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是冬天也是春天(散文)
今冬無雪,干冷的空氣為一些季節(jié)性疾病釀造了大肆繁衍的溫床。進出醫(yī)院的人絡繹不絕,擋風門簾開開合合“吧嗒”不停,幾道電梯都喘著氣上上下下忙碌不休。不到醫(yī)院,真不知患病者之多。到了醫(yī)院你就會頓悟,一個人從出生到衰老是一個多么艱難的過程,人活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小五患的不是季節(jié)性疾病,是做骨外科手術。他來自陜南農村,二十來歲年紀,四方臉,烏黑小平頭,兩道濃密的大刀眉微微揚起,顯得年青利落。先天剛做完手術,麻藥消退后的疼痛使這個后生時不時高聲尖叫,室外過道里老遠就能聽見他脆生生的銳叫聲。
“哎呦——!哎呦——!”
“哎呀呀??!你能不能慢點?!疼死我了??!”
陪護他的是父親,相貌蒼老,說不準到底六十多還是七十多,長期干農活的人,外貌年齡是個假象。父親瘦高個兒,全身衣服灰不溜就,面色暗沉,即使室內暖氣融融,也不曾摘掉頭上的黑灰色帽子。也許父親手拙,每次幫兒子吃藥或者往腋下夾體溫計,都引得兒子一陣陣尖叫和埋怨。他對兒子說話聲音很小。也許父親本來就言語短少,在兒子的病床前處處謹小慎微,生怕稍不留意就弄痛兒子,惹他發(fā)泄不滿情緒。
兒子安靜的時候,父親就躺在旁邊的陪護床上眼望天花板打盹,或者刷手機視頻。醫(yī)院規(guī)定白天病房內是不能打開陪護折疊床的,可是他說身體不適不便久坐,需要躺著休息,護士也就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太擋路就隨他去吧。
小五發(fā)高燒,是感冒引起的。父親買來了藥,兒子服用后果然退燒了。他幾次叮囑兒子:睡覺時不論暖氣多熱,都別露著身子,不然會受涼的。
主治醫(yī)生來給小五檢查傷口,手觸了觸他的腿。
“哎呦呦!疼!疼!”銳叫聲又響了起來。
“你給我閉嘴!叫什么叫?來這里的人,誰的身上沒動過刀子,插幾根管子?哪個像你這樣矯情?”年輕男醫(yī)生的聲音很輕卻又像命令不可違背。小五頓時安靜下來。
醫(yī)生的背影剛從門口消失,小五就嘟嚕開了:“哼,說得輕巧!二十多公分的傷口,咋個能忍?!”
父親幫小五接小便,小五就又叨叨起來,好像啥都不符合他心意。從早到晚,父子倆人要么各自沉默,要么你一言我一語扯大鋸。當然,兒子的聲音那么洪亮,全然不像臥床養(yǎng)病之人;父親的則小如蚊聲,顯然他是讓著兒子的。
“住院前叫你別來你偏要來。你在這能幫我干點啥?這也不會那也不會。叫你配合一下,你就說你有高血壓、糖尿病、心臟病,侍候不了我。既然干啥都不行,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你侍候,就讓我死了好了!”
父親臉色變得鐵青,小聲駁斥道:“你娃沒良心!”
病室的人都把目光轉向父子倆,勸慰小五對父親好好說話,護士、保潔同樣如是??尚∥暹€是喋喋不休。父親甘拜下風剎住了口舌,以沉默應對兒子的槍林彈雨,暗沉的臉罩上一層抑郁的陰云,坐在低矮的陪護床邊直勾勾地望著眼前的墻壁,神色是那樣的無可奈何。
過了兩天,小五還是把父親打發(fā)走了。沒有了父親在身旁,他安靜了許多,要么睡覺,要么玩手機,大小便基本可以自理了,只是吃飯問題難以解決。保潔建議請個臨時護工,幫忙跑跑腿什么的,一天也就幾十元錢。小五說自己經濟窘迫,花不起這個錢。那就點外賣吧,可是外賣太貴。干脆五十元買張醫(yī)院食堂的飯卡,飯點在病室門口就可以打飯,隨便誰都可以幫忙。保潔建議的每個方案都不可取。小五想叫個親戚或者朋友來陪他,但人家都忙得脫不了身,而且有人聽他住院,就拉黑了他的微信。小五嘟嘟嚕嚕,自言自語說人情薄如紙,好似揣著一肚子的委屈。護士、保潔一有空就來看小五,安慰幾句也批評幾句,但小五還是滿嘴的理由。
窗外的夕陽漸漸滑落下去,病房內的光線暗了下來,潔白的床鋪呈現出安靜、平和的氣氛。這時,一個高高的身影從門口悄然而進,身上存留的寒霜之氣似乎還沒有完全散盡。他輕輕走到小五的床前,晃晃手里的一個小小塑料袋,輕聲說:“你要的這個東西,我跑了半個城才找到?!?br />
“咦,你咋總是這么笨!說了門口就有,說了門口就有,你非得跑那么遠的路,自找苦吃!”
