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間歇息的時候，翠英不經(jīng)意想到白天的所見。她和丈夫說：“你說的那道士是個瘦高個？”
　　 丈夫旺華停住了點煙的手：“對呀，你見著他啦？”
　　 “應該是吧，我也不確定?！贝溆⒄f，“你還說比你小好幾歲來著，看著比你都老，也沒有一點仙風道骨，衣服倒是挺特別的。我從他的盤扣套裝里估摸，這人應該是那日日和你講經(jīng)的人?！?br />　　 旺華點上煙，吸了一口，說：“你還別說，他論起道來倒是一套一套的?！?br />　　 “什么道不道的？莫又來你的那一套，云里霧里的?！贝溆⒁贿呎f一邊拿腳踹被窩里的男人，“去去去，換個位置抽煙去?！贝溆⒆钣憛捘腥丝吭诖差^吸煙。都說吸二手煙比直接抽的危害還大，自從那些時都“陽”過一遍之后，翠英覺著自己的肺功能明顯虛弱了許多，動不動就咳嗽。以前她哪里有過這咳嗽的毛?。靠刹荒茉僮専煔鈦淼満ψ约旱姆?。
　　 旺華忙忙地汲拖鞋挪窩。他可不敢不挪，他害怕哪一天翠英較起真來，奪了他的吸煙權(quán)。
　　 旺華實則為一介農(nóng)夫，只是年輕時多讀了幾本書，有不同于普通農(nóng)人的一點思想。想得多了，惑也無端多起來。他常常不平于人生的許多際遇，比方有天看到同村的發(fā)小亦是同學的方勁開了方向盤標志的小車進村，西裝革履，逢人便遞“1916”，笑容可掬的模樣，回家就和翠英叨叨不停。
　　 旺華說：“切！誰能想到那小子會有今日？扁擔倒下去都不曉得是個一字的家伙，蠢死一條牛呢！那時節(jié)，老師們都拿他冇得法。”
　　 “那又怎樣？”翠英說，“人是三節(jié)草，誰曉得哪節(jié)好？只要肯努力，未來總不會錯?！?br />　　 旺華說：“這人生，也就一個命字。命不由我只由天?！?br />　　 “我就不認命。”翠英說，“你莫又說些七的八的，好好種你的地得了。嫁給你，我也沒指望過富貴日子，一家人團團圓圓，平平安安就很好。”
　　 那一天，住在后排的新正和他姆媽吵起了皮。新正說他姆媽心偏得太狠，明明他和兄弟分家一人一半屋的，結(jié)果，深更半夜他姆媽猴著老腰硬是把他從老屋墻上拆下的土磚往弟弟的磚堆上挑。
　　 “好，這樁事你怎么評判呢？”晚飯時，旺華又給翠英出題目。
　　 “新正的姆媽這就做得不對了。小兒子本就在城里好吃好住好生活的，哪里稀罕這幾塊土磚？”翠英說。
　　 “說出這話就證明你不懂真正的人心?！蓖A嘿嘿一笑，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你可曉得何為天道何為人道？”
　　 “我要管他啥道不道的干嘛？能當飯吃，還是能給你飯桌上加出一道肉菜或是一道魚菜來？”翠英說，“我只曉得每天抓緊時間多趕點活出來，一月下地領到好幾千的真金白銀才是實打?qū)崱！?br />　　 旺華看著不開竅的翠英直搖頭：“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
　　 “吃飯！吃飯！”翠英用筷子敲著碗沿打斷了旺華一觸即發(fā)的長篇大論，“莫學了幾句狗腳吊，就滿口的北京調(diào)。要不你惹毛我，撕了你那幾本經(jīng)！”
