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思】給離世十周年的父親(隨筆)
爹爹:
今天是您離開我們十周年的日子。回想起來,總覺得沒有那么久,就像是十個月的樣子。我不知道,是日子太快了,還是您在我的心里從來就沒有離開?
總想用一種方式來紀(jì)念這樣的日子。平時,我們通常會擺出您身著中國人民志愿軍戎裝的照片,那是您最喜歡的照片,再擺上一雙筷子,就像您就坐在我們身邊,一起生活。但是,十周年的日子,不能簡單了,不能沒有一點儀式感。很快,我就想到了給您寫信,畢竟,這是你我父子之間用得最多最習(xí)慣最有效的溝通方式,相信這種方式是您最喜歡,也是我能夠用來向您匯報的最好方式。
爹爹,兒子我一直記得您的信,是您的信影響了我一生。
小的時候,您在大城市上班,我和媽媽在鄉(xiāng)下生活。您的信,成了我們母子翹首以盼的大事,也是我識字啟蒙的開始,“爹爹”是那時候最早學(xué)會的字。再大一些,我就可以代筆寫信了。您常寫信回來,每次我娘都讓我讀,不認(rèn)識的字就教我,我代筆復(fù)信時,我娘邊做家務(wù)邊口述著讓我寫上。親愛的爹爹,是那時最為熟悉的用詞。每次寫信,總是讓我想起,還有一個親人在外地。爹爹要回來了,我娘便要我去壟里的水圳里弄點魚、泥鰍什么的,因為爹爹特愛吃。爹爹,在我心里,您就是一個在外面闖蕩的男人,像堂前的飛燕,幫家里添置這添置那的,讓家人過舒適的生活。
后來,當(dāng)寫作成為職業(yè),我也成了一個省級作家,有人就戲說,是給爹爹寫信練就了文筆,我的處女作應(yīng)該就是給爹爹寫的信。我覺得,是有些道理的。
我13歲那年,我娘病逝,我到了城市您的身邊讀書。奇怪的是,我們父子之間的溝通,卻還是習(xí)慣用書信留言的方式。當(dāng)然,盡管我們在城市生活,但寫信給您時,還是沿用著兒時在鄉(xiāng)下時“爹爹”這個土得掉渣的稱呼。
與爹爹您生活在一起,就像跟部隊的長官一樣,我永遠(yuǎn)只有“立正”“敬禮”的份兒。像這樣的玩笑話,過去想都不敢想。我們父子之家最大的特點就是:沉默,就像一座高山與一座小山佇立在家庭的天空下。這種山與山之間形成的對峙,因缺少了我娘這條母親河,因而缺乏嘩啦啦流水般的聲響。這種近乎無聲的生活,堅持了13年,直到我結(jié)婚成家。13年間,我們父子交流的方式就是寫信留條子。
爹爹您知道嗎,我畏懼您,因而話語很少;您可能想在兒子面前顯示威嚴(yán),因而話語也很少。我們父子之間溝通的“留言簿”,一般掛在家里大門的后面,一旦擺在了客廳的餐桌上,就是有留言?!拔胰ズ游鏖_會,午餐到食堂吃?!薄澳愕呐W醒澴詈脛e穿,院子里有議論?!薄跋轮芑乩霞遥o你母親掃墓,要請好假?!薄鞍l(fā)了一個日記本,你拿去做摘抄本?!?br />
記得嗎?爹爹。那時候,您每天弄飯做菜,我拖地抹桌;吃飯時您坐東朝西,我坐西朝東,您夾素菜我夾葷菜,您夾葷菜我夾素菜;您看新聞聯(lián)播,我看文藝相聲電視劇,您睡覺養(yǎng)神,我看書習(xí)字,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晚上,爹爹您說話了,讓我如今都記憶猶新,實際上是大聲的訓(xùn)斥我了。
那天的夜空沒有月亮星星,陰沉沉地就像您嚴(yán)肅的臉,那天的電視很精彩,您卻古怪的起身進(jìn)了臥室,那天您的鋪板吱吱呀呀地響個不停,且伴著幾聲輕微的哼哼聲。您在朝鮮戰(zhàn)場落下的傷痛,間或發(fā)作一次便哼哼幾聲,我習(xí)慣了。“你個畜生,我這么哼你聽到?jīng)]有!”我趕緊放下電視節(jié)目跑到您的臥室,開燈見您蜷著身子縮成一團(tuán)翻來滾去,鋪板吱吱呀呀地呻吟著?;袒痰奈覇柲奶郏娔孀「共?,便想替您揉,手伸在空中卻不敢挨您,急得我站立不安手腳無措?!叭ズ靶■?!”我這才急忙敲開對門的門,瞿哥見狀:“去醫(yī)院,帶錢。”用大衣披在您身上,攙您上了單車。我關(guān)了電視拿了病歷和錢趕出來,想扶扶勾著身子抱住車座的您,卻被冷冷地拒絕了,我的心顫了一下。您臉色慘白,且陰沉沉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您老了,心目中強(qiáng)大的爹爹,已經(jīng)老了。
我結(jié)婚之后,您一個人住。我回去看您,每次都會給我寫一封信,擺在餐桌上。這些信,有的是您的親筆,有些是書上摘抄的格言。我至今保留著,您看:
其一:驕傲是修筑無知和狂妄的高墻,謙虛是探索智慧與真理的門窗。批評是跌到爬起的拐杖,奉承是覆蓋鮮花的陷阱。
其二:你肩負(fù)的任務(wù)更重了,要為公司生產(chǎn)經(jīng)營而朝思暮慮,為全體人員的生活而出謀劃策,要不怕辛苦地走訪群眾,深入群眾,傾聽群眾的聲音(意見)。
其三:宴席上共同舉杯相碰,卻沒有額外的言語相送,只是真心地祝愿你廉政敬業(yè),穩(wěn)步前進(jìn)。
每一封信,您都是有針對性的,雖然為我在事業(yè)上取得一點進(jìn)步而高興,但是,更多的是提醒警示,是不斷地告誡。
我知道,從小,爹爹對我就很嚴(yán)。按慣常思維,一般獨生子是被寵慣的,而我從未覺得一絲的寵愛。因為,您表揚的話近乎沒有。父子之間很少溝通,不是因為很難溝通,而是因為我一度從心理上對您產(chǎn)生了抵觸。這在《家,父親,熱帶魚》《羨慕馬銳》《那夜,我醒來》等很多的文字里寫到過。
說實話,爹爹,至今,我都難以判定您的吝嗇表揚的教育方式是否正確,從過程看,我不主張,從結(jié)果看,似乎有其道理。我然后理解為,對男孩子應(yīng)該練其筋骨,苦其心志;而對女孩子則應(yīng)該倍加呵護(hù),使其高貴。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收到了您多少這樣的“信條”和“留言”,過去,我不知道這信件對我是否有多大的作用,但今天看,我一路走來,沒有多少跌跌撞撞,生活得比較順暢,應(yīng)該得益于您的嚴(yán)厲。
爹爹,您離開兒子的這十年,再也收不到您給我寫的“留言”,我的生活一度似乎缺失了什么。有時候,我會找出您曾經(jīng)留下的“信條”,慢慢品味。漸漸發(fā)現(xiàn),這些信里,其實裝著滿滿的父愛哩,感受到的是爹爹您高度的關(guān)注,是“對癥治療”的一副副良藥,讓兒受益終生。
爹爹,您的信一直陪伴著我,那些警醒、勉勵的話語,將銘刻于心,永不逝去。