這父子倆又開始了,但又不乏暖心……
推開兒科病區(qū)的那扇門,一股溫熱的氣息夾雜著醫(yī)院特有的味道撲鼻而入。這里和骨科病區(qū)只一線之隔,卻是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來住院的絕大多數是流感患兒,爆滿的入住率使這所市區(qū)重點醫(yī)院顯得擁擠而嘈雜,耳邊混雜的凈是小孩兒的咳嗽聲、啼哭聲。
長長的走道乃至拐角處的活動室門前,靠墻排滿了臨時病床,就連護士站的工作臺前也不空著,只給工作人員留了一個出口。在走道你須小心謹慎,更狹窄處須吸氣側身,生怕一不小心就撞了人,影響了護士工作。
若不是床上那些治療中的小小身影,你會誤以為這里不是兒科病區(qū),因為陪護的大人和患兒相比實在有點喧賓奪主。
最小的患兒是個才出生三個月的女嬰,她的臨時床位在護士站對面,護士一眼就能注意到她的動態(tài)。床頭并排放著兩個半人高的深藍色氧氣瓶,像兩發(fā)燃燒過的炮彈。這個看似冷酷的家伙,用一根柔軟透明的塑料管子把氧氣送進小生命的鼻腔,就像臍帶為胎兒提供生命的養(yǎng)分。旁邊的檢測儀上不斷跳動著波浪線和數據,發(fā)出“吱吱”聲。輸液的針頭扎在額頭上方,纏繞著的兩圈白色膠布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圈,旁人很難想象咒語開念時她所承受著痛苦。周圍的每一樣參照物襯得她是那樣的嬌嫩弱小,好像一棵剛破土的芽兒,任何一種治療手段于她都是惡風暴雨。
做霧化的時候,患兒不配合,無奈只能強制進行,起初她一個勁兒地大哭,稚嫩的聲音使得哪怕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微微顫栗一下,由衷慨嘆一個人成長過程的艱難。年輕的媽媽緊緊地抱著她,皺著的眉頭寫滿了疼惜;爸爸蹲在床前,不停地撫摸著她的小腳丫;奶奶俯身端詳著她,撮著嘴“嗷嗷”地哄她乖乖。媽媽盤坐著輕晃身子,臂彎中的孩子像躺在微微蕩漾的小船上,仰望著的面孔在她眼里一定是夜空的星星和明月,看著看著就停止了哭聲。等一切治療程序完畢,媽媽的雙乳就成了她的春天。你聽她吃飽后的“咿咿呀呀”聲,多像春光下小燕子呢喃。額前耷拉著兩個小拇指大的塑料針托,仿佛兩顆晶瑩的珍珠,更像兩只潔白如玉的花蕾孕育著無限的生機。
走道里剛剛空出一個床位,急救床又推進來一個患者。被子緊裹著身材,露著的臉可見是個大概十一二歲的女孩兒,臉龐狹小,下巴尖尖,頭發(fā)散亂地鋪在枕頭上。從她黑紅膚色和父親的衣著判斷,可能來自鄉(xiāng)村。女孩兒樣子十分虛弱。醫(yī)生和護士圍上去詢問病情。
很快,女孩兒被安排在門口那張空著的床位上。吸氧,輸液,打開檢測儀。從她床前經過的人,不由得要瞥她一眼,見她之前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臉慢慢變得平和起來,為她緊繃著的心隨之松緩了許多。
女孩兒的父親身材矮小,頭發(fā)微卷而蓬亂,穿一件軍綠色棉衣,褲腿和舊膠鞋上沾滿泥土。他一聲不響地靜靜坐在床角,木然地盯著檢測儀上的波浪線一波追趕一波。
