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灤水悠長(散文)
作家沈從文說,歷史是一條河。一張紙片記載歷史,總有殘缺;一支筆總會干涸,文字會有斷行。我生在灤河岸邊,灤河寫著我成長的歷史,也見證了灤河的今昔變化。灤河悠長,是唱著生命歌謠的一部歷史,我在灤河的歌謠中。
一
灤河源于壩上草原,在內(nèi)蒙古境內(nèi)畫了個問號,帶著口外各族兒女的問候,穿過燕山山脈的崇山峻嶺,沖擊形成廣袤的灤樂平原。
地理流域之廣,一定會蘊(yùn)藏著更有底色的風(fēng)景。
我的家鄉(xiāng)就在灤州,是灤河流域唯一以河命名的縣級市。在灤河走出大山之后的最后一道擋關(guān)之山——研山腳下,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這里直線距離新河約有三四里,老河四五里。新河是一條人工河,是從日偽時期到解放以后10多年中,靠人力鍬挖鎬刨、肩挑手提持續(xù)開挖而成的。新河的渠首在研山東側(cè)的原研山頭村,向西南蜿蜒70多公里,逐漸分流為成百上千條涓涓細(xì)流,澆灌出著名的唐山柏各莊大米。從研山極頂向下俯瞰,波光粼粼的新河、老河就像舞臺上青衣舞動的兩條長長的水袖,而渠頭就像是束起的金腰帶。
改造山河,成為那個時代的旋律,也為今天的幸福留下了可能。
我最早接觸到的灤河水并不是在灤河岸邊,而是在村口。對,就是在村口,是解放后國家大搞基本農(nóng)田水利建設(shè),把灤河水經(jīng)揚(yáng)水基站的逐級提升,順著水渠流進(jìn)著村里的。
我們村以前是有名的“白薯村”,當(dāng)年媒婆給我媽介紹我爸的時候,介紹人征求我姥爺?shù)囊庖姡幌虺聊睦褷斁驼f了句,到了那里就有的白薯吃了。后來修了大渠,引來了灤河水,村南相對平整的土地就變成了一年兩熟的高產(chǎn)田,玉米和小麥倒茬種。四級揚(yáng)水基站建在小東山東側(cè),直接把水抽到山頂,順著山頂大渠一路澆灌著山上的梯田。然后水渠順著山勢下山折向村北,一直延伸四五里,通到杜峪村南的地界兒。當(dāng)年的鋼管、水泥管都是稀罕物,水要通過馬路,就得修涵洞??纱謇镉帜貌怀鲥X,村里的能人趙大明白出了個主意,把村里幾棵空了芯的白楊樹給放倒,找木匠加工一下,就成了簡單的管道,也用了好些年。
智慧蘊(yùn)于民間,也是灤河水給了人們啟迪。
有了灤河水的滋潤,再加上開墾荒地,修建梯田,村里的糧食產(chǎn)量大幅提高。窮苦了幾輩子的“峪里人”終于擺脫了過去靠天吃飯的面貌,過上了好日子。他們是真心感謝共產(chǎn)黨,毛主席,只有他們有改天換地的勇氣和魄力。
北方的春季多春旱。春分一過,陽光變得嫵媚起來,小麥等著一場春雨的滋潤,就能綠生起來。春雨可以遲到,有了大渠,灤河水永遠(yuǎn)不會遲到。
趙大明白在村里的高音喇叭里大聲吆喝,社員同志注意了,社員同志注意了,明天都到大渠上澆地去,明天抽水,從東往西,各個生產(chǎn)隊(duì)派人安排……
比大人反應(yīng)還快的是村里的小孩子們,他們和大人一起一大早就趕到大渠上。不過,我們的心思可不在澆麥子上,而是聚在一起玩兒水。
