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間觀戲(散文)
我混跡在擁擠的人群中,努力踮起腳尖,也不能看見戲臺子上的一舉一動。母親牽著我的手,生怕我走丟。耳邊時而傳來一陣哄堂大笑,時而傳出緊緊慢慢的鼓點。
一場大戲在上演,母親說是《摸羊圈》。所以我對戲曲的了解自《摸羊圈》開始。對戲曲的記憶來自若干年前的某一天:葛廟大集,母親捏著一毛錢一張的戲票,按著我的頭(試圖讓我矮下身來,看戲園子的人才不要票)走進了一處簡陋的空曠地帶。樹上,墻上,自行車的后座上,全是人,黑壓壓的人。我個子小,只能抬起頭看見白亮亮的天,或者,目光擠過人縫,偶爾看見戲臺子上掠過的衣袂。
《摸羊圈》的情節(jié)簡單。朱春登替叔叔從軍。嬸娘宋氏為了霸占長房家產,著意內侄宋成謀占朱春登之妻,假意陪伴朱從軍,并在路上暗下毒手。宋氏遂逼朱妻改嫁內侄,朱妻不從,受盡折磨,后宋氏又將朱妻婆媳二人,趕到山里放羊,并逼迫她們,所有的羊下了羔羊才能返家。自此,婆媳二人餐風露宿,婆婆哭瞎了雙眼(那些羊全是公羊,朱妻為安慰婆婆,未告訴其真相),每每希翼摸向圓滾滾的羊腹,每每失望而慟哭。結局是美好的,僥幸逃脫一命的朱春登,立功封侯而歸,殺死宋成;朱春登因從軍時懷揣一只破碗留存府上,朱妻婆媳討飯時失手將破碗打碎,從而夫妻相認,母子重逢。
簡單卻離奇的情節(jié),往往會成為鄉(xiāng)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在這些被賦予陰險狡詐、痛苦傷悲的章節(jié)中,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條通往對人間黑白自我認知的道路。在鄉(xiāng)人簡單的思維中,正義與邪惡就是判斷的基本法則,美好與丑陋就是單純的鄉(xiāng)土倫理。他們以此為警示或榜樣,告誡自己,也教育自己的子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月上中天,屬于孩童的時間開始。我們隨意找到一個合適的地點,在村東的土戲子臺上,扮演屬于自己的角色。女孩穿上母親或姐姐寬大的衣衫,就當甩起了水袖;男孩手執(zhí)一根小飛蓬的草稈,馬鞭揚起,噠噠的馬蹄聲響在童年深處。廝殺或沖鋒陷陣,在面對敵人刀槍時面無懼色,深情或悲悲切切,試圖用一顆少年心體悟人間冷暖。大人們也省得操心,他們最善于借機說事,將戲曲里的情節(jié)添油加醋,講給孩子們聽。
無疑,戲曲對鄉(xiāng)村有著巨大的影響,以潛移默化的方式滲透進鄉(xiāng)村生活。
首先是孝道。窘迫的鄉(xiāng)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處于貧寒之下,鄉(xiāng)人們面對的是連綿的黃土,黃土里能生長莊稼,但長不出更多的期望,他們不得不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以求桑榆之年能有一個安妥的依靠?!秹︻^記》是講述孝道的經典,大怪、二怪分別是兩個代表冷酷與虛偽的人物,他們受制于各自的妻子,在父親行將老去時選擇了相互推諉,而把自己的親生父親置于寒風中的墻頭之上。鄉(xiāng)村需要拯救,更需要拯救的是親人鄰里之間的冷漠和冷淡,這時代表民間法理的一方——父親的舊好王銀匠適時出現(xiàn),以當年張木匠曾經私藏銀兩為誘餌,上演了一出爭爹大戲。結局有些殘忍,張木匠死后,戲臺上象征墻頭的桌子倒地,將不孝子、悍婦一起壓在墻頭之下,落幕的嗩吶響起,觀戲者紛紛起身,身心得到了巨大滿足。
