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在瀏陽學(xué)木工手藝，拜的師傅是一位脾氣暴戾的中年人，他已鰥居好幾年了。但他并不寂寞，因他戀上了村子里一位已守了幾年寡但小他差不多有十來歲的寡婦。那寡婦有幾分姿色，村里戀上她的不止這位張姓木匠師傅，還有好幾個各色男人都為她爭風吃醋，出力出錢。張木匠也就是從戀上村里那個寡婦起，性情就變得暴戾起來。張木匠有一女一兒，女兒剛剛出嫁，嫁到長沙去啦。他還有個十歲多的兒子，正在讀村里的小學(xué)。張木匠老婆死時，這個兒子才五歲多一點，那時張木匠十分心痛這個兒子，常常是走哪帶哪，呵護有加。在家里時也是反復(fù)叮囑大女兒，好生照看弟弟。
　　 但不到一年，那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她丈夫生病也死啦，她便開始了守寡。從那時起，張木匠也就花心看上了那寡婦。雖然那寡婦在丈夫生病臥床的日子里，已和長期上門為她丈夫瞧病的山里郎中好上了。但寡婦的宗旨是，多一個看上她的男人是她的造化。這樣，她的水田有男人會去耕種收獲，她的枕前有男人陪她說話解悶。隔三差五還有男人為她送上幾塊花花綠綠的布料，或三五升白面細米，甚至還有好幾塊零花錢可以揣進自己的口袋里。然而這位木匠要靠一粒粒掉成八瓣的汗珠子，一斧頭一斧頭砍斫，一刨子一刨子推送，才能賺幾個辛苦錢，他不可能有別的男人對小寡婦那樣闊綽。張木匠不是打喜奩的巧木匠，他是刨梁斫檁，筑屋蓋房，偶爾也打些鄉(xiāng)下粗糙家具的粗糙木匠，收入不太多。所以他在那寡婦的床上很難爭到夜夜風流的席位，他感覺不太如意，于是他開始變得焦躁起來，慢慢地由焦躁又升級為暴戾。
　　 女兒剛滿十八歲，本是姐弟情深，但她看不慣自己父親去嫖寡婦的下作樣子，更受不了父親日益漸漲的暴戾脾氣，于是便負氣嫁人啦。女兒一走，兒子便成了他的累贅。于是他便托人找徒弟，一則是粗重木工活他不想做了，可以交由徒弟完成；二是家里的兒子白天吃飯穿衣，夜晚寫作業(yè)睡覺都有人伺候陪護。這樣他便可以白天省些氣力，夜里尋些機會，變著法的去貼那個寡婦的一身白肉。
　　 我家二弟的到來，算是都滿足了他的這幾個條件，于是張木匠心下喜歡，遂對二弟約法三章。好在二弟既能吃苦又很聽話，加之學(xué)手藝心切，開始一段日子，師徒也算融合不錯。
　　 但張木匠在寡婦那里總是不太討喜，一是他年歲較大，床上玩不出寡婦另幾個相好的那些花樣。二是他是粗木匠賺錢來得不多，寡婦那里他進貢也比別的相好的要少許多。張木匠在寡婦那里吃不到肉，遂把心火就泄到了二弟身上，除大量的粗重活計交給二弟沒日沒夜的完成，家里的油鹽醬醋也不作安排。二弟在家除要完成張木匠承接的大量木工粗活外，還要為張木匠的兒子洗衣做飯陪寫作業(yè)。這次木匠又不往家安排油鹽醬醋，二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能是豆豉辣椒汆米湯，多撒點鹽，咸咸的泡一碗飯，稀里嘩啦吃下去。但長期無油無菜，活計又重，有時難免頭昏心慌出差錯。這位木匠也不容二弟分辨，也不管自己手中拿的是什么做活的工具，揚手就朝二弟頭上打去，二弟抱頭躲過，身體四處便糟了遭了殃。張木匠的兒子嚇得嗷嗷大哭起來，搞不好張木匠氣不順，便也抓住無辜的兒子打一頓泄氣。然后揚長離家而去，像個孤魂野鬼在寡婦門前瞎晃蕩，也進不了寡婦的大門。
