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忽然覺得疾馳的高鐵，似乎是因乘客都在劃動手機，才高速行駛的。我也在“奮力”劃動手機，搜索此行的目的地——廣東梅州。手指敲著一個個字母，口中念念有詞：梅，梅花的梅，州，神州的州。
　　 金秋時節(jié)，偶然一個機會，與妻子一起在廣東省旅行。妻子囑咐我做功課擬定行程計劃，而我覺得哪里的山水都有風(fēng)景，哪里的街巷都有故事，不必精挑細(xì)選，便把梅州圈定為目的地之一。我和妻子都是第一次到梅州，并不知曉梅州的景致如何，但我想梅州自有梅州的妙處。
　　 說是不刻意選定，實際上選擇梅州還是源自內(nèi)心“梅”的情結(jié)。我們久居北方，春夏也會鮮花盛開，但冬去春來之際卻難覓梅花枝頭俏，更無暗香飄來。在我腦海里，有一幅畫面揮之不去：雪在下，風(fēng)輕柔，寒梅傲雪、獨立雪中，有人在吟詩“萬樹寒無色，南枝獨有花；香聞流水處，影落野人家?！保ā对缑贰访?道源）詩意盎然，意境唯美，讓我對梅花產(chǎn)生特別的執(zhí)念，切切于心，拳拳在念。
　　 我想，梅州一定有梅花，有梅花的地方一定遍布美好，極富韻味。
　　 梅州位于廣東省東北部，處在粵、閩、贛三省交界處，是客家人比較集中的聚居地之一，被譽為“世界客都”。梅州是不是因梅花樹多而得名，我還無法確定，但梅州真的有梅花。如果不是梅花遍野，怎會留下那么多以“梅”命名的山川村舍：梅峰、梅山、梅溪、梅江、梅林、梅亭、梅塘、梅子墩、梅子坪、梅子壩……如果不是深愛玉骨冰肌的梅花，又豈能把梅花作為梅州的市花？
　　 一千多年前，唐朝宰相李德懿貶謫潮州，路過梅州時曾作《惡溪詩》。詩云：“風(fēng)雨瘴昏蠻海日，煙波魂斷惡溪時；嶺頭無限相思淚，泣向寒梅近北枝?！睈合髞砀麨轫n江。李德懿被貶官心情不爽，詩意便有些悲情，但足以說明那時韓江兩岸已是梅花點點，這才使得詩人借梅花抒情。如此看，梅州的梅花盛景，已綻放千年。
　　 “梅州”多梅花，是梅花之州，單憑這一點，也就不枉梅州一游。這個心態(tài)頗具宋朝詩人楊萬里的遺風(fēng)，他在吟誦梅州梅花的詩里寫道：“一行誰栽十里梅，下臨溪水恰齊開；此行便是無官事，只為梅花也合來?！迸c楊萬里不同的是我們來的這個季節(jié)，并無梅花盛開，不得不嘆一聲遺憾。不過，我在手機上發(fā)現(xiàn)了梅州的好去處?！把隳巷w?橋溪古韻”一行字映入眼簾，一個很有意境的地方，很容易激發(fā)無限的聯(lián)想，我便把梅州橋溪村藏在了心里。
　　 走出梅州高鐵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多了。去賓館的路上，夜色朦朧，出租車開得又快，車窗外的一切便不那么真亮，只看見一條大河泛著銀白的月色。我問司機，這是什么河？司機回了兩個字：韓江。
　　 哦，又見韓江，我默念道。我和妻子從潮州前往梅州，高鐵不到一小時車程。梅州位于潮州之北，韓江的上游。我們白天行走在潮州韓江兩岸，夜晚又一路沿韓江行駛。一江連兩地，滋養(yǎng)岸上古鎮(zhèn)新城永續(xù)發(fā)展，匯集兩岸鄉(xiāng)土鄉(xiāng)情奔騰入海。
　　 時間不早了，月亮像長了腿似的一步步爬上夜空，窗外一片皎白。在一個有梅花的城市里，安然入睡，這也是一種幸福吧？
　　
　　 二