三級揚(yáng)水基站就在村東頭不遠(yuǎn)處,十幾米長粗大的鋼管呈45度,從北向南傾斜著爬上來。渠頭用的石頭多是當(dāng)年扒了村東頭的龍王廟剩下的石頭砌成的,還有半截?cái)嚅_的石碑也嵌在墻里,字跡模糊不可認(rèn)。大渠開頭一段是石墻,進(jìn)了村口就是夯土砸實(shí)的。我們站在渠頭,足以俯瞰東面的“徐寨子村”,“東法寶村”。要不大人都說田峪村是塊寶地呢,就算把周邊村子都淹沒頂了,我們村也沒事兒,原來我們村子地勢這么高。聽大人們說,在1962年灤河發(fā)大水,北面10里的縣城內(nèi)數(shù)日平地行舟,我們這里也安然無恙。
不過,我擔(dān)心我的故鄉(xiāng)也不能幸存,水利和水患不會在某一段。一條河連接的一定是一個命運(yùn)共同體。
隨著下面?zhèn)鱽砗⒆觽兊臍g叫聲,奔跑聲,我們知道下面的水頭過來了。隨著基站下面蓄水池水位的不斷上升,終于,三級水站的電閘被“哐啷”推上。在一聲怒吼聲中,水柱從巨大的鋼管口噴射出來,重重地砸在渠頭里。之前被孩子們?nèi)M(jìn)鋼管的秫秸、木棍,甚至小石子被一股腦地推出來,引起我們的一陣陣歡呼。
然后我們就像上一級水站的孩子們一樣追著水頭奔跑,呼喊,生怕遠(yuǎn)處的大人們不知道。開頭的水都是渾水,它瘋狂地舔舐著周邊的泥土,鉆進(jìn)窟窿孔洞,帶著泥沙草屑,還有早就砸暈了的小魚小蝦、蝌蚪一路向前。偶爾大渠水會在大渠薄弱的地方?jīng)Q口,也會在被老鼠打過洞的那里出現(xiàn)管涌,我們就大聲呼喊大人過來堵,心里美滋滋的,就像我們做出了天大的貢獻(xiàn)。有時候還能在水頭上發(fā)現(xiàn)沒來得及逃跑,被灌出來的蝲蝲蛄,老鼠,甚至蛇,它們在水里拼命地掙扎。我們小孩子則特別興奮,就用木棍捅,用土塊兒、石頭砸,好不快樂。我有一次玩得太興奮了,一腳踩空,滑到水里,渾身上下全都濕了,還灌了一嘴的泥漿,那也舍不得回家換衣服,一直玩兒到中午才肯罷休。到家里時,衣服都快給騰干了,上面滿是泥漿。
只一天,村頭的蛤蟆就蘇醒了,它們都從地下鉆出來,開起了大會,夜里咕呱,咕呱叫個不停。仿佛是在給喝飽了水,正在起身的麥苗助威。整個村莊都變得精神抖擻。
中心小學(xué)和鄉(xiāng)初中都在我們村西,東面的幾個村趕集上店,出遠(yuǎn)門也都得從我們村里過。大渠自然成為近便的小路。我小的時候,自行車還是奢侈品,學(xué)生們上學(xué)基本都是靠步行。每天蒙蒙亮就有東四村的孩子們背著書包順著大渠,踏上山頂,抄近路趕往學(xué)校。中午有些同學(xué)帶飯,人少一些,到了晚上,又是屢屢行行摸黑往家走的學(xué)生。雨季到來,大渠暫無用武之地,青紗帳也慢慢起來,地里干活兒的人也少了,大渠路更顯得清幽。傍晚月上柳梢,百蟲爭鳴,風(fēng)吹玉米葉子唰唰作響,若再有貓頭鷹叫上幾聲,簡直令人不寒而栗。
這時候我總見到我們村的老郝爺爺穿著一身舊軍裝,牽著那只擺著兩個通紅而碩大奶子的老山羊,在渠頭附近割草,閑坐,抽煙。老郝爺爺臉上有兩條長長的疤瘌,夏天,我還曾看到他卷起褲腿的腿上,滿是疙疙瘩瘩的肉瘤。他的目光深沉,憂郁,很少和人說話。他咳痰的聲音總是呼隆呼隆地拉著長音,特別響亮,仿佛吐出去的是一枚炸彈。我小時候總覺得他長著瘆人毛,總是離老遠(yuǎn)就躲著他走。后來,父親說,他那身傷是兩次赴朝鮮戰(zhàn)場留下的,他是炮兵,那些疤瘌是他的軍功章,腿上還有殘留的彈片,耳朵也震聾了。據(jù)說,彈片還炸傷了他的命根子,所以他終身未娶。父親還說,他常年在大渠溜達(dá)是為了保護(hù)過往孩子們的安全。聽罷這些話,我對老郝爺爺不禁肅然起敬,再見到他,也不覺得如何害怕了!