　　 “經(jīng)”是指旺華的三本寶貝書——《道德經(jīng)》、《易經(jīng)》、《山海經(jīng)》。當然，翠英也只是說說氣話。翠英知道一個人總得有點愛好，就像有的人好酒，有的人好牌一樣。旺華就愛抽幾支煙，另外研究研究他的那所謂的“經(jīng)”。旺華的農(nóng)閑時光，基本都交給了那些經(jīng)。那三本厚部頭的書不是躺在茶幾上休息，就是在與旺華的手指頭親密接觸，當然也少不得吃吃旺華那混合著煙味蒜味的唾液。旺華在翻書的間隙里倘使不抽煙，就必定會去剝兩瓣蒜坨嚼嚼，他說蒜坨殺菌。
　　 “一邊吸著有毒的尼古丁，一邊又瞅機會用蒜坨殺菌，真不曉得你肚里的蒜坨和尼古丁是如何友好共存的。可見生活的細節(jié)里呀，也是無處不矛盾的?！蹦硞€機巧時刻，翠英突然來了這么一段，讓旺華佩服得大張了眼睛：“悟性呀！老婆，讓你做衣服真正是屈才了?！?br />　　 也不知是不是因了這一番高論，才惹得旺華一著空隙，就拉著翠英講經(jīng)話心得的。也許在旺華眼里，翠英屬實“孺子可教”，可在翠英看來，虛頭巴腦的東西都是嘴皮子功夫，空有其表而已。
　　 二
　　 一年到頭中，翠英除了偶爾在農(nóng)事上幫忙旺華拖個溝打個藥以外，其余時間都呆在服裝作坊里。鎮(zhèn)上的服裝作坊有五六個，一個作坊十來號工人，清一色中年婆姨。她們不怕吃苦，加班加點忙活，看似手忙腳亂，實則有條不紊。旺季一月七八千的收入，淡季四五千也逃不掉。翠英每每領到工資，都會把手機上的短信展示給旺華看，旺華看了也不吱聲，只又去翻他的書。
　　 翠英說：“你天天看，天天看的，可莫走火入了魔。你要出門多走動，到人堆里去，和別人說道說道，也顯得你的見識。”
　　 “莫見鬼！”旺華說，“一個個摸頭不知腦的，說對牛彈琴還是輕的。還不如我自個兒在家琢磨有意思。”
　　 若不是幾天下班回來都沒見著旺華的面，翠英還真不會留心。這段時間，旺華總是在翠英已經(jīng)洗完腳煨了被窩才拎著他的茶杯歌火拉天地回來。旺華開門之前總愛在門口的水泥板上剁幾下腳，弄出不小的動靜。翠英翻身下床，從陽臺的落地窗探出頭，沖著下邊隱隱約約的人影說：“去哪里混到這暫才回？這幾天回來都薅不到你的毛了。”
　　 旺華仰面看著顆頭發(fā)炸裂的腦袋，呵呵地笑。
　　 翠英聽著旺華開門、落鎖，只等著他快些上樓一問究竟。結(jié)果只聽得樓下窸窸窣窣好一陣，就有淡淡的清香飄進房間來，接著煙氣彌漫。
　　 “你在燒么事呀？”翠英站在樓梯口，看到旺華彎腰在梯坎上侍弄。
　　 “燃香。安神香。”旺華直起腰來。
　　 “又不知哪里搞來的奇奇怪怪！”翠英嘟囔著回床上去。
　　 原來旺華是終于尋得了知音，有了個自個兒樂意的去處。
　　 旺華說：“隔壁搬來了一個道士，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br />　　 “隔壁？我們隔壁不是早有人住嗎？”翠英很詫異。
　　 “誰說隔壁就是隔壁了？”旺華總愛把近鄰說成隔壁，好像這樣顯得鄰里更親近一些，“我們前排的第一家斜對面不是有空房出租嗎？那道士就是租客?！?br />　　 “哦哦！”翠英說，“他是信道教還是基督教？”
　　 翠英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她對所謂的基督教徒有陰影。鎮(zhèn)上以前就有基督教的班子，他們齊整整穿著尼姑的道袍，會有模有樣的開會，還會做禮拜，只是鼓吹的一些思想讓翠英不敢茍同。翠英的一個遠房姨媽也是一名基督教的發(fā)展對象，她也來發(fā)展翠英，說了許多信教入會的好處。翠英別的不記得，印象深刻的是姨媽說倘若信了教，生病都不需要進醫(yī)院的，只要心誠，病能自然而然痊愈。翠英想：“哼，生病哪有不去醫(yī)院的？這教啊，只怕不是宣揚迷信活動就是被人打了幌子在行騙。”翠英記得那時候把“教”說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姨媽后來因為糖尿病差點瞎了眼睛而去了醫(yī)院，再后來，姨媽也不再說教不教，會不會，那個美其名曰的基督教會也在鎮(zhèn)上銷聲匿跡，再也沒人談起。