仁義與深情,兩個詞似乎關聯(lián)著人類最基本的同情心,也像兩個緊密的扣結,將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引向縱深。這里面的代表當屬《卷席筒》,一句“小蒼娃我離了登封小縣”,將很多人的眼淚引流出來。異父異母,原本毫無關系的兩個人,就這樣成為兄弟,嫂娘比母,在中原土地上也不是沒有來歷,《小包公》里的叔嫂關系和《卷席筒》里的叔嫂關系大致相同,他們在生活的基礎上建立起不同于血緣的信任和情義。這時的小蒼娃母親是非正義的一方,企圖害死丈夫曹林,嫁禍于曹長子之妻張氏,并賄賂縣官,將張氏屈打成招。整個劇目下來,以小蒼娃代嫂入獄、押解路上的蒼涼呼告為重頭戲,可謂聲聲泣血,句句含淚,絕望之中隱忍著一種悲憤。名為《火焰駒》的秦腔,也講述了一個深情之人,販馬人胯下一匹棗紅馬將全戲引向高潮,知恩必報,義士、義馬奔赴千里邊關,一縷燃燒的火焰不滅,奠基了鄉(xiāng)村秩序的基礎。
說起舊時的愛情,總難免脫離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成說,到了婚齡的男女,幾乎只能聽命于父母安排,將自己的愛情之舟、命運之舟放逐于時間的河流。那么因愛情而叛逆,就成了鄉(xiāng)間戲曲的絕對命題之一。這其間《梁?!放c《西廂記》等劇目的重要性就凸現(xiàn)出來。梁祝為愛情而死,逃脫不了命運的枷鎖,那么就香消玉損,你和我,從此化為深情相依的蝴蝶翩飛于世間,這時的時間冷酷,絕望,愛情成為一座孤絕的墳墓。而《西廂記》近乎愛情的啟蒙,普救寺,原本就有普度眾生之意,這時要度一段一見鐘情的情緣,紅娘是丘比特的化身,抑或以月老的另一副面孔出現(xiàn)在愛情的溝壑之間,架橋鋪路,借用月光下的一張木梯成全了自由之愛。
戲曲有戲曲的進化之路,也有著屬于自身屬性的真實或虛構,《西廂記》據說來自唐朝詩人元稹的一部半自傳體小說《鶯鶯傳》(原題《傳奇》)。元稹出生在河內縣清化鎮(zhèn)的趙后村,和鄰村一個叫崔小迎的姑娘,青梅竹馬,元稹八歲時父親去世,崔家更把他當親人對待,后兩人私定終身?!耳L鶯傳》中,十里長亭相送,鶯鶯再也沒能等回來她的張生;同樣,青梅竹馬的崔姑娘也沒能等到她的另一半。張生金榜題名,另娶他人,不久之后,鶯鶯也嫁人了,“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辈贿^是作者始亂終棄的借口,也難怪魯迅評說“文過飾非,遂墮惡趣”。但無論怎樣,流傳下來的劇本還是完成了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深情敘述。
更有癡情者,她們幾乎有著相同的身份,出沒于煙花柳巷之內,委身于王侯富賈之側。她們在沉陷中等待一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人,以期將自己贖回到樸素的煙火日常。杜十娘站在瓜洲古渡的渡船上,一夜寒雪阻塞了歸鄉(xiāng)之路。鄉(xiāng),何處才是家鄉(xiāng)?路,何處才是歸途?李甲,這個背信棄義的虛偽之徒,在孫富的花言巧語之下終于露出一副小文人的丑態(tài),以千金將曾經愛戀的女子賣于他人。千金?呵呵!杜十娘在笑,笑這所謂的海誓山盟,笑這匆匆流淌的徹骨之水,散盡百寶,將一個華麗凄涼的背影留給世人,留給唏噓的人間。也有善始善終者,《繡襦記》中的李亞仙,用貼身的繡襦將所愛之人懷抱,忍辱負重,終至修成正果;《玉堂春》里的蘇三,一句凜冽的唱腔驚動南來北往的行人,她要申訴自己的種種冤屈,她要砸碎身上的枷鎖,突破命運的重重封鎖,重返王景隆的身畔。
戲曲若依類別劃分,大略可分為道德戲、公案戲(也叫清官戲)、帝王戲、風塵戲和才子佳人戲等。這是我的劃分,也是戲曲流變的約定俗成;或許還有其他歸類方式,我并沒有做更為深入的探究。我對戲曲的迷戀與寫作,完全來自一個不期然的念頭。
農歷三月十八日的鎮(zhèn)街,熙熙攘攘。按照本地風俗,這天是后土娘娘誕辰,四鄰八鄉(xiāng),或有擔經者,或有趕香火的人,更有農閑時節(jié)的鄉(xiāng)人,紛紛趕來。廟宇不大,就在老供銷社原址上,香煙裊裊,祈福敬拜的人往來不絕。但戲臺子就搭在我家店鋪門口,鑼鼓絲弦,一些老年人就搬著馬扎、或讓年輕人用電動車送來聽戲。生意是做不成了,觀戲者堵得水泄不通,劇團的高音喇叭聲振寰宇,鴨雀噤聲。我想,我是不是可以以此為引線、借由戲曲進入鄉(xiāng)土精神內部、進入另一緯度的時空?