　　 清晨，一碗梅州腌面滿足了味蕾，爽口香滑，油而不膩。漫游梅州的腳步由此開始，不疾不徐，在一座從沒來過的城市里行走，一切都是新奇的，像打開一本好書，每一行字都不容錯過。
　　 晨光中，“泮坑”風(fēng)景區(qū)把一灣碧綠送入眼簾。兩山相峙，層巒高聳，林木蓊郁，放眼一片蔥蘢，綠意盎然。兩山之間是一灣碧水，青潤如玉，波光粼粼，倒映岸邊綠樹婆娑倩影。大概是因為今年雨水豐沛的緣故，湖水水位大漲，把沿湖畔的小路淹沒在水中，只有一盞盞路燈伸出水面。一大片高大的水杉樹，像一排站姿標(biāo)準(zhǔn)的戰(zhàn)士筆直聳立水中，微微泛黃的樹葉成為萬綠叢中一抹亮色。
　　 抬眼望去，一條大壩筆直向前，碧綠的湖水在此止步。這灣湖水也叫明湖，但看到大壩的時候，誰都會明白明湖就是一座水庫，然而它也是許多梅州人休閑的好去處。我們沿著湖邊的長廊漫步，三千多米的長廊由一段段小長廊和一個個涼亭相接而成。每一段小長廊都有一個鮮明的主題，諸如“師表長廊”“懿行長廊”“天福長廊”，長廊上方內(nèi)壁上一幅幅字畫，展示客家的歷史文化、民俗風(fēng)情，還有名人雅士的詩詞、客家諺語和傳說典故等，仔細(xì)品讀，妙趣橫生。
　　 幾乎每一個亭子都有當(dāng)?shù)厝嗽谕ぶ谐?。他們?nèi)逡换锘蛘擢氉砸蝗耍詭щ娔X播放器、音響設(shè)備，手持麥克大聲歌唱。對岸也是如此，這邊女聲余音裊裊，那邊男聲歌聲嘹亮，此起彼伏，遙相呼應(yīng)，你方唱罷我登場。作為“世界客都”的梅州，除豐順縣外，其他區(qū)市縣都是客家人在90%以上的“純客住縣”?？图胰藧鄹枭聘瑁耙礁柚还軄?，拿條凳子坐下來。唱到雞毛沉落水，唱到石頭浮起來。”那時客家人唱的是山歌，如今與時俱進唱起流行歌曲，但愛歌善歌的基因沒變，底色尚在。抬頭青山蒼翠，低首湖水盈盈，山幽水雅，高山流水遇知音，能不大聲歌唱嗎？
　　 山腳有登山的路，涓涓溪水貼著巖壁流淌。路邊有人家兜售灌裝一桶桶的山泉水，梅州盛產(chǎn)茶葉，在“泮坑”的世外桃源一樣的大山里，有許多茶園。好水泡好茶，這是梅州人的偏得，令人羨慕不已。
　　 我們沒有登山，也沒有去茶園，而是去了個聲名遠(yuǎn)播的地方“客天下”。“客天下”是梅州標(biāo)志性的旅游景點之一，包括客天下廣場、客家小鎮(zhèn)、千畝杜鵑園、郊野森林公園、圣山湖五個景區(qū)。雖然是精心打造的風(fēng)景區(qū)，但或許正是因為“精心”而顯得太過現(xiàn)代化了，不大符合我的情趣。在客天下廣場周圍隨便轉(zhuǎn)轉(zhuǎn)，就離開了這里?？图胰瞬皇且粋€民族的稱呼，它是一種遷徙文化的體現(xiàn)，簡單理解就是本地人是“主人”，遷徙過來的當(dāng)然是“客人”“客家”了。那么客從何來？有的專家說是中原士族南遷的后裔，也有的說是畬族與南遷漢族相結(jié)合的后裔。兩千多年歷史文化的積淀，塑造了梅州客家人勤勞儉仆、崇文重教、愛國愛鄉(xiāng)、重義輕利、勇于開拓的精神，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離開“客天下”，我們前往梅州老街。導(dǎo)航定位錯誤，幾經(jīng)周折才找到老街。這片處在梅江北岸的老城區(qū)匯集了商埠文化、騎樓文化、僑鄉(xiāng)文化。窄巷古道，斑駁的騎樓佇立街邊，敘說著過往的故事，傳誦一段段老城記憶。詩人楊萬里寫道：“市小山城寂，船稀野渡忙”，一個忙字描畫出梅州古城的繁華忙碌。七百年前，文天祥抗擊元軍收復(fù)梅州時寫道：“樓閣凌風(fēng)迥，孤城隱霧深”，臨風(fēng)清幽的街景多少有些蕭瑟。其實，每一個梅州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老街印象，深藏于心，有時一個街角、幾扇木窗、數(shù)登石梯，都會喚起綿長的回憶，留下一串感慨。
