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讀唇術(shù)(散文)
一
當一杯熱乎乎的咖啡端到手里的時候,我一直凌亂的心神才稍稍安定一些。轉(zhuǎn)頭掃視這家咖啡店,極富浪漫氣息的朦朧光影中,并不見多少客人消費,唯見對面隔間里,端坐著一個年輕女子。她一襲紅色風衣,以一方海藍色的手帕,隨意將烏黑的長發(fā)挽在腦后,姣好的面容里似乎隱隱藏著一絲憂郁的色彩。俯仰間,她好像一直對著虛無喃喃自語些什么。突然,我有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此刻的我,仿佛已習得一種技能,不需動用聽覺,僅僅憑借她的口型和雙唇觸碰的頻率、模樣,即可讀懂她的話語,甚至,可以借助唇語直接窺探到她的內(nèi)心。彼時彼刻,一些詞語、詞語與詞語的組合,從她的雙唇滑過,如一首流動的詩篇,溫暖而生動;又像一篇失意的辭章,冷峻而枯瘦,我仿佛洞悉了她的一切欣喜與期望、恥辱與挫敗……
我是怎樣走進這家咖啡店的?好像與我突然喪失聽力密切相關(guān)。
之前,一個人行走在小城并不寬廣的街市上,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停下腳步,獨自呆立在街道一側(cè),感覺世間的一切喧囂莫名被一股力量阻塞,包括街角一家餐館為招攬顧客播放的搖滾曲、川流而過的汽車發(fā)出的焦躁鳴笛、來來往往穿梭于街市的紅男綠女的談話聲和嬉笑聲,統(tǒng)統(tǒng)都被無影無形的帳幕所屏蔽。然而,透過模糊的鏡片,遠遠地,我明明看到街角的那家餐館,音響設(shè)備一直連接著電源,指示燈也像鬼火一般,不間斷地閃爍著;我的目光,也明明可以洞穿汽車的前擋風玻璃,看到司機在用左手拇指不耐煩地狂按方向盤;明明看到男男女女的嘴唇不停翕動,還有人咧著嘴巴,唇角上揚,做出朗聲大笑的樣子……我突然慌張起來,第一次感到無聲世界的恐怖,就像一不小心雙腳踏空,正從一座百尺高塔的頂端,急速向著深不見底的地面墜落!
難道短暫失聰?抑或,因數(shù)月未掏耳朵,耳孔早已被耵聹徹底堵塞?或者,還是有什么無法言明的原因?我難以置信眼下的這一切,只是下意識地伸出小指,反復掏弄著兩個耳孔,想盡快逃離這夢魘一般的窘境。然而,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唯像一個失魂落魄的受驚者,狼狽逃進這家臨街的咖啡店,匆匆選擇一處僻靜的角落坐定,想借此穩(wěn)定一下狂亂的心神。
一個瘦高的服務(wù)生見我進門,用托盤盛著杯盤和方糖向我走來。他左手高高托舉圓盤,右臂反扣在后腰,優(yōu)雅地向我傾一傾身子,雙唇一張一合,似乎在小聲請客人點單。我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我能確定的是,通過他的唇語,依然可以讀明白他的意思。在極度尷尬間,我趕忙胡亂點了一杯拿鐵,唯恐他繼續(xù)杵在身邊,察覺到我難以掩飾的窘態(tài)。
這樣的發(fā)現(xiàn),讓我既驚喜又惶恐——或許,我就是某位神祇選定的幸運兒,受他青睞,剎那間,便習得一種古老的秘術(shù)——讀唇術(shù),我根本不必聽音辨聲,只需細細觀察說話者的唇形,即可破譯他們唇齒間藏匿的種種秘密。
這一技能,似乎是神明為我打開的另一扇大門,透過窄窄的門縫,我既能看到人們的夢想、掙扎與勝利,也能窺到他們內(nèi)心的恐懼、痛苦與彷徨。他們的全部生命色彩,都將在我眼前無所遁形……
世間一切不為人知的隱秘事件,都天生自帶神秘色彩,一直蠱惑人們想方設(shè)法一窺究竟。在驚訝之余,我反復驗證自己的異能,一心想找到神明之所以選定我的緣由。慢慢地,我察覺到,當我的耳廓能夠清晰地捕捉到各種聲響的時候,原有的讀唇術(shù)便會莫名失效——我依然需要像正常人一樣,借助聽覺才能聽音辨聲。而恰恰相反,在一些特殊情況下,譬如,耳鳴,罹患重感冒耳聾鼻塞,抑或與人對話,又恰逢周遭環(huán)境異常嘈雜等等,即可瞬間激活喪失的讀唇術(shù)。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愈發(fā)好奇,急切想窺探人們隱藏的更多秘密。
二
究其實,我的出生之地,一個距離小城約50華里的偏僻小鎮(zhèn),擁有讀唇異能的人并不止一兩個。象峪河水日夜流淌,滋潤著兩岸的百畝良田,又滋養(yǎng)了百余戶人家。村北的山漢爺爺,據(jù)說,就是一個掌握了讀唇術(shù)的干癟老漢。