安史之亂是一個坐標,這時的戲曲已見雛形。少年時期的陸羽,唐天寶二年來到了湖北天門,加入戲班,有過學習并演出的經歷?!蛾懳膶W自傳》載:“困倦所役,舍主者而去,卷衣詣伶黨,著《謔談》三篇,以身為伶正,弄木人、假官、藏珠之戰(zhàn)?!币布词恰瓣憛④姟钡膩須v,而“參軍”一詞,是唐宋時期所流行的一種表演形式,主要由參軍和蒼鶻兩個角色作滑稽對話或動作,引人發(fā)笑,有時用以諷刺朝政或社會現(xiàn)象。到了“陸參軍”,劇團的組織形式已經和后來的流動班社大致相同,一個家庭班,一個靠她吃飯的角兒劉采春,既投靠官府演出,也自行營業(yè)。
到了北宋崇寧、大觀時期,隨著汴京瓦舍的出現(xiàn),各種伎藝開始自動聚集在一起,向市民觀眾常年賣藝、表演,有小說、講史、小唱、諸宮調、合生、武生、雜技,以及各種傀儡戲、影戲、說笑話、舞蹈滑稽表演等諸多形式。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討取生活,也在不自覺的情況下將戲曲的演進向前推進了一步?!稏|京夢華錄》說,汴京瓦舍“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笨梢姰敃r已經具備了廣大觀眾的基礎。接著就是宋元雜劇的繁盛時期,以北雜劇為主,質樸,自然,開創(chuàng)了一個后世戲曲無可比擬的時代。比較有代表性的雜劇作者諸如關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等人,使北雜劇成為一代之文學。
我乘著文字的翅膀在時空中穿行,關漢卿正在構思與民女竇娥有關的章節(jié),他站起坐下,亦不能平復心中壓抑的怒火,隨著竇娥即將喊冤赴死,六月大雪紛紛飄灑,那染血的白菱,大旱三年的誓愿,將劇情推向高潮?!段鲙洝分械膹埳瑹o奈與心愛之人離別于長亭,“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边@一路回望與吟哦,所謂愛情不過是彼此深深的堅守。白樸原為白居易后人,其代表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取材于白居易長詩《長恨歌》,一曲霓裳羽衣曲,講述的是一代帝王夢碎馬嵬驛的千古奇情……這樣的閱讀對我來說無疑是自由的,充滿想象空間,元雜劇的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輔相成,且對人世滿懷悲憫。
南戲的形成有著地理上特有的標識,宋末興起于溫州等地,也有溫州雜劇、永嘉雜劇之稱,萌芽于民間歌謠、小曲,曾受諸宮調和北雜劇的影響。與北雜劇有著劇本結構、扮演角色、演唱形式和音樂曲風上的不同;相同的是彼此都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在戲劇沖突中刻畫人物形象。從白樸和關漢卿等一些北方雜劇作者的行跡上來看,也對南戲產生了較大影響。而昆曲從延承上來看,雖誕生于蘇州昆山一帶,但起源于浙江海鹽腔、余姚腔,與發(fā)端江西的弋陽腔遙相呼應,構成了同屬南戲系統(tǒng)的明代四大聲腔。
我在起伏動蕩的歷史冊頁中尋找,就像撐著一只單薄的獨木舟楫漂浮在聲音的海洋,而這近乎幻術般的聲音來自于很多地方。我不能一一去尋找它們的發(fā)源誕生之地,但肯定知道無論哪一種聲腔都和彼地的鄉(xiāng)風民俗有莫大關系。利用閑暇之余看戲,幾乎在很長一段時期之內成為習慣,真實或虛構,篡改或整編,一場大戲仍然留存著舊時痕跡,就像一座座聲音的遺址,可以透過其抑揚頓挫的唱腔,感觸那些遠去的場景,以及曾經觸動過千萬人心弦的旋律。