　　 于道教翠英也是門外漢，只曉得傳說中的太上老君道教鼻祖是李耳。她去華山那年也見過真正的道士，他們一根發(fā)簪綰高髻，一律清瘦筆挺，灰色道袍加身，或長髯或無髭，或打坐或舞劍。打坐者給人以天地之氣皆凝于其胸之感；舞劍者招式并不繁復，卻讓人覺得一招一式之間，均是劍指神至，似入無人之境。翠英深知人之不同，貌之有異，也曉得不能以偏概全的道理。說去道來，她也只是一個出過幾次遠門的農(nóng)村婦女。雖然很喜歡接觸新鮮事物，也自我感覺包容性夠強，但這些都不足以說明她對事對物完全能摒除偏見，保持不偏不倚的中肯。所以，當旺華告訴他那道士信道教的種種時，她的潛意識里，就想真真正正看一看這位道士的模樣，兩相做出一番比較。
　　 三
　　 翠英看到的瘦高個陌生面孔，確實是旺華嘴里的知己。他比翠英印象里的道士多了一副眼鏡，而且服裝也多樣一些。翠英在上班和下班的途中，著意去經(jīng)過那家門口，也或正眼或乜斜地打量那位小鎮(zhèn)的外來人口。那人好像有多套盤扣套裝，顏色不同，圖案也各異。翠英常常看見他在屋旁忙碌。他把墻角的磚頭瓦塊積攏一堆，圍住幾顆茁壯的塔松。他平整出空地，撒上菜籽，栽上菜苗。不多時，又見他在給豇豆搭架，給黃瓜順藤。他把屋子四面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出來種了菜。菜的生長周期短，仿佛不幾日間，他的住房便被油綠的蔬菜簇擁了。
　　 翠英和旺華說：“我看這人倒勤快。他來我們這里干嘛呢？講學嗎？他靠什么生活？”
　　 “他說他們是有組織的，也不知有沒有工資。哎呀，具體我也沒問。我干嘛問那些，像個查戶口的?！蓖A說，“他桌上的飯菜特別簡單。據(jù)他說他炒菜不放油的?！?br />　　 “炒菜不放油？那怎么行？他孩子那么小，需要營養(yǎng)的。”翠英說。
　　 “誰知道呢！”旺華說，“說到那孩子，莫看他那么小，家里的飯是他做呢！”
　　 “孩子做飯？那道士干嘛呢？”翠英問。
　　 “我也不曉得，或許是潛心修煉吧？我也只是得空了去坐會兒?！蓖A說，“對了，那安神香是道士送的，說是用塔松上的星星果磨的粉?！?br />　　 翠英去看那放在條桌角上的安神香。那是一個有著凹凸咬合條形封口的土黃色牛皮紙袋，上題淡青的狂草字樣，既含有中國風的味道，又能渲染出一份神秘。
　　 “這包裝一看，就可知他不是隨隨便便制香送人的人。只怕這香是賣錢的。”翠英仔仔細細端詳了好一陣，說，“你得給人家錢。”
　　 “他不要錢。”旺華說，“都說是送給我的?！?br />　　 “那人靠什么謀生？”翠英問。
　　 “都說了我不曉得，真是啰嗦婆娘。你好奇你去問去。”旺華一旦不耐煩了就有點牛脾氣，翠英也不強求他。
　　 翠英雖許多次看過那道士，卻只遠遠見著了那孩子一回。
