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兄弟沉船(小說)
一
1940年秋天,黑石礁紅海底。
往常,永連喝點(diǎn)高粱燒,就會蹲在院門前的老槐樹下,從煙口袋里挖上一煙袋鍋?zhàn)雍禑熌舌舌爻橹?,眼睛緊緊盯著海面觀察漁情。陽光下,左眼眉邊上一條刀疤痕,錚亮血紅,不怒自威,平添幾分威嚴(yán)和霸氣。獨(dú)自喝酒時,往往興致上來,還會哼幾句漁家拉船的號子。
可是今個,永連沒喝幾口酒,便放下酒盅,披上厚夾襖,站在老槐樹下,觀察起遠(yuǎn)處海面停泊在錨地的一只日本駁船。
這是一只用洋灰制造的貨船,能裝近千噸貨物,既有自主動力,又可用大馬力拖輪牽引,經(jīng)常往返大連至煙臺之間。凌水港進(jìn)港航道狹長,呈葫蘆狀。大噸位貨船無法進(jìn)入港內(nèi)裝卸貨物,只能用小船往停泊在錨地的大船倒運(yùn)。
伙計黑子告訴永連,前天去大門礁碰海,看見船上裝運(yùn)的貨物是成包的洋灰和鋼筋。
永連發(fā)現(xiàn)裝貨速度明顯加快,海上日本護(hù)港隊的快艇來回穿梭,激起一層層波浪,不時隱約聽見粗魯?shù)暮浅夂徒辛R聲。
昨天下午,李春來找永連,兩人一邊抽著煙,一邊悄聲地說著話。
“三哥,老家來信了,要我們盡快破壞日本人的海上運(yùn)輸線,減輕日本鬼子圍困抗日根據(jù)地的壓力?!崩畲涸跐M鐵沙河口技工養(yǎng)成所以教員身份做掩護(hù),是地下黨的聯(lián)絡(luò)員。
當(dāng)永連聽到日本鬼子在膠東修建大量炮樓、碉堡,實行“三光”政策,殘害鄉(xiāng)親們時,不大的眼睛頓時瞪得溜圓,一腔熱血直往腦門涌,煙袋鍋?zhàn)釉谇嗍迳峡牡冒鸢痦??!斑@些驢幾進(jìn)的,真不是人揍的東西!”咬牙切齒的罵聲里充滿了憤怒。聽那語氣,看那表情,似乎鬼子要在跟前,他會一漁刀捅過去。
李春拽了一把永連的衣襟,連忙制止他小些聲。他知道永連的暴脾氣,倔勁上來,就是在海里遇到鯊魚,也敢給上一漁叉。當(dāng)年哥三個就是受不了漢奸漁霸稱桿的欺壓,打傷王稱桿,連夜搖著舢板子從海南家漂洋過海兩天兩夜,幾番死里逃生,最后落腳到大連鄧家屯。
見永連情緒逐漸穩(wěn)定下來,李春望著洋灰船,右手往下壓了壓。他用力握著永連的手,目光中充滿了信任,永連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天色漸黑,漲潮起風(fēng)了,清冷的風(fēng)掠過滾燙的臉頰,永連不禁打個寒戰(zhàn)。他坐在青石板上,背靠大槐樹謀劃著。
這棵老槐樹,有二大碗粗細(xì),枝繁葉茂。一到五月份,滿海邊都聞得到槐花的香氣。閑暇時,孩子們都會聚在樹下,聽他講海的故事:龍兵過海,海神娘娘救助漁民……這棵老槐樹還是他剛來紅海底搭建窩棚時栽的,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每當(dāng)飯后,他總是蹲坐青石板上抽著煙,不眨眼地盯著海面。他能根據(jù)海面的顏色、波紋、風(fēng)向和流水,判斷出是什么魚進(jìn)海灣了。鲅魚起水成排子追船釘子魚、大棒魚;花鲅子緊貼水面快速游動覓食,激起一層浪花。此時,永連會大聲吆喝“快!上魚了!”聽到喊聲,伙計們和左鄰右舍放下手中的活計,忽拉一下涌到海邊幫忙。就連永連的媳婦,也挪動小腳,趕來添把力氣。
永連是個知恩圖報的漢子,骨子里就有膠東人耿直、義氣的血脈。不論誰,只要搭把手幫助拉網(wǎng),便會給人家拿些魚貨,從不吝嗇。在這十多戶的漁村里,大人孩子沒人不佩服他、擁戴他。
這會兒,永連沒了觀察漁情的心思。他眉頭緊蹙,看著遠(yuǎn)處洋灰船忽明忽暗幽靈般的船燈,腦海里不停的思索著。其實,他知道日本人修建凌水港的企圖,就是把大連的各種戰(zhàn)略物資運(yùn)往膠東,滿足他們對根據(jù)地大掃蕩的罪惡需求。鐵路線從沙河口火車站經(jīng)高家村、北溝、再到凌水港,沿途戒備森嚴(yán),很難靠近下手。