　　 這樣的學(xué)徒生活對二弟而言是苦不堪言的，但他自始至終明白，我們兄弟離開河南老家的意義和我們眼下的處境。再艱難的日子都要咬牙忍受，再大的屈辱也要和血吞下去。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抓緊一切時機學(xué)習(xí)技藝，爭取早日出師。但問題來了，張木匠是個粗木匠，他本身的技藝就不精。他承接的活也大多是，砍梁刨檁，放線拉鋸，斧斫鋸截的一些基本活。像畫圖識圖，根據(jù)木材，計算下料，放大放樣等技術(shù)含量較精的話，張木匠自己都很少能接到，二弟哪里又能學(xué)到什么手藝呢？何況農(nóng)村傳統(tǒng)學(xué)藝的木匠，都是師傅言傳身教，悉心指導(dǎo)，跟著打幾房家具，學(xué)著放幾回大樣，在師傅傳教指導(dǎo)下，通過幾年實踐才學(xué)藝到手而出師的。當然一般是頭一兩年學(xué)基本功，第三年師傅傳授技藝。但二弟即便跟張師傅時間再久，也很可能除了斧砍鋸刨，其他的技藝也難學(xué)到手。
　　 于是二弟從瀏陽寫了封長長的信給我，仔細述說了他在瀏陽跟張師傅學(xué)藝的情況。我便回了他一封同樣長長的信，先鼓勵他堅持住，要吃得苦，要受得住磨難，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二是要自己努力學(xué)習(xí)，刻苦鉆研木工技藝。張師傅攬不到精細的木工活，你自己可以向書本學(xué)呀。把受的苦和遭遇的屈辱磨難都放進書本中去消弭，這樣既可以平息自己屈辱的情緒，又可以鉆研學(xué)習(xí)種種木工技藝。與這封信一起，我還給二弟寄了幾本木工入門的技術(shù)書籍。我的這封信和寄去的書，給了二弟極大的精神安慰和鼓勵，同時我還寄去了掛面豬油和一些干臘的肉菜，讓二弟也改善下他和張師傅兒子的伙食。我相信依二弟吃苦耐勞和勤奮學(xué)習(xí)的精神，他的基本功會夯得很扎實。同時對家具設(shè)計，制作等要領(lǐng)和技巧，通過對書本的鉆研領(lǐng)會，二弟也會有突破性的進展。
　　 1976年春節(jié)前我去了趟瀏陽，我在張師傅家住了幾天。我深切地體會了二弟的艱難，也清醒地認識，繼續(xù)待在這里，二弟很難跟著張師傅再學(xué)到什么精巧的手藝了。繼續(xù)下去最多只能給張師傅做個長工，這樣既限制了二弟的學(xué)習(xí)，更使他得不到實際操作鍛煉。我思考后決定，二弟還是回到株洲去，先從姐姐家開始，自己設(shè)計制作家具。同時還可以帶著三弟一起干，反正是跟自家打制家具，打不好不要緊，權(quán)當交學(xué)費吧。
　　 于是我們婉謝了張師傅的挽留，踏上了回株洲的彎彎山路。
　　 回到株洲的二弟很上進，他急欲將在瀏陽近一年學(xué)到的和自己看書本學(xué)習(xí)和鉆研的木工手藝來一番實際操作。在瀏陽張師傅家是絕無這樣的機會的，一年來的學(xué)徒，除了砍斫刨鋸就是洗衣做飯。張師傅自己在這段時間，都未接到過一家，請他上門打家具的活，二弟更是連打家具的過程都沒看到過?；氐街曛薅軟Q定首先幫大姐家試著打一個大衣柜，也讓三弟在一邊打下手并學(xué)習(xí)些基本木工技術(shù)。
　　 大姐他們結(jié)婚是在文化革命正火紅的年代，過去那些傳統(tǒng)的婚嫁禮儀和喜奩彩禮全作為四舊，被徹底鏟除了。家具類也將就將就，有張床算是不錯的，若還能從廠里行政后勤處借來一個盛衣服的五斗柜和一張床頭柜那就更是錦上添花啦。自己再去商店買幾張塑料凳椅和一張活動的膠木小方桌，用來坐坐和吃飯，就萬事大吉了。革命年代青年男女的婚嫁喜事，應(yīng)該有這種艱苦樸素的革命作風。