室內光線漸暗,走道的燈陸續(xù)亮了,父親依舊一動不動地坐著。護士過來提醒他孩子該吃飯了,最好買點粥之類的易消化食物。他說天黑了,不知道哪里能買,護士說出了醫(yī)院左拐就有。見他有些遲疑,護士問有錢沒有?護士這么一問,女孩兒竟然啜泣起來,纖細的手指不住地揉著眼睛,不知是餓了還是心里難過。
這時過來一位大媽湊上前去,弱弱地說,她拿蛋糕過來讓孩子暫時墊個底。父親面無表情地回絕,不用了,他這就下樓去買。剛走出門,大媽趕緊悄悄拿來一袋蛋糕兩盒牛奶塞給女孩兒……
女孩兒要上衛(wèi)生間,父親不便陪著,兩個護士就攙扶著她去。下蹲的時候,一個護士抱著腰,另一個護士幫她拉扯著褲子。
兩天后,女孩兒換進了病房,她竟能獨自走動了。細看,眉清目秀的,氣色也好了許多??上诧L雨后的禾苗,又可以向陽而生了。
深夜,病區(qū)的燈漸次熄滅了,這是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走道微弱的光線把所有物相映出剪影,那是一幅頗有質感的畫面,無聲卻勝似有聲,叩擊人的內心深處。你看那個媽媽,還在地上來回踱步,懷抱孩子搖啊搖。有個媽媽端坐在床上,困倦的眼睛好似即刻都能閉上,卻把懷里的孩子緊抱,母子臉貼著臉,心貼著心。有的一家三口擠一張小床,媽媽和孩子頭朝一邊睡在里側,爸爸朝另一邊睡在外側,頭枕在床頭鐵桿上,一條腿的下端懸空著,也許太困了,鼾聲呼啦啦響。有的父親胖大,小床容不下仨,就坐在椅子上爬在床邊打盹......
病房里比過道好多了,盡管有些擁擠,卻不那么噪雜。一對三四歲的雙胞胎兄弟住在同一病房,爸媽陪護一個,爺奶陪護另一個。做完治療,就在地上玩耍,爬上爬下,逗得家人臉上樂開了花。五六張床被淡綠色落地簾子一一隔開,那樣輕盈柔和,像春天的一抹抹新綠。窗簾也是淡綠色,陽光穿透進來,橘色的光與窗簾顏色滲透,仿佛是溫暖清明的春天,人能聽見潺潺的溪流,鳥的鳴叫;嗅見空氣清新,花兒芬芳。
病區(qū)的清晨,隨著護士的腳步開啟。當人們還在夢中徜徉,護士就像晨露中的小鳥,婉轉地呼喚人們快快起床迎接新的一天。
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前臺的幾個護士頭也不抬地用電腦搜索數據,整理著雪片一樣多的單子,不時回應患兒家長的詢問。每一個護士都忙得馬不停蹄,輸液、送藥、量體溫,這個房間出來,那個房間進去。潔白的大褂罩住了她們亮麗的身材,口罩遮住了青春臉龐,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目光就像春天的和風,讓人感覺到陣陣愜意。
康復了的孩子要出院了,臨走時家人不忘和護士打個招呼,孩子也跟著揮揮小手。護士上前拉住小手,說:“寶貝兒,阿姨幫你摘掉腕上的手環(huán)吧。去掉它,你就是一個健康的孩子了!”
一家人簇擁著孩子跨出醫(yī)院大門。啊!陽光真好??諝庹婧?。這時,一輛急救車呼嘯而來,在醫(yī)院門前戛然而止,車門打開了,幾個白衣天使涌上去,小心翼翼地把病人抬上急救床,快步奔向急診室……
——醫(yī)院來來往往的人,再次印證人生就像往而復來的四季,沒有哪個冬天不可逾越,但也沒有哪個春天能夠永遠駐留,只因有愛,一場春暖花開便抵御了一場兵荒馬亂。就像眼前,是冬天也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