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騎白馬,扛梅花(小說)
送青麥
四月的暖風吹了幾場之后,黃河灘區(qū)一望無垠的麥田就綠得像大海。放了學,我們專門從麥地里的田埂上走,我們把褂子揚起來,像帆船在大海上航行樣。河灘地里,到處都是細沙土,田埂并不硬實,腳踩在上面,又軟又暄。
這時候麥子已經(jīng)開了花,麥苞也開了半個,黃色、白色的麥子花蕊貼在含苞欲綻的麥穗上,像芭蕉花;我家窗戶下就有一棵芭蕉,不過叫我說,什么花也不如麥子花香。麥苗已經(jīng)膝蓋高,把田埂都遮住了。我們趟著麥苗走,野牽牛爬滿麥稈,小喇叭似的花朵清清亮亮的。
我們有時候會跑得飛快,麥穗就敲打著我們的腿,一股麥子的清香在我們褲管里竄來竄去;我們有時候停下來,趴在麥壟里,聞麥苗下濕濕的泥土味,好聞得很。我喜歡仰面躺著,讓麥子把我遮住,我枕在田埂上,躺在沙土里,往左看看,是森林般的青青麥棵;往右看看,是密不透風的青青麥棵。往天上看,可了不得了,有點天旋地轉,但天空那么遠那么藍,比大地好看多了。風吹過去,麥子花簌簌地落在我臉上,真好。
我們都喜歡麥田。在麥田里走,還會有意外的收獲。有時候,會趟出一只兔子來,它小小的身體,機靈的眼睛,看見人瞬間彈跳起來,一蹦一蹦就不見了。如果馬龍家的細狗“花豹”跟著,那就有好戲看了?!盎ū奔氶L腿,弓腰,時時刻刻像一把要發(fā)射的箭,是攆兔子的一把好手。它身上有白色的斑點,馬龍給它起名叫“花豹”。我們都喜歡花豹。有時候,我們會遇上一窩小鵪鶉,斑斑點點的羽毛像麻雀,個頭卻比麻雀大,它們在這個季節(jié)孵卵,會把窩做在麥田里。有時候會逮著一窩雛鳥,有時候是一窩鳥蛋。紅林最在行,抓了鳥蛋我們就去河邊沙地里烤鳥蛋吃,噴噴香。
今年是個好年成。年后下了兩場雨,麥子長得旺。再有一個月,就到了麥季了。麥季可不得了,僅比過年差一點兒,可熱鬧了。芒種節(jié)氣一到,馬灣村的村民們就會拿著鐮刀趕著驢車爭先恐后跑到地里來割麥子。小孩子不用割麥子,割麥子的活兒又臟又累,天又熱,小孩子受不了那個罪。但我們會放兩個星期的麥假,因為老師也要回家搶收麥子。放了假我們幾個小伙伴就到河灘地里亂竄,捉螞蚱、摸鯽魚、拾麥穗、逮水牛、砸蛤蟆……好事沒幾件,壞事不停斷。村上的老人們看見我們就皺眉頭,說:“混世魔王,這幾個混世魔王,能把黃河攪翻了天。”都說“七歲八歲萬人嫌,雞狗不待見”,我們都十歲多了,還都是那么皮,真夠嗆了。可我爺爺不那么說,他說,“頑皮的孩子長大了才是能人哩?!睜敔攲櫸遥矊櫮菐讉€家伙,他有點好吃的就留著給我們打牙祭,我們也常捉了鯽魚用紅柳條穿了,提著找他,讓他給我們烤魚吃。魚烤熟了,爺爺只吃魚頭。他還要喝酒,他懷里永遠都揣著酒葫蘆,割麥子的時候也喝;揚場的時候也抿兩口。他還讓我們喝酒,但那酒太辣了,我們吐舌頭,“呸呸呸”,他就張開沒有牙齒的嘴哈哈地笑起來,那嘴巴像一個黑窟窿。
