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雪又下了(散文)
雪又下了,我似乎又回到了這個地方,我的生命在這里出現(xiàn),我的身軀在這里膨脹,我的心胸在這里擴張。
我熟悉這里的每一棵樹,每一片林;每一道嶺,每一條谷;每一眼泉,每一條溪;每一塊田,每一條路。曾經(jīng)我因為這種熟悉而自豪,自豪到過這里的每一個角落;現(xiàn)在我因為這種熟悉而感激,感激每一個角落都讓我難忘。
雪是有不同形狀的,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雪,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粒雪,是的,雪也是有顆粒狀的。曾經(jīng)在我這樣介紹時,有朋友告訴我這不是雪,而是冰雹。但我只能承認這不是雪花,而是雪粒,但絕不是冰雹。
因為她沒有冰雹的狂野和粗魯,她有的是雪的溫柔和多情;相比雪花的無聲和沉默,她的多情似乎要活潑一些,因為她有聲音,跳動的、歡樂的聲音。我沒有用過珠寶,更沒有用過玉盤,關(guān)于小珠落玉盤的聲音想象,就是雪粒落在瓦片上的聲音。
這個地方的先人們,似乎并沒有珠寶玉盤的浪漫,更多的是對于生活真實而質(zhì)樸的期望。他們跟我一樣沒有見過珠寶玉盤,也跟我一樣沒有聽過珠寶落在玉盤上的聲音,但我們見過大米,也都聽過大米落在餐盤上的聲音,但是大米一般不是球形的顆粒狀,所以這個地方把這種雪稱為碎米。
電視劇里,袁老把“天雨粟”理解為水面上稻谷與天空融合的倒影,而這個地方的理解卻更真實,也更直接,這種雪的形狀、大小、顏色都與碎米極為接近,甚至連落下的聲音都一樣。因為饑餓,因為不溫飽,先人們對于糧食有著特殊的尊敬和熱愛,也有著比現(xiàn)在的我們更強烈的期望,而碎米的這個稱呼,便包含了尊敬、熱愛和期望在內(nèi)的所有情感。
對于糧食,先人們并不只有單純的期望,他們更有想象,也更有智慧,年復(fù)一年的經(jīng)驗和觀察,先人們總結(jié)出了一條規(guī)律,那就是:雨夾雪,一下就是半個月。我很幸運,我沒有經(jīng)歷過饑荒,在我的生命出現(xiàn)之前,溫飽的問題也已經(jīng)解決,所以對于時令、節(jié)氣、天氣與勞作、糧食之間關(guān)系的理解和體會,并沒有先人們那么深刻。
我很幸運,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曾參與過農(nóng)事勞作,所以我能想象到那種深刻。更幸運的是,對于天氣的預(yù)測,我已經(jīng)不需要再去觀察和總結(jié),而是檢驗。不得不承認,先人們對于天氣的觀察和總結(jié),總體上是正確的,但只適用于這個地方,并沒有二十四節(jié)氣那樣的廣泛性,甚至到了隔壁村,有些經(jīng)驗就會失效。但這是可以解釋的,在面對饑餓和沒有溫飽時,人們所思考的往往只是自己,只是自己所在的小環(huán)境,而不是天下萬民。這不是自私,也不是缺少胸懷,這是真實,孟子關(guān)于窮和達的論述,正好印證了這種真實。
這個地方關(guān)于下雪的含義中,是包括凝凍的,因為冰和雪往往是分不開的。我一直都不清楚其中的原因,因為空氣的溫度似乎更低,為什么是下雨后凝結(jié)成冰,而不是直接下冰。我對潤物無聲的理解,最初并不是源于春雨,春雨有聲,春雷乍起,驚蟄萬物。只有這種凝凍的雨,才是無聲的,只有這種雨才足夠細膩,落下之時才會無聲。
因為無聲,才會有:夜深知雪重,時聞?wù)壑衤?。我不知道醉吟先生所寫的雪是不是凝凍,但我只能這樣理解,因為南方的雪花太少太輕,壓不斷竹,只有凝凍,才能將冰牢固的附著在竹葉上。折竹之聲并不可怕,聽到折竹之聲也不用擔(dān)心,因為竹下茅屋是浪漫的,浪漫往往跟生活的真實是不兼容的。這個地方的人很少會把房屋建在竹林中,至少被凝凍壓彎了的竹碰不到房屋,被壓折的竹也砸不到房屋。除了這個原因之外,還有兩個原因:一是竹筍的生命力過于強大,破壞力也大;二是竹葉落下會導(dǎo)致流水不暢,無論屋頂是茅草還是瓦片,流水不暢都會造成滴漏。
凝凍是高貴的,這種高貴不是地位或者血統(tǒng)之類的虛偽的優(yōu)越感,而是海拔的高,稀少的貴。在黔東南的東南部,海拔相對已經(jīng)偏低,下雪要看運氣,凝凍只在高處。我很幸運,這個地方就在高處的山上,不是每年都能看到雪花雪粒,但每年都能感受到凝凍。因為凝凍在高處,所以會有一條類似雪線的分界,這比層林盡染的分割更加明顯清晰,也更能讓人感受海拔、溫度的奇妙和美麗。