　　 有一條老街的騎樓，在修復(fù)時不知道出于怎樣的考慮，外墻刷上了淡粉、淺藍(lán)、明黃等顏色，五彩繽紛。鮮明的色彩吸引不少年輕人打卡拍照，直呼這里太“出片”了。想想也是，老街舊宅未必一定要成為斑駁滄桑的墨色，明艷的騎樓映照著多彩的生活，時光便如夏花般絢麗燦爛。
　　
　　 三
　　 又是一個晴朗的早晨，秋風(fēng)習(xí)習(xí)。心里藏著的那個地方，隨著滾滾車輪越來越近——大山深處的橋溪村。
　　 這里是梅縣，陰那山五指峰西麓。群山環(huán)抱中，茶田疊翠，古村隱秘。茶田有一個很浪漫的名字“雁南飛”，但我總覺得有些不大順暢。大雁南飛，這是北方人的感受。我小時候就常坐在矮墻上，看一排排大雁飛向南方，揣測著在南方一定有小伙伴，翹首以待雁歸來。在這個已經(jīng)很南很南的地方，似乎叫做“北歸雁”或者“雁歸來”更貼切一些。好在茶園風(fēng)光秀麗，層疊的茶樹滿山遍野，雖然已不是采茶的季節(jié)，沒了采茶人忙碌的身影，也沒有夏花的絢麗，但綠油油的一大片著實可愛。
　　 穿過茶田，走不多遠(yuǎn)就是橋溪村，“橋溪古韻”四個大字刻在村口石碑上。到村子里還要乘坐一段電瓶車，從車上看：四面環(huán)山，山高林密，參天古樹遮蔽著清澈溪流，小溪流過樹影奔向灑滿陽光的青草地。
　　 山高峻、林木深，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不著邊際。那時，幻想著自己是一個武林高手，不屑于混跡鬧市，便尋找隱秘之處。先是喜歡茫茫大漠，后又覺得沙漠無遮無擋的不好藏人，最終選擇了大山深處藏身。是的，深山老林最是隱蔽之處、藏身之所。四百年前，一位朱姓客家人因為躲避仇人，藏身林密山高的陰那山五指峰。他先是躲在群峰峻峭、溪谷幽深的山中，待風(fēng)聲過去，才從山上下來，在山腳朝陽背風(fēng)之地建屋起舍，在門前空曠平坦之處種糧種菜，繁衍生息，成就了一座至今保留完好的古村落。溪水潺潺從古來，客韻悠悠群山下，橋溪村見證了客家文化和農(nóng)耕文化的演繹發(fā)展。
　　 游人不多，山嵐寂靜，一條小溪把村子一分為二，溪水潺潺。高大的杉樹和松樹，還有百年楓樹，屹立山腳下，郁郁蔥蔥。溪邊樓前翠竹青青，沙田柚掛著淡綠色的果實，偶有火紅的鮮花開在石階旁、木門外，似乎提醒人們曾經(jīng)有過的春花嬌艷、夏花燦爛。村外山林、溪上小橋、山坡民居勝似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小村常住人口僅有五十三人，守護著十六棟老宅子，伴著山林清風(fēng)，過著平淡的日子，恍若世外桃源。
　　 溪水兩邊古屋舊宅，或依山就勢，或筑臺傍水，錯落有致。建筑風(fēng)格以明清建筑為主，包括民居、府第、祠堂等建筑，極富客家民居特色。電瓶車把我們送到村子里，師傅說，重點是看“繼善樓”。我們沿村中坡路行走，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厚重敦實的“繼善樓”。這是前文說到的朱姓客家人的后代，在南洋打拼多年后，由朱汀源等五兄弟聯(lián)合斥重金興建的客家圍屋。