但要是年成不好,上游來了洪水,河灘地一夜就成了黃河水道,渾濁的黃河水嘩啦啦翻滾著浪頭卷下來,麥子就都卷走了。那時候馬灣村人就都縮在家里,蹲在高高的宅基上看著房子下面的洪水發(fā)愁?!俺圆簧巷垏D!”“少不了要去河北討飯吃了!”“奶奶的,可別沖倒了屋子就好?!焙⒆觽儾还苣切?,既害怕又興奮。黃河水淹沒了莊稼,灌滿了大街,已經(jīng)升到宅基上來了。但凡宅基低的,水就進了屋里,小板凳都在屋里漂浮著,像一艘艘小船。
今年不錯,沒有洪水。四月以后,用不了多久,麥子花落了,麥子粒就一天天鼓起來。現(xiàn)在麥芒青青的,尖尖的,還有點軟。日頭一曬,麥穗一天飽似一天?!斑^青麥了!”爺爺在這些日子往地里跑得最勤,他戴著草帽,背著手站在麥田里,東看看西看看,彎腰掐幾個麥穗頭,用手合起來搓。他的手像一盤磨,搓一搓,吹一吹;搓一搓,再吹一吹。麥殼吹走了,綠色的麥粒子漿液飽滿,一把捂進嘴里,嚼起來又甜又香?!班牛贸?,好吃?!蔽覍W著爺爺?shù)臉幼哟犒溗?,我的手搓得生疼,麥穗都搓爛了,殼還是下不來。我?guī)е湚ず望溍⑽孢M嘴里,有點扎嘴,但是我也忍不住說:“香啊,太香了?!?br />
終于有一天,爺爺背了簍子到麥田里掐麥穗,這就是要吃青麥了。那些艱難的歲月,不到春天糧食就都吃完了,俗話說“青黃不接”就是說的不等青麥黃了就斷了炊的事。但是青麥可不是隨便吃的,爺爺說,嘗一嘗麥子香味就可以了,可不敢多糟蹋糧食。雖然這樣說,但爺爺會把背簍掐滿,我們知道,那不是給我們吃的,因為爺爺要出一趟遠門了。
每年春天麥子快黃之前,爺爺都要讓奶奶漿洗衣裳,換上新鞋,背著一袋青青的麥粒子,出一趟遠門。有多遠呢?據(jù)說來回得有七八十里。出了黃河,翻上壩頭,順著大堤往東走,三十里開外,有一片山,我們都稱那里叫東山套。那一片群山屬于東平縣,山是泰山山脈的一部分,那里住著一個老頭兒。爺爺背著一小布袋每年的第一口青麥,有時候還提著一條二斤多重的黃河鯉魚,去山里看一個朋友。這個老頭兒就是他的朋友。
對,沒錯。爺爺說那是他的一個朋友。
“朋友”這個詞讓爺爺顯得很風光,在馬灣村,除了親戚、鄰居,就是老少爺們,誰能說一個莊稼人還有“朋友”呢?但爺爺就有一個朋友。
那個老頭比爺爺大十幾歲,一輩子住在深山里,他怎么就成了爺爺?shù)呐笥涯兀?br />
山里的朋友
馬灣村的人,有朋友的我只知道爺爺這一個人。他一個莊稼人,這么大年紀了,能有一個朋友,而且這個朋友老頭兒還住在深山里,這真是讓人感到奇怪的事。那個老頭兒姓一個很奇怪的姓——蒯。我不認識這個字,爺爺就用指頭蘸了酒在八仙桌上一筆一劃地寫,“蒯”他說。這是我那時候認識的最難寫的字,蒯爺爺。真有意思。
我問爺爺,什么是朋友???別人為啥都沒有朋友?爺爺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說,按說人都應該有朋友,我們聽書聽戲,古人都有朋友,可是我們馬灣村住在黃河里,很少與外人打交道,就沒地方交朋友了。
我說,那我們自己村上的人,難道不能交朋友嗎?