永連足足想了半個下午,眉頭漸漸舒展開,一個大膽的計劃在腦海里形成。
天色漸黑,永連讓兒子廣滿找來黑子,二驢子,廣盛幾個人過來議事。知夫莫如妻,機(jī)敏聰慧的永連媳婦把煤油燈捻子的碳結(jié),用針撥了撥,屋里頓時亮了許多,然后便悄沒聲地來到院子的暗影處聽動靜,有一搭無一搭地翻弄晾曬的魚干。大黃狗趴在腳邊,支愣著耳朵,機(jī)警地盯著村東頭的小道。
永連掃一眼眾人,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眉毛下的刀疤,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閃一閃,越發(fā)紅亮。
“找大伙來,就是商量一下,準(zhǔn)備干一件大事。”眼前這幾個人,都是他反復(fù)斟酌后挑選的破壞小組成員,每個人都對日本人的侵略和壓迫恨得牙根癢癢。長年累月在大海討生活,天不怕地不怕的漢子,個個身懷絕技。
大伙一聽“干大事”,都興奮起來,眼珠瞪得錚亮,屏住呼吸,聽永連說下去。
“這次我們不去拉圍網(wǎng),也不去拉毛海虹?!?br />
大伙兒愣住了,不知這葫蘆里裝的啥藥,面面相覷。
二驢子性急,忙問:“三叔,快說,讓我們干什么去?”二驢子水性好,海里的活計沒有他不敢干的,沒有他干不好的,就是性子直不籠統(tǒng),嘴巴沒有把門的。
“弄沉日本人的洋灰船!”
沉吟半晌,永連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了這句話,他緊握的拳頭,在半空揮了一下,重重地壓在桌子上。眾人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永連吧嗒,吧嗒,狠抽了幾口煙,接著就把李春的指示,原原本本告訴了大伙。
當(dāng)一干人聽到這些物資將運(yùn)到膠東老家,用來圍困根據(jù)地,殘害鄉(xiāng)親們,頓時眼里冒火。這些伙計都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跟父輩逃難到大連,以打漁為生,哪一個的根兒不系在膠東老家?
廣滿這兩天就看出他爹有心思,這時他最先出聲:“爹,你說吧,咋干?”黑子想起老家媳婦被鬼子強(qiáng)奸跳井自殺的情景,腦門子血管噴張,一蹦一蹦的,漲紅的臉更黑了。咬牙罵到“他娘的,可等來了為俺媳婦報仇的機(jī)會!”
大伙兒七嘴八舌,聲音漸高。
永連剛要說出計劃,院子里傳來他媳婦高門大嗓的聲音,“二哥,回來了?”和平時低聲細(xì)語判若兩人。腳邊的大黃狗發(fā)出“嗚,嗚”的低吼。
大伙兒把目光投向永連,有些緊張。
早些年永連哥仨逃到大連以后,各自尋求謀生門道,二哥永昶去大連港碼頭扛豆包,做苦力。他腦袋靈光,手腳麻利,長眼力見,很快學(xué)會了常用日語,跟日本監(jiān)工打交道,拍馬溜須的話張口就來,哄的日本人滴溜轉(zhuǎn)。不久,當(dāng)上二把頭,管著二十幾號人。有錢了,就和日本監(jiān)工喝點(diǎn)小酒,逛逛戲院,明面上看去,跟日本監(jiān)工點(diǎn)頭哈腰挺熱乎,可暗地里和海南家來的工友們從未走遠(yuǎn)。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他都會悄悄幫上一把。時間長了,身邊了解他的工友們評價他:永昶這人,是個借他鞋,他會連襪子都脫下一并送給人的主兒??墒峭鈬娜瞬涣私猓獠涣藢λ籽?。畢竟給日本人做事,還混得人模狗樣,有口難辯,所以在兄弟跟前挺不直腰。
他住村西頭,離永連家不遠(yuǎn),每天路過三弟家門口都匆匆走過,很少跟三弟搭話。今兒聽三弟媳婦主動打招呼,便抬頭望一眼門縫透出的燈光,止住腳步,臉上帶著笑意:“永連沒睡?”
