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淹沒在水底下的往事(散文)
今年一個夏日,我從天堂度假村返回時,途中路過張家咀水庫。站在高大的堤壩上,望著煙波浩渺的水庫,不禁想起那水深百多米的底下,曾經(jīng)是我工作生活過的地方,還有那段時間發(fā)生的往事。
七十年代初的一年,那年我二十歲,剛分配到區(qū)衛(wèi)生院工作。一個嘴上還沒長毛的年輕醫(yī)生,在群眾中自然是沒權(quán)威的,整日無所事事的我,閑得身上快要長出毛來,可就是有勁無處使。終于有一天,接到院領(lǐng)導(dǎo)通知,讓我去張咀水庫工地當名工地醫(yī)生。聞聽此訊,可高興極了,一是因為終于找到用武之地;二是可以練練外科救護技術(shù)。
那天,我?guī)е幤菲餍岛捅桓C,興致勃勃地來到百多里外的工地時,看到到處紅旗飄飄,人流熙來攘往,高分貝喇叭播放著歌曲,望著這熱火朝天的場面,讓我無比興奮。張咀水庫是舉全縣之力修建,一個昔日狹窄的山川,一下子容納十多萬勞動力,其人力密度可想而知。
水庫工地實行的是半軍事化管理,縣設(shè)指揮部,區(qū)、鄉(xiāng)和大隊,分別是團、營和連級建制,連為最基本單位。因為當?shù)孛穹刻?,民工宿營以茅棚為主,一個大隊(連)幾百人共一鍋茶飯,除了早、晚餐可以在工棚里吃飯,中餐都是吃在工地。
我在工地住的也是茅棚。茅棚是介字形,樹木作支架,苞茅覆蓋,竹枝扎成墻壁。臥鋪是木條、茅草鋪就。一棟茅棚可住五六十人,晚上睡在臥鋪,聽鼾聲此起彼伏,聞山風(fēng)呼呼猛嘯。在我的人生中,以茅棚為宿,恐怕就是這一次了。
修建水庫時,沒有任何機械,全部靠人力挖山、運土、筑壩,望著工地螞蟻般人群來來往往地奔走,看似雜亂無章,但管理是有序的。
我喜歡聽工地大喇叭播出的號角,每天清晨,急驟而又熱烈的號角響起,民工們從山間一棟棟茅棚里走出,不多時,匯成一支支勞動大軍,分赴各個工地。黃昏時,悠揚而又舒暢的號角響起,民工們收拾工具,載著滿身的塵土,拖著疲勞的腳步,緩緩地往自己的窩棚走去。
我喜歡聽叮叮當當?shù)拇蚺谘勐?。打炮眼時,三人一組,他們頭戴藤帽,身上繃著吊繩,一人蹲著穩(wěn)住鋼釬,另兩人各掄著八磅鐵錘,眼睛盯著鋼釬頂端,每一錘經(jīng)過360度旋轉(zhuǎn)后產(chǎn)生的貫力,精準地落在鋼釬上。一般每一錘使鋼釬深入巖石的長度不到幾毫米,每個炮眼最低得30厘米深,這意味著每個炮眼得掄幾百下錘才能成功。因為吊在懸崖上的人沒法歇息,只能持續(xù)重復(fù)著甩錘動作。如此危險場景,看得讓人汗毛直立。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民工的甩錘動作,猶如舞在石崖上的芭蕾;那清脆入耳的錘聲,堪比一支樂隊奏出的交響曲。
在水庫工地,最讓人驚心動魄的是聞聽隆隆炮聲。每次爆破,都是在收工號聲響后。如果說收工號能讓人消除疲倦,爆炸區(qū)的警示鳴哨更催人腳步。待整個工地杳無人煙時,隆隆炮聲讓地動山搖,山石飛上云天,山體轟然塌下,塵埃霧滿山川。聞著濃濃的硝煙味,讓人有種身臨戰(zhàn)場的感覺。
我喜歡看壩堤上打硪的場景。水庫大壩是決定性工程,壩堤是否結(jié)實,決定水庫能否成功蓄水,能否經(jīng)得起山洪的沖擊,所以填在壩堤上的土壤,必須層層夯實。長達兩百多米的壩面,有幾十組打硪人。粗笨的石硪,五六百斤重,打硪人拉著硪繩,隨著硪歌唱和,石硪隨聲彈起,接著重重落下。我喜歡聽聲調(diào)高亢、節(jié)奏感強的硪歌,驚嘆打硪人齊心協(xié)力的力量發(fā)揮。
修建水庫最繁重的勞動,是往壩堤上運土填方,幾乎動用了工地80%勞動力。望著浩浩蕩蕩的人力大軍,他們有的挑著土筐,有的推著車子,將幾里路外的土壤運往壩堤。這時,如果看一個人的力量,是那樣的渺小,若看整體力量,真的讓人佩服群眾力量的偉大。
望著這些披星戴月、揮汗如雨的人們,你問他們有報酬嗎,答案是沒有!他們舍下家中老小,丟下各自的農(nóng)活兒,千軍萬馬齊上陣,心中只有要完成的工程任務(wù),還有攤派的義務(wù)工。看著壩堤一天天地升高,是對他們內(nèi)心最好的慰藉。為了國家水利建設(shè),他們艱苦奮斗、任勞任怨的精神,應(yīng)該是偉大的。