爺爺說,交朋友可沒那么容易。你看到的那些好伙計,大多都是狐朋狗友,頂多算是個伙計,算不上真朋友。再說,咱們村上的人基本都是一個姓,只能論老少爺們,要么就是鄰居百舍,我沒聽說誰和誰是朋友。
蒯爺爺來過我們這里一次,好多年了,是一個中年男人騎自行車帶著他來的。男人并不是他兒子,聽說是他以前的學生;也是山里人,靠種地為生。男人很老實,蒯爺爺和爺爺坐在八仙桌兩邊說話,他就蹲在一邊抽旱煙。爺爺讓他坐到八仙桌邊的椅子上,他不肯,實在推讓不過,才拿了一個小板凳坐了。蒯爺爺孤身一人生活,他沒有孩子。據(jù)說早年有個老伴,死得很早。蒯爺爺腿腳不好,拄著一根拐杖。我問爺爺蒯爺爺?shù)耐仍趺椿厥?,爺爺嘆一口氣,不愿意說。后來,爺爺自言自語地說,人心比狼心還狠吶!
那一次蒯爺爺給我們帶來了一大筐好吃的,那都是山里的好吃物。有蘋果,有栗子,有核桃,還有通紅通紅的山柿子。原來山里有這么多好吃的,山里真好??!我們這里只有高粱、玉米和地瓜,一棵果樹也難見到。蒯爺爺說,馬舟啊,大山可是個寶庫,不光這樣的水果多得是,還有很多小動物,野兔,野獾,小刺猬,小狐貍,各種各樣的小鳥兒……它們又俊又可愛。我說,它們都好吃嗎?蒯爺爺笑起來,說,孩子啊,那可不是吃的,那些小動物都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可舍不得吃它們。
那是我第一次聽蒯爺爺說小動物是人的好朋友,我覺得奇怪極了。在我們黃河灘區(qū),除了家里喂養(yǎng)的馬、驢,還有看家的狗和捉老鼠的貓,其他小動物,都是“好吃的”。我們村口就有個野味飯店,他們拿手的除了做魚,還有油炸斑鳩、紅燒野兔、烤麻雀……蒯爺爺嘆口氣,說,唉,人呀,就是個吃貨。有時候,急了眼,連……也敢吃!
我印象中,蒯爺爺就來過那一次,他年紀大,行走不便,每年,都是我爺爺去山里看他。直到有一年,我爺爺生了一場病,那一年就沒能去山里送青麥。到了秋天,村上來了個外地的焗匠,打聽著找到我爺爺家,他一進門就問,老哥,這是馬青山家嗎?我爺爺剛從病床上起來,身體還很虛弱,他揉一揉眼睛,說,我就是馬青山,你是誰呀?從哪里來的?大兄弟,快坐下喝碗水吧。
那人接過我奶奶遞過去的茶碗,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氣,擦了一下嘴巴,才說,老哥,我可算找到你了。我是濟南平陰的,常年干焗匠活,到處走。那一天到了東邊山里,遇到一個姓蒯的老先生央我尋你哩!他告訴我地址,央我把這封信送給你,還捎來了二百錢吶。
那人從懷里掏出信封,又掏出二百塊錢遞給爺爺。
爺爺哆嗦著打開信,捏著二百塊錢,嗚嗚地哭起來。原來蒯爺爺從春天等我爺爺去看他一直等到了秋天,還不見我爺爺?shù)娜擞?,心里著急,他擔心黃河灘里又發(fā)了洪水,牽掛我爺爺?shù)纳钸^不下去,就央人一路打聽,來到馬灣,找到了我爺爺,還給我爺爺捎來二百塊錢渡難關。我爺爺念了念信,我奶奶也抹起眼淚來,那個焗匠眼圈也紅了。他翹起大拇指,說,老哥,你有福氣,你們這是真朋友?。?br />
爺爺哭了一陣,擦干淚不哭了,招呼著讓我爹殺雞,燙酒,讓奶奶多炒幾個菜,好好招待這個焗匠。他說,我這一病三個多月,老哥不知道啥情況,這是著急了。多虧了老弟你個實誠人,幫他尋到了我。我寫封信,還得麻煩你給帶回去,告訴老哥,我春節(jié)前一定去看他。
這件事被我們村上的人知道了,大家都夸蒯爺爺是爺爺?shù)恼媾笥?,是真好人?br />
其實,我跟著爺爺去過一次山里。