　　 翠英小區(qū)的西面有一條寬白的水泥道，那是小鎮(zhèn)人們散步時愛去的地方。一個七月的清晨，翠英起早床上班，走到西面的拐角，不意間向后望了望，就看到了那道士和那孩子。那孩子光著上身，正在流暢地做著空翻。他先是雙手翻，接著換成單手，直朝翠英的方向來。那道士，依舊一身嚴嚴整整的盤扣套裝，站在男孩的一側(cè)說著什么，好像是在為男孩鼓勁，又仿佛是在糾正男孩的姿勢。男孩越來越近，翠英看到了他扭動的肋骨和紫脹的臉。翠英覺著那男孩的辛苦和可憐來，她幾乎都有些懷疑這孩子是不是道士的親生。她和旺華說出自己的疑惑，旺華怪她婦人之仁。旺華說：“別人那是在鍛煉孩子。別人有別人的教育方式。你不曉得吧，他在三伏天還和孩子一道趴在太陽底下的長凳上曬背。曬背你曉得啵？曬背可以強身健體，吸收陽氣。”但不管旺華怎么說，翠英還是把自己特意買的兩提純牛奶讓旺華給那孩子拎過去。
　　 翠英說：“別人送了你香，你也當回禮不是？”旺華拗不過，只得聽翠英的。可等翠英從作坊下了夜班回來，旺華就迫不及待地責怪她多事。說那道士不讓孩子喝，說執(zhí)意要他拎回來，說這樣會腐蝕了孩子的意志。說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翠英見旺華一開腔就沒完沒了，就像掐蛇的七寸一般果斷扼住了那話頭：“你就別王媽媽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了，你就只說他最終收沒收那牛奶?！?br />　　 “收倒是收了，只是……”
　　 “收了就行。”翠英調(diào)頭就去上樓。
　　 四
　　 都說解鈴還須系鈴人，不知自己設置的疑團算不算得一件自己惹下的麻煩事，反正翠英一直疑惑的隔壁道士的謀生之法，被翠英自個兒找到了。
　　 那天翠英休班，在小區(qū)閑逛，就見著兩個老人從道士處出來。兩位老婆婆差不多八十左右年紀，她們面若棗核，身材干瘦，但都不矮，也不佝僂。只是其中一個仰仗著經(jīng)一輛嬰兒車改造后的推車著力前行。這推車，可以起著拐杖的作用，卻比拐杖省力、靈便得多，很得小鎮(zhèn)老人的青睞。沒推車的老人問：“腿疼得好些了嗎？效果好不好？”
　　 “是像好了許多。”推車老人說。
　　 “他說得一個療程。一個療程多少錢？”
　　 “一千?！?br />　　 “都給了嗎？”
　　 “給了。只要腿不疼，兩千我也不嫌貴。”
　　 “人一老，病就多?！?br />　　 “你曉得的，我這腿看了幾多地方喲，都不見好。這回扎了才兩回針，人就覺得輕松多了?！?br />　　 “你說這老年人的病呀，說輕不輕，說重又死不了。總是麻煩兒女也不好，孩子們也忙?！?br />　　 “可不是……”
　　 翠英尾隨兩位老人走了一氣，聽她們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一番閑話后，也就停住了腳步。“原來，這道士還有針灸的本事。倘若真有本事，對這小鎮(zhèn)的老人，可不能不說是一樁美事呢！”翠英想。
　　 “英妹子，今天不上班呀？”新正媳婦提著大包小包迎面過來打招呼。
　　 “這是哪里去了的？”翠英問。
　　 “去城里兄弟那了。”新正媳婦說，“你說我那老姆媽是不是多情多禮？我弟媳說那另一半老屋她不要了，磚送給我們。說老姆媽他們也幫忙養(yǎng)著。姆媽在我們跟前，讓我們多擔待些，他們工作忙，每月定會按時打來姆媽養(yǎng)老的錢”。新正媳婦又揚了揚手里的袋子：“這些，都是弟媳婦給的。我弟媳婦，通情達理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