　　 婚后這兩年大姐夫在廠里看倉庫，入庫的各種設(shè)備的外包裝木箱木筐和木架，出庫時就要拆除，而這些拆除的木板木料，會當作廢品扔進垃圾堆。大姐夫還算是個有心人，他知道二弟去瀏陽學(xué)木工手藝去了。想著二弟出師后，可以先給自己的家人打制家具呀。于是他留意將這些拆下來的廢木料，沒有扔進垃圾堆，而是撿拾收了起來。并陸陸續(xù)續(xù)放在自家門前的走廊上摞了起來，準備二弟不日出師后給他們家打一個大衣柜。
　　 大姐夫撿拾的這些零巴雜碎的廢木料，長短不一，厚薄不均，要打一個大衣柜對二弟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考驗。大姐遂對二弟說，弟弟，你就大膽地試著做吧，做壞了也沒事，反正是你姐夫撿來的廢木料，再撿就是了。廠里倉庫進出的設(shè)備多得很，拆除的廢木料也多的是，又沒人要，這年頭自己打家具的人也不多。二弟有大姐給的定心丸，他便放開了手腳。三弟便從最基本的斧砍鋸刨開始，先按二弟設(shè)計和要求的做了個簡易的操作臺。怕吵了別家下夜班的人休息，他們便在宿舍洗衣臺旁邊進行操作。第一次實踐，二弟緊張又謹慎，畫圖設(shè)計，反復(fù)計量尺寸，自己精心放樣，對三弟的粗加工，他自己再返第二甚至第三道工序。
　　 嘿，你還別說一個星期下來，一張造型新穎，做工細致，考究實用的三葉扇門大衣柜，遂在姐夫家住的宿舍前面洗衣臺附近的空曠處立了起來。而且還引來了宿舍住家的大人小孩不斷圍觀稱贊和建議。大家紛紛稱贊說，這兩個小木匠手藝還真不錯，一堆廢木料竟然被他倆做成了這么一張新式實用的大衣柜。趕明我們也學(xué)人家去收繳廠里垃圾堆旁的廢木料，讓這兩個小木匠給咱也打一個大衣柜五斗柜床頭柜啥的。木料不要錢，只出幾個工錢，劃算劃算。
　　 接下來二弟和三弟又合計，按書上的指引和比例去買桶油漆來，給新打的衣柜上上油漆。一定要讓他們親手設(shè)計制作的第一張大衣柜像模像樣，也讓大家看到他們精心設(shè)計制作的家具還是不錯的。他們想如果這張大衣柜大家認可了，那么廠里就會有工人邀他們上門打制家具。兩兄弟說干就干，很快油漆也刷好了。
　　 二弟和三弟這回在廠里算是小有名氣啦。別人都說，看看這兩兄弟，這倆小木匠，一堆廢木料，方子長短不一，木板厚薄不勻，他們拼拼接一個竟然打了張這樣新穎獨特，美觀大方，結(jié)實耐用的大衣柜，不簡單啦。還有的師傅居然帶著卷尺來量大衣柜的尺寸，大衣柜高2米，寬1.4半，厚60厘米。打開一看，嗬好家伙這太實用了，掛大衣的，疊放短衣的，上面一排疊放棉被的，下面抽屜放襪子手套零碎東西的，想得周到，設(shè)計得精巧。于是就有師傅立即對二弟三弟說，小師傅你們隨我去家里看一下，看我的那些木料怎樣，能打幾樣什么家具。
　　 大衣柜放在宿舍前的坪地上，油漆味散去后，大姐夫遂找了幾位鄰居將大衣柜抬進了家里已騰出的地方。因事先量好的尺寸，大衣柜放進去嚴絲合縫，美觀大方。這讓原來狹窄的空間，立馬感覺大了許多。有個老師傅說，小木匠，這中間這扇門要是能裝一面穿衣鏡就好啦，家里的女人愛打扮，出門前還可以前后照照鏡子，欣賞下自己的身材呀，哈哈哈。有個年輕點的師傅附和著說，現(xiàn)在大多是一家人住一間屋子，小孩子寫作業(yè)的地方都沒有，要是把柜子這右邊或左邊的這扇門隔成兩截，上面半截做成活動的，放下柜門有個支架撐住可平放成桌子，那寫作業(yè)或做梳妝臺都是頂好的。二弟和三弟都認真的記下了，并和他們商量了一些修改的建議。那些師傅都夸二弟三弟聰明謙虛，并邀二弟三弟上門去為他們打制家具。