說著,自己推開院門,徑直走進(jìn)屋里。永連媳婦想攔來不及,又不好意思強(qiáng)攔,就急忙朝屋里喊了一句“永連,二哥來看你了!”
永昶一進(jìn)屋,滿屋的旱煙味,嗆得連聲咳嗽。煙霧繚繞中見滿屋子人,不免奇怪。這時有人嘲諷道:“嗆著抽洋煙的人了吧?”接著一陣哄堂大笑。窘得永昶進(jìn)退不得,只好訕訕道:“都在哈,我給三弟捎點(diǎn)關(guān)東煙,勁兒太大我抽不了?!甭曇舨惶?,還有點(diǎn)自卑。
永連見狀,連忙接過煙“還是二哥惦記我,快坐?!彼麚?dān)心二哥猜疑,便說:“我們幾個正商量明天去西大礁拉毛海虹呢?!?br />
"噢,那不耽誤你們議事,我走了?!?br />
永昶剛要轉(zhuǎn)身,永連忽然想起二嫂和自己媳婦叨咕過,二哥要調(diào)到西大灘的凌水港做監(jiān)工,便試探地問“去凌水港的事,定了嗎?”
雖說心里一直不滿二哥給日本人做事,可他知道二哥的選擇也是無奈,何況海上逃難,自己九死一生,幸虧二哥照顧才活下來,難不成讓從小心性高傲的二哥和自己一樣風(fēng)里來浪里去打魚為生嗎?所以不管二哥給誰當(dāng)差,手足情忘不了呀!
“今天就去了,這不剛跟——”永昶眼睛掃視一圈,咽下后邊的話。
這時永連聞到二哥身上散發(fā)著濃濃的酒味,好似隨意問句:“二哥喝酒了?和誰呀?”
“哦,和、和那個港口總監(jiān)小島。”永昶從嗓子眼嘟囔道。
看著二哥搖搖晃晃離去的背影,永連若有所思。
他回頭盯著大伙,一只手放在脖子上,繃著臉說:“今個的事,不能透露給任何人,若走漏風(fēng)聲——”他將手使勁往下一劃。“至于怎么干,聽我信兒?!?br />
大伙兒散了。
二
永連走到院子里,向海里望去。
岸邊探照燈不時掠過海面,陰森森的。洋灰船停泊在西側(cè)大腦瓜子山的暗影里,影影綽綽,像一頭隨時可以吞噬掉一切的猛獸。
沉掉洋灰船,不容易啊。永連瞇縫著眼睛,輕輕地嘆了口氣。
起風(fēng)了,永連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衣服,還是禁不住渾身哆嗦一下。去年臘月二十八出海拉毛海虹“遭暴”的情景,突然涌上腦海——
那天,呼呼的西北風(fēng)裹夾著暴雪,一直把船往南刮去,兩天兩夜沒合眼,船幫上結(jié)的冰有兩指厚,這邊除那邊凍,下屯后街同船的一個大小伙子,又凍又餓,受不了了想跳海,被永連一把抓住,好一頓臭罵。掌舵的雙手硬是冰掉一層皮。家里都以為人沒了,讓大海收去了,便找了幾件衣服埋了假墳,永連媳婦領(lǐng)著孩子在海邊燒紙焚香,哭了整整一上午,左鄰右舍老少爺們,嬸子大娘們陪著掉淚。老天爺長眼,漁船被風(fēng)一直刮到煙臺,讓八路軍救助上岸。在膠東根據(jù)地養(yǎng)傷的日子里,看到鄉(xiāng)親們抗日的熱情,看到了根據(jù)地明朗的天空。當(dāng)即表示,回到大連,要為抗日出力。
寒風(fēng)中,永連思索著,一袋接一袋抽著煙。煙袋鍋中的火星,不時映著濃眉下充滿血絲的眼睛。
不知啥時,媳婦來到身邊,拉了下他的胳膊,關(guān)切道:“夜里冷,回屋吧。”