我在水庫工地承擔(dān)一個區(qū)(團)近萬人的醫(yī)療保障工作,每天背著珍箱來回出現(xiàn)在各個工地,穿插在每棟工棚,雖然比較繁忙,但比在衛(wèi)生院更加充實。在工地擔(dān)負醫(yī)療工作,比在臨床科室有不同特點,因為這些民工除了吃飯,根本沒歇氣功夫,一些外傷清創(chuàng)、包扎都是在他們勞動過程中進行。民工對我們工作有句詼諧的形容:“紅汞碘酒,搽了就走。”這確實是工地醫(yī)生的工作寫照。其實,也不全是這樣。因為工地生活條件差,勞動強度大,年齡較大或女性民工多容易生病。除了定時巡診,急診得隨叫隨到;若是白天不能出工的,還得進棚照料;為提防工傷事故發(fā)生,每次爆破,我是最后撤離現(xiàn)場。若是耽誤民工病情,或是工傷處置不及時,可要承擔(dān)責(zé)任的,那時候的責(zé)任非常嚴苛,動不動上綱上線,弄不好會丟了飯碗。
這么大的工程,嚴重的工傷事故是避免不了的。記得有一次,一位二十多歲的姑娘在一個陡坡上,被后面急速而來的板車扎傷腿部,因為傷勢嚴重,我急忙將她轉(zhuǎn)往工地醫(yī)院。后經(jīng)清創(chuàng)檢查,發(fā)現(xiàn)是大腿粉碎性骨折,必須做截肢處理。截肢時,盡管做了全麻,我依然緊緊握住姑娘的雙手,想讓她的傷痛能傳到我身上,聽著鋸子在她大腿上發(fā)出嗞嗞聲,我的心在緊張地萎縮。心里想,這么年輕的姑娘,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啊!很多年后,我特地去了一趟她家,知道她已經(jīng)有了一雙可愛的孩子,她能用堅強的毅力撐持著幸福的小家,看到如此,我心里感到坦然了。
在那個年代,修建這樣大的工程,雖然行政的組織力、執(zhí)行力強大,但宣傳鼓動依然發(fā)揮很大的作用。那時,每個區(qū)都有文藝宣傳隊,他們深入工地或營區(qū)表演節(jié)目。而最能鼓舞人的是受到工地大喇叭表彰,被表彰的人立馬名揚全縣。干部被表彰,會得到提拔;民工被表彰,會得到一定的獎勵。其實,我不僅是位工地醫(yī)生,還是位通訊員,很多先進事跡通過我的妙筆生花,被宣揚出去。聽到工地大喇叭播出的是我寫的稿子,我同被表揚的人一樣,感到無比的興奮和自豪。
我家18歲的妹妹也在水庫工地。沒辦法,我哥哥在外地當兵,我在外面工作,年幼的小妹還在讀書,母親得照顧爺爺奶奶,只好讓剛成年的妹妹當一個勞力來工地了。一天,我去老家所在的工棚去看望,正好看到妹妹頭上戴著草帽,脖子上搭了條毛巾,一身沾滿塵土的衣服,已經(jīng)分不出顏色,手捧著搪瓷碗正在吃飯,下飯的菜是一竹筒快長霉的腌菜。我問妹妹在工地做什么,妹妹說她是掄大錘的爆破工,我立即拿住她的手,只見手掌全是繭子,有的繭子已經(jīng)磨破,有的繭子開始潰爛。這一刻,我既擔(dān)心又疼心,但又能為她做什么呢!我默默打開隨身診箱,往妹妹手掌上了些藥,用繃帶包扎好,說了些千叮嚀萬囑咐的話,讓她注意安全?;貋淼穆飞?,我的雙腳像灌滿了鉛,步覆蹣跚地回到自己的工棚。
因為水庫擴容,需要搬走一些庫區(qū)原住民。我住的地方叫劉家咀,是個有百多年歷史的居住區(qū)。庫區(qū)移民時,所有住戶都搬走了,連祖墳都被遷移。水庫動工時,還有位七十多歲的老爺子愣是沒動。有天黎明,我出診回來經(jīng)過墳山時,看到一個頭戴黑巾,身著黑袍,腳穿黑布鞋的老人,正從一個新刨的墳坑里爬了出來,嚇得我毛骨悚然,我壯著膽子走近一看,正是最后一個沒離開庫區(qū)的劉大爺。我問他為什么這樣,老爺子說,他只是想在老祖宗住地睡一晚。第二天,老爺子自己離開住了幾十年的舊地。此等怪事,其實反映了一個老人故土難離的心結(jié)。
還沒等水庫工程竣工,我被調(diào)崗回到原單位。一項事業(yè)的成功,會改變很多人的命運。確實如此,修建張咀水庫,有的人命運拐點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有的因責(zé)任事故而跌落在仕途的階梯下,唯有命運不變的是廣大民工。
坐在壩堤憩息之間,看到遠處有艘小船向近前駛來,船上的人不緊不慢地搖著雙槳,姿勢有幾分優(yōu)美,看船頭分出的層層波浪,不禁讓人感慨,人老了,很多人生往事,只有觸景生情,才能在腦海里激起記憶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