　　 自大姐家的大衣柜打好后，大姐家是門庭若市，前來看兩個小木匠巧手打家具的人絡(luò)繹不絕。大姐笑著說，這段時間家里客人不斷，茶葉我都多泡了半斤。二弟笑著說，等我們接了話，有了工錢，給你買最好的茶葉泡茶啦。接下來二弟和三弟問大姐，上門做工，工錢怎么收呢？大姐說現(xiàn)在廠里的臨時工一般辛苦或危險的工種一天大概2塊錢，接下去一檔是1.7塊錢一天，再就是1.5塊錢一天，你們倆暫時就收3塊錢一天吧。打一張大柜個把星期，收20多塊錢的工錢不算多，等活多了，再慢慢加工錢好啦。
　　 于是二弟帶著三弟便開始在廠里各工人師傅家上門做家具啦。由于工錢不高，一般家庭又都是撿拾的廢木料，沒啥成本，所以二弟三弟的木工活很走俏，預(yù)約上門做家具的竟排了大半年。二弟他們很高興，反正只要舍得吃苦，不怕臟累麻煩，多和主家協(xié)商，就一定能讓要求他們上門做家具的主人高興。
　　 上門打家具，一般先要處理主人家的木料，要把廢木料上的釘子水泥甚至是打包的鐵皮去掉，然后才能根據(jù)材料加工拼接。整理好木料后，再看木料的多少及成色和主人家協(xié)商，看最大可能制作幾樣家具。雙方意見統(tǒng)一后，二弟就設(shè)計下料，斧砍鋸截，刨銼打磨，遂做成不同形式的各種家具。至于家具的式樣尺寸和上漆等，則由各家的喜愛而定。
　　 半年下來，二弟越做手藝越精，三弟也上手很快。因是自家兄弟，二弟舍得對三弟調(diào)教指引，甚至是手把手做示范。有充足的機會下手實踐，自然三弟的進步就極快。這不像二弟在瀏陽張木匠身邊學(xué)藝，張木匠是個粗木匠，自己的手藝精不精暫不論，關(guān)鍵是他無啥心思指導(dǎo)二弟。
　　 三弟除悉心接受二弟的指教，他自己也喜歡買些木工書籍學(xué)習(xí)鉆研，因為他也熱愛木工這門技藝。三弟說，比之在灰渣磚廠挑爐渣，替別人上門做家具就要好上許多。挑爐渣純粹是賣苦力，汗珠子掉地摔八瓣，累死累活，關(guān)鍵是出力還不頂錢。而做木工，學(xué)了門手藝，今后無論在哪里，只要勤奮都能有口飽飯吃。而且做木工活還能提高自己的基礎(chǔ)文化，增進自己的技術(shù)水平。
　　 對于家具的式樣設(shè)計，三弟也會根據(jù)自己的審美和從書本上學(xué)習(xí)鉆研的心得體會提出自己的意見。兩兄弟商量后，意見統(tǒng)一就進行修改。也有兩人意見相左，爭執(zhí)不下的時候，三弟個性強，二弟就適時讓步。實在意見分歧較大，就請示主家，由主家定奪。廠里一些由二弟三弟上過門，做過家具的師傅都說，這倆小木匠蠻逗的，有時爭執(zhí)得看他們要動手的樣子，一個手握斧頭，一個手拿刨子或銼子，那陣仗蠻嚇人的。可一會兒他們就息氣言和，說說笑笑，加緊做工。
　　 三弟是喜歡唱歌的，而且歌唱得不錯。他總是邊干活邊哼著歌兒曲調(diào)，高興起來還引吭高歌。引得宿舍樓里下班放學(xué)的大人小孩圍觀，三弟更來勁啦。二弟卻正相反，他本來就是個悶葫蘆，而且五音不全。即便高興了，跟著三弟哼上兩句，也會跑調(diào)，讓人忍俊不禁。二弟和三弟兩個小木匠打家具的情形，一時還成了宿舍區(qū)人們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他們操作的場地，時有人圍觀。他們做成的家具更引得人們評頭論足，嘖嘖稱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