二〇〇八年凝凍的記憶,是抹不去的,因為所有的白發(fā)老人都說這是最嚴重的一次。那時,道路封絕,電桿全斷,我們仿佛與文明世界斷了聯(lián)系。時日長久之后,就連蠟燭也成了昂貴的奢侈品,所以人們又回到那些被歷史拋棄的記憶和經(jīng)驗里尋找,植物油、動物脂、松油木再次成為光明的源頭,而那些作為柴火都被嫌棄的豆桿豆殼,切碎燉煮之后也成了牲畜飼料。
不,我不能說幸運,住在高處山上的人是卑微的,因為我們是后來者,后來者沒有優(yōu)先選擇的權(quán)利。關(guān)于貴州的三無,其中地?zé)o的描述是正確的,沒有平地,所以較低的地方是更好的生存地,如溪水邊,河流旁。而作為后來者的我們便沒有了好的選擇,也因此,我們成了客居的種族,也成了這個少數(shù)民族區(qū)的少數(shù)人。
有一個存在了很長時間,又很有意思的玩笑,我們把去隔壁村稱為上,從隔壁村來稱為下,而隔壁村又把從我們這去稱為下,不去理會理性的客觀,堅決不承認自己的居住地海拔較高,用這樣一種令人莞爾的爭論,來彌補那不情愿的卑微感。
我曾問過長輩,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讓我們成為少數(shù)的客居種族,或許那很多代以前的先祖沒有想到后人會這樣問,并沒有留下口口相傳的答案。附近的幾個漢族村名,在口語稱呼中都有一個“堡”字,所以我們來這里與移民屯邊有關(guān)。同樣,在村后的山梁上,如果深耕一些,就能發(fā)現(xiàn)一些殘磚碎瓦。山梁之上沒有水源,在民族融合之后,堡的作用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才往泉眼附近搬遷。在現(xiàn)代文旅的宣傳中,七十二寨被選中了,而八堡被忽略了,但我忘不了長輩的告誡,八堡和七十二寨是合在一起稱呼的,并且還是八堡在前。
如果碎米雪是祈禱和期望,雨夾雪是痛苦和艱難,凝凍是幸運和卑微,那么鵝毛雪就是溫暖的希望。先人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碎米雪、雨夾雪、凝凍都預(yù)示著會有較長時間的寒冷天氣,農(nóng)人喜歡雨水,也喜歡陽光,但不喜歡寒冷,更不喜歡冰雪,寒冷會讓勞作更加痛苦,也會降低勞作的效率,冰雪會掩蓋作物,難以收集。鵝毛雪往往預(yù)示著雨雪天氣和寒冷的結(jié)束,也預(yù)示著晴朗和溫暖的到來。
這個地方不是北方,在晴朗的陽光下,冰雪和寒冷都將無處容身,所以不喜歡雨雪和寒冷的農(nóng)人,看到鵝毛雪之后都會高興。沒有了雨雪寒冷,勞作能稍舒適些,如割草摘菜。同樣,因為芽點的稚嫩,洋芋往往要在冰雪之后埋種,對農(nóng)人來說,埋種洋芋,與種稻插秧同樣重要,洋芋不僅是糧食,也是菜品,更是牲畜飼料。
小時候我曾問過母親,為什么地上的雪總是比屋頂少,母親只說因為土地有暖氣,卻沒有解釋土地為什么會有暖氣。后來在教室里,我找到了答案,但我并不滿意科學(xué)的答案,因為這個答案太過理性,有些冰涼。我更愿意用感性的理由進行解釋,那就是:土地有情,土地有愛。
年少的我是浮躁的,是喜歡自作聰明的,不甘忍受勞作的艱苦,于是選擇投機取巧,母親并不是每一次都會責(zé)罵我,但母親總是會說我的行為并不聰明。母親的觀念里,人敷衍糊弄土地,土地一定也會敷衍糊弄人;人付出的汗水種肥,與收獲總是成正比。所以,母親愛這片土地,因為土地有情誼。這片土地愛著所有依賴自己才得以生存的人,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所以農(nóng)人的世界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永遠不是比喻。
曾經(jīng),母親深愛這片土地,不僅深愛,而且尊敬;現(xiàn)在,母親已化成了土地,突兀土堆,草木遮掩。細雨無聲,凝凍成冰;大雪飄落,蒼茫大地,我曾憂心母親是否會孤冷。這片土地不僅有母親,還有祖祖輩輩,所以母親不會孤單。母親深愛這片土地,這片土地也深愛著每一個人,包括活著的人,也包括逝去的人,就連冰雪都凝聚少一些,證明土地是溫暖的,所以母親不會冷。
雪又下了,但我不敢沖進雪里,因為我并沒有回到那個地方;我不知道這場雪是艱難還是幸運,因為我不知道腳下的這片土地與那片土地是否一樣,一樣的溫暖,一樣的愛著每一個人,不分原住,還是客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