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陪伴我長大的那些人慢慢走失，曾經(jīng)記著我乳名的村莊開始變老，總想為他們做點什么，也算是對養(yǎng)育過我的那個村子留下一些記憶。懷義，是他的名字，爺是塞給我的輩份，因為平日里私下都這般稱呼，也不妨就如此行文也顯得親切些。
　　 認(rèn)識懷義爺，應(yīng)該是從記事開始起，父親讓我喊他爺，我也是怯怯地喊他一聲爺，只是個稱呼而已，并不帶感情的那種。對于懷義爺?shù)母赣H，我也有些印象，他是一個蓄著山羊胡子的高個瘦老頭子，我叫他八太爺。雖然不是近距離的同門族親，但記得他和父親關(guān)系特好，大事小事喜歡來討教主意。記得懷義爺?shù)拇髢鹤赢?dāng)年高考未中，是八太爺來問的父親，父親讓繼續(xù)復(fù)讀，果真在第二年就入愿考進(jìn)了大學(xué)。在那個吃穿都艱難的年代，讀書似乎像個笑話，然而八太爺還是力挺他的大孫女上完高中，又去學(xué)校做了民辦教師。有這樣目光長遠(yuǎn)的父親，懷義爺?shù)拿\自然不會差到那兒去。
　　 懷義爺完成自己的學(xué)業(yè)后，八太爺不想讓他去到土里刨食，和自己一樣成為地道的農(nóng)民，就送他去縣里的衛(wèi)校學(xué)習(xí)，好回來做個醫(yī)生。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八太爺能有如此想法，不得不佩服他的遠(yuǎn)見卓識。
　　 學(xué)醫(yī)歸來，懷義爺成了十里八村遠(yuǎn)近唯一的一名赤腳醫(yī)生。誰家有個頭疼腦熱，都得上門去請，有時甚至是半夜，他也會照顧?quán)l(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臉面，不好拒絕，隨請隨到。因為他能看病，成了眾人眼里的香餑餑，所以村里人家誰也不敢得罪，除過尊敬還是尊敬，因此他家的名望一直很高。
　　 那時人們口中的醫(yī)院就是個高攀不起的存在，況且連溫飽都解決不了，誰還會在意大病小災(zāi)的，不到萬不得已，是沒人會進(jìn)醫(yī)院的，有病都是靠懷義爺?shù)膸讉€藥丸救急的。誰家有人急病，懷義爺都會放下正在干的活計隨后趕到。記得最早他是背著一只老式軍用黃挎包，上有個紅色五角星，帆布做的那種。里面背著的器戒也很粗糙，像是只有一枚體溫計，一個聽診器，還有一枚用幾層紗布纏起來的大針管。
　　 每一次家中有人生病，父親都會去請懷義爺，如果沒請來，說是去別家看病，等會才能來，一家人就會盼星星盼月亮的等待著。一旦聽見叫門聲，大家都似乎等來了過年般的高興。懷義爺看病時如果遇到感冒，先會讓你胳膊下面夾上體溫計，等幾分鐘看過之后，又用聽診器放在胸口聽個半天。一邊看病一邊和父親聊著家常，母親這時會把提前準(zhǔn)備好的雞蛋拿出來，去做拿手的白面死面餅子和雞蛋湯。懷義爺吃不下了，那自然變成了我們的好事，他吃完了，只剩下我們失落的眼神。也許，懷義爺在家家都有這樣的最高禮遇，但對于我們而言，僅僅是個偶然。那時候就想，家里常常有人生病多好，母親便會做死面餅子和雞蛋湯，那樣的話我們還有吃上一口的可能?，F(xiàn)在想想，是有點可笑。
　　 有時，光吃藥不行，還需要打針，母親就會把懷義爺用紗布重重包裹起來的針管拿去放進(jìn)籠里蒸幾分鐘，當(dāng)時很好奇，不明白打針的針管為什么非要拿去蒸呢？現(xiàn)在一想，可能這就是高溫消毒，因為所有病人都得用這么一個金貴的針管。懷義爺會打針，所以他也成了母親嚇唬我們的武器，從而他自己也變成了小孩心目中的兇神惡煞。每次遇見他，就想遠(yuǎn)遠(yuǎn)地躲著走，所有這些估計他也是知道的。
　　 記得有一次放學(xué)后，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肚子很疼，翻來覆去在炕上呻吟著，而且滿頭滿臉都是汗。就在家里人圍著我團團轉(zhuǎn)時，上學(xué)路上陪我三年的黑子也在狂吠不停，癥狀似乎和我相同，滿院子瘋跑，嘴里還扯著口水，聽著黑子痛苦而無奈的求救聲，我哭得更厲害了。我肚子痛的病似乎成了其次，而是痛在了心口。后來父親叫來懷義爺，診斷我得了急性闌尾炎，于是開了幾樣藥，緊接著給我打了一針，讓我安靜地睡會兒就會好。最后，我是好了，可黑子走了，據(jù)母親說，黑子是吃過有老鼠藥的東西離去的，根本沒法子救，后來父親將它葬于墻外的梨樹下。所以，我總覺得是黑子用它的命換下了我的命，可父親說，是懷義爺給的藥讓我恢復(fù)的活蹦亂跳。