老郝爺爺真是一個可敬的人物,在我的心中,他就是灤河,他的好就流淌在我的心中。不能用澄明如鏡的河水映照的他的形象,但他屬于這條河的一個重要人物。
那個年代中國修了無數(shù)的水庫和不知道幾個萬里長城長的引水渠,幾乎解決了全國的水害和水利灌溉問題,到現(xiàn)在很多地方的人們還享受著這個福利。它們就像無數(shù)的心臟和無數(shù)的毛細(xì)血管,滋養(yǎng)了中華大地,是中華民族敢于“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的又一例證。
我對灤河有著深深的依戀和感恩。
二
我看到灤河的真面目,大概在五六歲上。那年夏天,我跟著老叔去到二姑家找我的小表弟、小表妹來玩兒。老叔只比我大五歲,二姑家就住在新河、老河中間的東法寶村。我們是沿著長滿青苔的大渠,一路下行,沿路看到了二級揚(yáng)水基站,和位于新河中的一級揚(yáng)水基站。當(dāng)然 更看到了兩岸陡峭的新河。河水寬約兩丈,上有一座水泥橋,橋面到水面一丈有余,河水并不十分湍急,但打著無數(shù)的旋渦,有兩只打魚的小船在悠閑地撒網(wǎng)。橋、水面、漁船這些對我來說都十分新奇,但我不敢過多停留,更不敢繞下去玩水。一直聽村里的老人說,灤河水很饞(纏)。我從小到現(xiàn)在,一直糾結(jié)用哪個字更恰當(dāng),饞,就要吃人的肉體,要吞噬人的靈魂,所以每年都要淹死人;纏,人下去容易被水草纏住,就容易被淹死,似乎都有道理。老叔也膽小,拉著我趕快走。
二姑夫是個酒鬼,也是個水鬼。他姓張,嗜酒如命。新河橋頭有一個供銷社,那年月酒、醬油、鹽等還都是散裝供應(yīng)。二姑夫經(jīng)常拿著個空瓶到供銷社,“排出幾文大錢”,打上半斤散白酒。他也不急著走,就在柜臺上和售貨員一邊閑扯,一邊把酒瓶放進(jìn)嘴里咂摸一口。嘴里淡了,就捏幾粒掉落在柜臺上的咸鹽粒,或者果子渣細(xì)細(xì)地品。售貨員也早就習(xí)慣了他的無賴嘴臉,拿話有一句沒一句地?cái)D兌他。二姑夫這點(diǎn)好,不生氣,不嗆火,無言以對了也就呲著大板牙,露出上牙膛的牙花子跟人家嘿嘿笑。沒喝一會兒他的腳下就開始拌蒜,售貨員怕他吐在屋里,就捏一小撮大鹽粒放在他手心,讓他趕快回家。二姑夫邊走邊喝,有時候就倒在路邊柴禾垛里睡上一陣。他摔倒的時候即便是讓臉著地,也從來不肯讓酒瓶子著地的。所以二姑找到他時候,經(jīng)??吹剿樕嫌械赖绖澓?,懷里抱著空瓶子呼呼大睡。
說他是水鬼,是他的水性特別強(qiáng)。據(jù)說他可以在老河發(fā)大水水面百米寬的時候,一口氣游到對岸;也可以憋一口氣在水底扎個猛子,十分鐘不上來換氣游出好遠(yuǎn)。村里漁夫經(jīng)常會把網(wǎng)掛在水底,沒轍的時候都會找到他幫忙。網(wǎng)這東西可比水草還要難纏,弄不好就會把自己給纏住,送了性命。他們都說二姑夫有一雙水眼,可以在渾濁的水下視物10多米遠(yuǎn),能迅速找到問題的結(jié)癥,所以他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偶爾河里淹死了人,沉了底兒,鄉(xiāng)親們也會找他去撈尸。二姑夫從來不會拒絕,也不會跟人討價(jià)還價(jià),酬勞往往就是他最喜歡的幾瓶散白酒。