農(nóng)閑季節(jié),中午和傍晚時分,農(nóng)人們都習慣于端著飯碗,聚集在圓智寺門前,談?wù)撉f稼的長勢,預(yù)測年末的收成。當然,也有婦人喜歡在那里放肆地八卦東長西短,也有一些白發(fā)老者在那里說書、講故事。這當口,山漢爺爺始終默不作聲,只擎著一桿長長的煙袋鍋,“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伴隨黃銅煙鍋里的煙絲明明滅滅,一股股濃重的白色煙氣,也從山漢爺爺?shù)碾p唇間裊裊升騰。待眾人吵吵累了,山漢爺爺咳嗽一聲,隨即吐出一口濃痰,用手一抹山羊胡子,開始慢條斯理講述他習得讀唇術(shù)的種種神通。
上年紀的人都知道,山漢爺爺年少時得過一場大病,七八天高燒不退,差點丟掉性命。幸虧,村子里的老中醫(yī)醫(yī)術(shù)高明,開出十幾服中藥,才勉強留住山漢爺爺?shù)男∶?。也由此,便落下耳聾的毛病。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山漢爺爺能看明白人們所說的話語。聽他說,他完全是從圓智寺的神像那兒習得了讀唇術(shù)的異能。
圓智寺,二進院落,不大,卻是氣象萬千。從南至北依次坐落著山門、倒座天王殿、鐘鼓樓、過殿、配殿、大覺殿70余間殿宇,供奉著“三世”大佛、釋儒道三圣、達摩祖師,千手觀音、文殊、普賢和十八羅漢,還有道明、閔公、十殿閻君。他們塑形精美、神態(tài)各異,唇形自是千差萬別。即便分列在山門兩側(cè)的哼哈二將,唇形也分明呈現(xiàn)出“哼”“哈”二字吐出的模樣。寺里,千佛殿中保存著千佛壁畫,大雄寶殿也留著明代佛教水陸空大法會的完整壁畫。
山漢爺爺說,寺里的每一座神像,每一幅壁畫里的佛和菩薩,乃至每個神明,都以唇形透露了某種訊息。像他這樣喪失聽覺的人,只要心還沒有死去,總能從神佛那里獲得某種啟示,藉此練出“以眼觀聲”的技能。
山漢爺爺?shù)墓适?,早已耳聞,但我很是懷疑他并非真聾,而是一個噱頭,借此讓人對他崇拜不已罷了。
三
現(xiàn)實中,幾乎所有小孩子咿呀學語,嘴里吐出的第一個詞,定是“媽”或“媽媽”;而第二個詞,估摸大多是“爸”或“爸爸”吧?這兩個詞的發(fā)音極為相近,于大多數(shù)一周歲的孩童而言,還能分辨得比較清楚,但對于不足周歲的娃娃,卻是一樁令人十分糾結(jié)的難事。很多小娃兒,平常叫“媽媽”輕而易舉,一旦呼叫“爸爸”,又極易與“媽媽”的發(fā)音相互混淆。
在小城公園,經(jīng)常見到年輕媽媽,端坐于涼亭下,雙手扶在孩子胳肢窩里,讓寶寶面對面立在自己膝上,以雙唇輕觸的微妙變化,不厭其煩發(fā)出“媽媽”“爸爸”的呼叫聲,親身給小寶貝作示范。
那些小寶寶也許自帶靈性,澄澈的眸子反復捕捉母親不同的唇形,終有一日,自會分辨清“媽媽”“爸爸”的不同發(fā)音。
想來,不管聰慧或笨拙的孩童,都是上帝派到人間的天使,在降臨之前,都從造物主那里習得了讀唇術(shù),讓他們在周歲左右,憑借聽覺,輔之以眼睛鎖定大人說話的唇形、表情,便能學會母語,且在以后的日子里得心應(yīng)手,習得復雜的語言系統(tǒng)。
當然,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是幸運兒,總有那么少部分孩童,被一時迷糊或醉酒的天地神明忽略,還沒來得及接受造物主的祝福,且賜予他們應(yīng)有的視覺或聽覺,便急匆匆降臨人世,墮為盲人或聾啞人。但其中的一些人,并不會就此屈服于宿命的安排,以一己之力硬杠命運的不公,依然將自己的一生過得如常人般活色生香。
四
是什么讓我對讀唇術(shù)不再懷疑?應(yīng)該是源于影片《聽說》吧。片中,男女主角都是聾啞人,但并不影響他們利用手勢和唇語交流感情。即便不使用手語,我猜想,熱戀中的青年男女心有靈犀,盡可以通過唇語無聲表達“我愛你”“我想你”之類的旖旎情話,而不需對方大費周章理解。
然而,可悲的是,隨著年歲漸長,老天賜予人的讀唇術(shù),將被一一無情收回。人們只能回歸本源,以視覺觀物,以聽力辨音,以口舌嘗味,以肌膚試溫,如同王安石《傷仲永》里的那個男孩,逐漸“泯然眾人矣。”
“瞽者善聽,聾者善視?!币苍S,讀唇術(shù)本是造物主給予失聰者的一個恩賜,讓他們能以此看到親人、朋友唇齒間送出的溫馨祝福,也能察覺出兇徒歹人的惡語相向;而有的人雙目失明卻聽力倍增,自然也是天地眾神賜予他們的無形補償,猶如“樂圣”師曠,不止能辨音、善彈奏,有《陽春》《白雪》傳于后世,更兼擅長辨識鳥語,死后飛升凌霄寶殿,被玉帝賜封為“順風耳”。
《道德經(jīng)》云,“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弊x唇術(shù),或許,正符天道自然!
老弟這文還未編發(fā)時我就讀了,寫得好,下了功夫,沒有一定的文字能力是無法寫出的,富有自己特色的佳作。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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