　　 懷義爺?shù)膫€子不是很高，總體來看也沒有什么特色，只是他的眼睛總像能洞穿一切。每次看病，他總會先瞇起雙眼仔細(xì)端詳病人的面容，然后再進(jìn)行像模像樣地號脈。我總以為，他這是揣測出來的，然而只要哪里不舒服，他就給那么幾片藥，病人基本都會痊愈。隨著懷義爺名氣的增大，找他看病的人越來越多，他也從步行看病的赤腳醫(yī)生到騎上自行車走村串戶的大夫，他肩上背的黃挎包也被自行車后面那個帶有十字的暗紅色皮箱所代替，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人們對他的恭維。
　　 隨著交通的便捷以及各種診所的蓬勃，赤腳醫(yī)生似乎沒有了那么重要。于是，懷義爺便憑借著自己的本事，去鄉(xiāng)鎮(zhèn)上的小診所開始坐診，這肯定比之前赤腳醫(yī)生的活計輕松些，不但不用奔波，而且還有固定的收入。
　　 不知是那一年，懷義爺終于有了自己的個體診所，就在我家的旁邊，里面藥品不是很多，但都是些常見且廉價的藥，不過治病效果還是挺好的。剛成家那會兒，我身體經(jīng)常出毛病，每次回老家，父親都會讓我去懷義爺那兒開些中藥熬著吃，真的還管用。
　　 又不知是那一年，懷義爺?shù)乃幏筷P(guān)門了。我問了一下母親，母親說具體原因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聽說什么證件不齊全，我聽了之后剩下的只是惋惜，覺得這樣一名好大夫卻似乎沒有了用武之地。
　　 二零零九年的那天清晨，奶奶在上廁所時不幸摔倒。家里只有我和老李，年輕不諳世事的我們只好請來懷義爺，讓他幫忙看看。他只看了一眼說是腦溢血，如果搶救也許會成為植物人。他勸我們，你奶八十六的人了，別讓她遭罪了，我給你開兩樣藥，吃下去再沒有痰的話說明有點希望，如果還是原來的樣子，讓我倆趕快通知其他親人，去盡快準(zhǔn)備后事。倒底這個爺沒有白叫這么多年，在我們最無助的時候，是懷義爺讓我們做了正確的決定。后來，奶奶是走了，但我明白這也是奶奶想要的結(jié)果。
　　 有一次，我和老李在一個傍晚時分回到老家，是想拉兩袋麥子磨面的。因為母親在外地，大門平時都是上鎖的，門戶是由左鄰右舍幫忙照看著。當(dāng)時天已擦黑，農(nóng)村人本身睡得挺早，我們也沒多想，只顧著自己的事情。就在我們說話的工夫，懷義爺家的狗叫個不停，我們把麥子剛裝上車，懷義爺就從他家的大門里轉(zhuǎn)出來了，他把我們看了下才說，我還以為是賊頭柳娃子哩，原來是你倆。我笑了，我說即便真是賊頭柳娃子，他也怕你一個老漢不成嗎？他說你看我手里有家伙。我才一看，他手里拿著一個镢頭模樣的東西，我笑了他也笑了，我才發(fā)覺他開始老了。
　　 最近幾年，他不知怎么就不能下地走路了。剛開始，他的腦袋是清楚的，路上遇見我們還會開上幾句玩笑，可是跟著輪椅的旋轉(zhuǎn)，他的目光慢慢有些呆滯，看見一個人會怔怔地望上半天，似乎認(rèn)不清誰是誰了。記得去年有一次，我看見他在路邊的輪椅上，我正好在吃西瓜，就從家里端了一牙兒西瓜給他喂著吃，即使我用手紙接在他的嘴邊，不時還會有口水順著嘴角滑落在衣服上。他似乎有點難為情，但不太方便的手腳根本不配合他的行動。看著他吃下去的西瓜，我有欣慰，他還能記得我，我也有些難過，當(dāng)年多么能干的赤腳醫(yī)生，卻沒能換來自己最后的健康。
　　 懷義爺走了，是在意料之中的事，是每個人都逃不過的宿命。但是在那個年代，作為赤腳醫(yī)生的懷義爺，可是走遍了家家戶戶，大人小孩，大病小病，首先都有懷義爺?shù)耐剢柷?，也只有在那個看病困難的年代，赤腳醫(yī)生才發(fā)揮著舉足重要的作用。如今，懷義爺走了，聊以此文，算是對爺?shù)募赖欤菜闶菍λ袨檗r(nóng)村醫(yī)療事業(yè)做出過貢獻(xiàn)的赤腳醫(yī)生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