永連媳婦兒是星海鹽場老于家的老丫頭,長得水靈清秀。十八歲嫁給了永連,從沒跟丈夫紅過臉。那年月,做漁民的媳婦兒難哪!常年操持家務(wù),有時要跟當(dāng)家的出海打魚,更揪心的是成天提心吊膽,生怕當(dāng)家的出海“遭暴”,一去不回。每次丈夫出海,她都會在院子里望著大海虔誠地祈梼海神娘娘,保佑丈夫平安歸來。船回來了,早早地來到岸邊接船,忙著卸漁貨,搬漁具?;匚輸[上飯菜,燙壺?zé)啤Uf話向來柔聲細(xì)語。鄧家屯,黑石礁一帶的人,提起永連媳婦,都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贊。
永連媳婦知道丈夫是有組織干大事的人,不便明挑,像自言自語,又像提醒,“有事,也別一個人憋著。大哥不在大連,就跟二哥商量商量?!?br />
永連進(jìn)屋坐在炕沿上,表情凝重,一句話不說。
媳婦鋪炕時繼續(xù)小聲喃喃:“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呀,別老膈應(yīng)二哥在日本人手下當(dāng)差,他也是為全家那么多張嘴討口飯吃。再說了,這都好幾年了,二哥沒干過禍禍窮哥們的事吧?當(dāng)家的,你說是不是?”
有道理。永連沒搭話,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二哥的良心沒丟,肯定還在!
永連躺在炕上,暗自思忖:二哥在凌水港做監(jiān)工把頭,港里貨運(yùn)、以及周邊警備情況,一定很了解。想著想著,心里有了主意。不大功夫,便響起了呼嚕。
天剛亮,永連就招呼伙計,把拉毛海虹的耙拉網(wǎng)裝上船,升起打了各色補(bǔ)丁的蓬帆,直奔西大礁。
那個海域水不深,千層礓蓋上長滿厚厚一層毛海虹,個頭像小孩巴掌似的。風(fēng)吹蓬帆做動力,拖拉耙拉網(wǎng)。船速稍慢,就知道網(wǎng)兜快滿了,伙計們一叫勁,便把滿網(wǎng)兜的毛海虹拖上船。岸上,一家老小早就在沙灘上支起大鍋,就等把毛海虹下鍋烀熟,扒肉晾干,賣給收海貨的小販子,賺個活命錢。每到那個時候,沙灘上人來人往,煙氣升騰,小小漁村,四處彌漫著海鮮的味道。大冷的天,孩子們光著腳丫跑來跑去,撤著歡兒互相追逐,大人們黑紅的臉上,疲憊中露出些許笑容。
船駛到半道,永連讓伙計們把篷帆降到一半,船速頓減。原來,停泊在錨地的洋灰船,正好在去往西大礁的航道上。趁船速慢下來的時機(jī),他仔細(xì)觀察了船的外貌??闯运€,船已快滿載。兩個日本人正在甲板忙活,不時警惕地向他們張望。
他小聲地對黑子說“去瞅瞅洋灰船泊錨的錨纜?!?br />
黑子明白了,等船繞過洋灰船船頭的瞬間,他噌地從前艙站起來,跳上船頭,瞪大眼睛,把錨纜看個仔細(xì),然后又噔噔幾步從趕樘上跑到后艙掌舵的永連身邊,低聲說:“三哥,是棕麻繩做的錨纜,有手脖子粗細(xì)?!庇肋B嗯了一聲,心里頭有數(shù)了。
很快,船到了西大礁,永連一聲吆喝“升滿篷帆,下耙子網(wǎng)!”
“好嘞!”伙計們齊聲應(yīng)合,升帆的升帆,下網(wǎng)的下網(wǎng)。網(wǎng)具急劇下沉,梗繩帶起一條水花向后漫開?!靶⌒哪_下,別叫網(wǎng)繩把人帶到海里!"“放心吧,俺是有名的海貓子,掉海里也淹不死!”二驢子嘻笑著回應(yīng)。
約摸一個時辰,裝滿毛海虹的船開始返航。再次路過洋灰船,正在喝酒的日本人投來疑惑的目光,好像在問,咦,咋回來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