二姑夫家只有兩間地震后搭起的土坯房,墻面只裹著菜泥,大灰都沒抹。臨近中午,看到我們來,二姑夫睜開睡眼,呲著板牙,咧嘴一笑,說帶我們?nèi)ズ舆吔o我們整點(diǎn)河鮮嘗嘗。二姑一再叮囑不讓我們下水,遠(yuǎn)遠(yuǎn)看著就行。我們一群孩子跟著二姑夫到了老河邊,這里河面沒有河堤的限制,要寬闊很多,足有十幾丈寬,飄著幾艘小船,飛著幾只水鳥,啾啾鳴叫。西岸基本都是向南歪斜的柳樹,半人高泥銹的樹身上,掛著一些枯枝爛葉,也有一些紫色的須根,那是被大水沖刷過的痕跡。對岸更是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白沙堤,幾乎看不到一棵樹木。二姑夫說:“對面就屬于秦皇島,是秦始皇求仙到過的地方。而近在眼前的研山,是康熙皇帝曾經(jīng)來過的地方,他們也肯定也吃過灤河紅色大鯉魚??纯唇裉斓倪\(yùn)氣,能不能給你們摸著?!闭f著,二姑夫三下五除二迅速扒掉身上的衣服,率先跳下水,就是一個仰泳,招呼我們下來在淺水摸蛤蜊(河蚌),說這玩意用韭菜炒,下酒可鮮亮了。
老叔和小表弟、表妹都先后下水,只有我還對河水饞(纏)有深深的恐懼感,遲遲不敢下水。二姑夫笑話我,說:“別說沒事兒,就算是有事兒,就憑你二姑夫我,也能用兩根小手指頭把你輕輕地從水里提起來?!焙⒆觽兌汲靶ξ?,小小男子漢受不了擠兌,我也就跟著下了水。這是我第一次親密接觸大河,有些柔和,有些涼意,腳下的沙子也軟軟的,滑滑的,還有“軟泥上的青荇悠悠地在水底招搖”。二姑夫摸到一根木棍兒扔給我讓我拄著,我又興奮又害怕,也只敢在淺水處學(xué)著表弟的樣子踩蛤蜊。二姑夫則拿著魚簍去大壩的石頭縫里捉魚去了。灤河有很多寬四五米,從壩底延伸二三十米長的石頭壩,用鐵網(wǎng)網(wǎng)住,據(jù)說是為了減少河水對大堤的沖刷。也造就了相對水流較緩的蘆葦蕩,這里魚蝦較多,二姑夫就是在這些塘子里摸魚捉蝦。
中午的飯菜就是蛤蜊炒韭菜,熬小雜魚。二姑夫說時間太緊了,也有點(diǎn)點(diǎn)背,沒摸著紅鯉子,只搞到這些蝦兵蟹將,湊合吃吧。二姑夫給自己倒了一大杯子,還讓我和老叔陪他喝點(diǎn)兒。我們哪里會,他就用筷子蘸了酒杯往我們嘴里送,說,可香了,嘗嘗吧。
我那一天破了兩戒,下了河,沾了酒?;貋淼穆飞?,老叔和我約定,到家不能說,以免挨打。
我不知怎樣評價(jià)二姑夫,酒和水,無法分開,嗜酒如同河水泛濫。那時我人小言輕,如果勸勸二姑夫,他一定是灤河里的“浪里白條”。
三
小升初的那年夏天,我勤工儉學(xué)去城里賣冰棍兒。一天傍晚回來,發(fā)現(xiàn)院門緊鎖。隔壁六奶奶嘆了口氣,告訴我說父母都去了小爺爺家了,你的五叔去灤河游泳淹死了。
不多的幾句話把我驚呆了,半天緩不過神來。小爺爺是爺爺?shù)娜?,他和小奶奶感情特別好,小爺爺脾氣火爆,小奶奶柔和,三言兩語總能熄了小爺爺心中的火,讓他乖乖聽話。生活雖然清苦,小爺爺也總是想法出去掙點(diǎn)兒零錢,讓妻兒過得好一點(diǎn)。他們一共生了五個孩子,沒有一個是“梳小辮的”。五叔從小被小爺爺小奶奶當(dāng)閨女養(yǎng),甚至給他穿花衣服,梳小辮,一口一個老閨女地叫。
可俗話說“嬌妻有一閃,嬌兒有一失”,這都讓小爺爺趕上了。前幾年,五十出頭的小奶奶得了肺癌,后期擴(kuò)散疼痛難忍。只有打上“杜冷丁”能讓她少受點(diǎn)兒罪。母親認(rèn)識醫(yī)院的人,那段時候總幫小奶奶搞來藥。他家的縫縫補(bǔ)補(bǔ),洗洗涮涮,母親也總跟著幫忙。小奶奶的五個兒子,尤其是最小的五叔,總是對母親感激不盡。我記得清楚,一次五叔說起小奶奶的病情,心情沉重,忍不住抱著母親痛哭,說,嫂子,我要沒媽了,嫂子你就是我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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