去蘇州昆曲博物館,偌大的一座庭院,很多展廳里空空如也,一個看守的保安在墻角深睡,一位管理員大姐告訴我,對面展廳值得看一看,我則全然隨心,墻壁上懸掛的臉譜,詞牌,以及昆曲的歷史及淵源,一個個看下來心靜似水。透過一扇巨大的鏤空的屏風,杜麗娘在屏幕里哀哀怨怨地唱,一株老梅伸出長長的枝干指向牡丹亭所在的地方。似真似夢,如幻如影,愛情與等待,別離與相聚,朝代變遷與人事更迭,不知幾百年前的湯顯祖作何感想?在因為《論輔臣科臣疏》而被貶后,又因觸怒權貴而招致上司的非議和地方勢力的反對,最后在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憤而棄官歸鄉(xiāng)。而此時,恰是《牡丹亭》付刻之時,既然仕途險惡,那么不妨沉醉于戲劇及詩詞創(chuàng)作,遂成“臨川四夢”。
這是湯顯祖的命運,同樣也是很多戲曲劇作家的命運。落第歸來的李十三,在渭北鄉(xiāng)村的一個小小書館里寫下“十大本”,包括《春秋配》《白玉鈿》《火焰駒》等八部本戲和兩部折子戲,后因嘉慶為加強統(tǒng)治罷演地方戲,陜西的許多皮影戲曲藝人遭到鎮(zhèn)壓,李十三就在逃跑的過程中疲憊而死?!翱蓱z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說的是清代劇作家洪昇,《長生殿》成,一時轟動京邑??滴醵四?,卻因在孝懿溫誠仁皇后佟佳氏大喪期間于寓所演出,被言者所劾,革去國子監(jiān)學生籍,一時株連達五十人左右。洪昇也在自南京返回途中失足落水。還有“南洪北孔”的孔尚任,《桃花扇》脫稿后,于康熙三十九年三月被以“疑案”的罪名罷官,這從他的《放歌贈劉雨峰》詩句“命薄忽遭文字憎,緘口金人受謗誹”中可以推測,這次莫須有的罷官理由可能與《桃花扇》有關。
戲曲最初的誕生原本與勞作相關,先祖?zhèn)冊卺鳙C與勞動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出狩獵舞與戰(zhàn)爭舞,而后進入農耕時代,與農事祭奠、神靈祭祀產生了莫大關系,春秋戰(zhàn)國時期,出自《楚辭·招魂》的“二八齊容,作鄭舞些”,描述的便是當時祭祀的場景。接著是漫長的發(fā)展與形成期,角抵戲,參軍戲,從廟會到瓦舍,進而過渡到以宋雜劇與金院本為代表的戲曲初步成熟階段。但除了娛樂諷諫的功能幾乎從未改變,反映現(xiàn)實生活、真實民生的特征從未改變,并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力量,演員與舞臺,表演形式與劇作家,以沉默對抗無形的壓迫,以戲謔或深情開掘了歷史的另一條河流。
聲音的河流浩浩蕩蕩,我在真實或虛擬的光影中捕捉那些溫良與狡詐、歡樂與悲情的面孔,也在一條聲音的河流中起起伏伏,伴隨著高亢或壓抑,凄婉或歡聚的鼓樂絲弦,尋找古典的遺跡。
童年的場景不再,有關母親的記憶也越來越遠,“初聞不知曲中意,再聽已是曲中人?!比碎g觀戲,悲欣交集中,或許一個人在世間所有的軌跡與執(zhí)念,只不過是為了追尋曾經的自己。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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