那一年,我還沒上學。爺爺套上馬車,帶著我去的。我們拉了一捆青麥,從油坊換了十斤豆油,還拿了兩瓶爺爺舍不得喝的黃河大曲。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我可高興壞了。爺爺那時候還身強力壯,我家的那匹白馬也很有勁。我們順著大堤“得得得”地往山里趕。半晌的功夫,進了山區(qū),我真是開了眼界。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山是什么樣子。原來山區(qū)和我們平原、黃河灘太不一樣了。那真是奇怪的景象,一座山連著一座山,到處都是石頭,石頭上又長滿了樹和草,山路也彎彎曲曲、高高低低,馬車在山路顛顛簸簸,不過挺好玩的。進了山又走了半天,才到了一片樹林子里,那片林子又大又密,林子里有一座石頭房子,一個小院,石頭院墻上爬滿了牽?;ê退N薇花。我們就是在那里見到了蒯爺爺。蒯爺爺看到我們?nèi)ィ筛吲d了。他下到一個地窖里,把他珍藏的最好吃的臘肉、蜂蜜和蘑菇干都拿出來招待我們。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那里。兩個老頭坐在院子里喝茶,喝酒,喝了大半夜。山里的星星真多,他們又一起數(shù)星星,指著這里說像個勺子,指著那里說像個漏斗。第二天早晨,我是被一陣鳥叫喊醒的,我睜開眼,天色已經(jīng)大亮。我聽見爺爺和蒯爺爺又坐在院子里喝早茶,一邊嘻嘻哈哈地說著話。那些鳥兒,嘰嘰喳喳,嘰嘰咕咕,什么聲音也有,我以前都沒聽到過。我爬起來到院子抬頭四處看看,只見院子里外的松樹上、梧桐樹上、槐樹上,全落滿了各種鳥兒,那些鳥兒真好看,什么顏色也有。它們不怕人,蒯爺爺把高粱撒到地上,它們就飛下來搶著吃。有一只還飛到蒯爺爺手上,去叼他手掌心里的高粱粒。那時候院子里那棵大梅花樹,還開著紅花,幾只喜鵲落在上面,長長的尾巴,花花的衣衫,喳喳地叫著。
蒯爺爺說,這叫喜上梅梢。昨天一早就有喜鵲在梅樹上歡叫,我就知道要有貴客到呀,我就早早地沏了好茶等著了。
爺爺羨慕地說,真好。真好。老哥,你這才真是神仙地神仙心,這些鳥都是你的好朋友,你就是鳥王啊。它們能和你這么親近,你也懂得它們說的話,是因為你心里干凈,是個好人啊。
蒯爺爺笑了,說,咱老哥倆都是一樣的人。簡單。干凈。
不過,那一次去山里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好多年我沒有跟著爺爺去山里了。我一上學,就去不成了。但爺爺還是每年都去,每年四月底或者五月初,麥子青黃,可以搓下來麥粒時,爺爺就張羅著要去山里了。
爺爺一到這時候就很高興,他總是自言自語說,啊,要去山里了。啊,要見到老朋友了。哼哼。奶奶笑話他,說,像個老小孩!爺爺說,啊,老朋友,多么好。還是恩人,救過我們的命啊。奶奶砸吧砸吧嘴,說,嗯恩人,要不是人家給那二十斤小米,咱家里那時候……爺爺打斷她說,不說了,不說了,這樣的老事就別給孩子們說道了。
我聽不懂,但我隱隱約約知道,這個蒯爺爺是個好人,大好人。不僅這樣,聽說他學問還很大,他家原本不是山里的。
爺爺說,這可是個有本事人吶。又說,人活著就得有朋友,沒有朋友,可怎么活呢。
我說,啥樣的才能算朋友?沒朋友還不能活了?
爺爺砸吧下嘴,說,朋友嘛,就是困難的時候能幫你的人,真心真意幫你的,不求回報幫你的人,才能算朋友。光有了好事和你一起高興的都不能算朋友,必須是困難的時候才能看出來。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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