　　 “繼善樓”座北朝南，獨特的合杠樓建筑形式，七排橫屋由五個大門聯(lián)結(jié)而成，氣勢非凡。底層為公共空間，上層為住宅空間，每一個樓層都可巡回相通，俗稱“走馬樓”。內(nèi)部裝飾華美，石雕、木雕、瓷雕和彩塑雕工精細(xì)、圖案精美，甚至采用了當(dāng)時只有教堂才使用的五彩玻璃，堪稱豪華。據(jù)說，建設(shè)這座規(guī)模龐大的百年老屋共歷時十二年，耗資十二萬塊大洋。
　　 我和妻子從側(cè)門進到“繼善樓”里。一進門，看見一位老者坐在門后，正在津津有味地看電視。妻子不愧是保險行業(yè)從業(yè)人員，進門就與老人家聊了起來，我則樓下樓上閑逛起來。房子實在是大，又互聯(lián)互通，幾乎把我轉(zhuǎn)迷糊了。一些正屋掛著匾額楹聯(lián)，有的字跡已經(jīng)模糊不清，木刻的朱子家訓(xùn)筆力蒼勁，散發(fā)著濃郁的文化氣息。順著圍屋的天井看去，屋檐的瓦當(dāng)依稀看出藍(lán)綠色彩，與遠(yuǎn)處蔥綠的山頭，相映成趣。
　　 我稀里糊涂地走進一間空蕩蕩的廂房，見地上有許多黑乎乎的條狀物，也沒在意是什么。走到敞開的窗戶前，探頭望去，又見青山竹木。忽然，聞到一股腥臭味，心里一驚，難道地上的條狀物不是某種生物的排泄物嗎？慢慢抬頭，天呀，棚頂黑壓壓的一片，竟是一個挨著一個的蝙蝠。嚇得我趕緊腳底抹油——開溜。
　　 與妻子匯合后，妻子說，這位老人家八十多了，是朱家的后代。他的子女都離開村子，在梅州市內(nèi)居住生活。子女要把他也接到城里生活，他不愿意去，就一個人守在老宅子里。子女們經(jīng)?；貋砜赐先?，捎帶雞鴨魚肉一堆好吃的，老人家說吃不了，都凍冰箱里了。我能理解老人故土難離的心情，城里生活條件好，但不如住在老家老宅里踏實，這里是爺爺?shù)臓敔斏钸^的地方。其實朱家兄弟五人聯(lián)手在山溝里建豪宅，而不是在生活更加方便的梅州城里建圍屋，也是難舍故土的心態(tài)。我也能理解老人子女的心情，畢竟時代變了，天高任鳥飛，城里生活更加方便舒適，他們不必像爺爺?shù)臓敔斈菢涌嗍匾坏??？纯赐Ｔ阼肿訕渑話熘汳車牌的轎車，在這個古村落里，怎么可能感受風(fēng)馳電掣的快意。變與不變都是辯證的，變的是生活品質(zhì)，不變的是鄉(xiāng)情鄉(xiāng)愁。
　　 電瓶車?yán)覀凂傁虼逋?。我問駕車的姑娘，老宅里為啥有那么多蝙蝠？她笑著說，今年這還算是少的，往年更多，在我們這里蝙蝠進宅是一種福分。我恍然想起“蝠”和“?！敝C音，吉祥的象征。在村外的游客中心等了好長時間，才等來返回梅州市內(nèi)的公交車。車子行不多遠(yuǎn)，瞥見路邊道口指示牌上的文字：葉劍英故居。臨近傍晚，這里交通并不便利，擔(dān)心找不到返回市內(nèi)的車，猶豫再三，最終沒有下車。滿懷深深的敬意凝視陰那山，山麓隱在余暉中，桔紅色的陽光灑落山巒，天邊霞光萬道。
　　 梅州第三日的清晨，綠皮火車載著我們緩緩駛出城區(qū)。郊外，一座座青山聳立，茂密的植被彰顯著盎然的綠意。我不知道，山里有沒有梅花樹，亦沒看見盛開的梅花，但心中分明已是梅花綻放、暗香浮動。伴著車輪鏗鏘的節(jié)奏，我默誦起葉劍英元帥的詠梅詩：
　　 心如鐵石總溫柔，玉骨姍姍幾世修。
　　 漫詠羅浮證仙跡，梅花端的種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