行得很順利,加上錄后檢查也就花了一個來小時的時間。我仔細聽了一遍,確定沒有錯漏,又將明天早上要用的東西全準備好,這才鎖了廣播室的門走了出去。
雨,不知何吋停了下來,天幕上現(xiàn)出滿月的身影。舉頭望月,清輝如水。
路上的積水比來時淺了些,但還是漫過了腳踝。穿著拖鞋的腳如潛行的小船,趟過了這雨后的激流?;丶业哪_步雖然有些沉重,但一想到明天一早,我所錄制的重要消息和關于各單位生產、工作情況的報道就會傳遞到廠區(qū)各處,一種自豪就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